玉台最终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但也没说好。阿妤却默认他已经答应下来,心里十分高兴。能和他在一起,即便被人说两句闲话,她也能受得了。虽然以前,玉台是见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好,现在却总是冷眼旁观,不在乎她被人怎么说道。
阿妤高兴地换了新衣裳,拉着玉台一块儿去找主人买房子。一路上,她拉着玉台的手,挑小路走。尽量不让人碰到玉台的身,尽量不让那些无辜者中毒。因为玉台现在,看到别人中毒,是不会好心地提供解药的。
阿妤和主人谈价,主人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本来想把这鬼屋早些卖出去。可他一见阿妤这个小姑娘长得漂亮,顿时有点儿起色心。阿妤背对着男人在看屋子,男人的眼光就贪婪地在女孩儿身上看来看去。突然感觉一道寒光射过来,大夏天的感觉屋子特别冷。他猛回头,就见外头屋檐下站着的戴面具的红衣青年,冷冷看着他。
窗外知了叫的声音特别聒噪,红衣青年冰着目光盯着男人,却扬手往外一撒,院中的蝉鸣声立即消失。啪嗒、啪嗒,男人眼力好,看到屋外树头落下一只只死去的夏蝉。红衣青年勾唇,眼里有一抹讽刺的笑,寒气渗人。
男人吓得后脊背出了一层汗,往后退两步,踩着破烂木砖,差点被绊倒。
阿妤回身,谢玉台身上的冷气立马消失。谢玉台目光从男人面上移开,心不在焉地继续看外头的风景。听到阿妤奇怪问男人,“咦,你很热吗?要不要我们出去谈?”
“不不不不不!”男人呆呆的,见外头站着的红衣青年动了下,更是吓得结巴答话。再不敢对阿妤露出一点儿不恭敬的态度,“姑娘你开个价,合适的话我就把房契交给你们了。”
“啊。”阿妤惊讶,她以前在街头打听时,明明听说这家主人很难缠。怎么现在却这么好说话?她见男人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往外瞅,外面自然站着玉台。阿妤心疑玉台做了什么吓着这个男人,却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开口。
完事后,阿妤收好房契,见那个男人落荒而逃。才站到玉台旁边,问,“你做什么了?他怎么吓成那样?”
玉台很少专门回头看她,他那个眼神,让阿妤脊背升一层寒气,不禁屏住呼吸。谢玉台擡手在她面前比划一下,讥诮着问,“你真的不考虑毁容吗?”
“……为什么我要毁容?”阿妤后退两步,靠在门上。真怕他的手伸过来,在自己面颊上做什么手脚。她为什么要毁容?以前年少时,玉台希望她长得丑,她可以理解。那个时候,玉台怕她离开他。可是现在——他分明不害怕她离开,为什么要再次纠结着让她毁容这个问题?!
谢玉台怎么可能告诉她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他见阿妤害怕地盯着自己,心头烦,随口胡诌,“做美人皮啊。我喜欢绘妆你不知道吗?那些假皮多无趣,用真人的脸皮,做出来的妆容才是绝色。”他说完,就往外头走。却没有听到阿妤跟上来的步子,心里诧异,他回头看,阿妤还立在原地。
漂亮的姑娘站在屋檐阴影下,漆黑的眼眸盯着他。入了夜,黑暗在她身后延伸,谢玉台只看到阿妤的影子。站的远远的,并不向他走过来。她面色雪白,眸子黑沉,只沉默而悲伤地看他。
谢玉台一时心慌,“你站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谢玉台,”阿妤开口,她几乎不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真的在做美人皮?你被胥丽华养大,就变得像她一样扭曲吗?她伤害了你,你就要伤害别的人?你要杀一个人,我拦不住,请你一刀解决,而不是让人的余生,像你一般的痛苦不堪。”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谢玉台心里惊跳,觉得害怕。阿妤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他从来不记得她有这种眼神——安静,冷漠,失望,透着死亡气息。他喉咙干涩,却还想挑战她,“那又怎样?我就是喜欢折磨人怎么样?我就是变得扭曲怎么样?你现在觉得接受不了我了吗?你现在才觉得接受不了!”
“我最不愿的,就是你变成另一个‘胥丽华’。自己的失意,拿别人的人生为代价。你可以心里阴暗、可以痛恨、可以报仇,可是不应该去折磨无辜者,把伤害转移到无辜者身上。”阿妤轻轻说话,面上流泪。她难过地看着他,“如果你变成胥丽华那样的人,我会杀了你。这一定不是我的玉台。”
“那谁是你的玉台?谢明台么?你去找他好了!”谢玉台大声喊,冷冷看她。他看到阿妤流泪,心里更痛恨:你有什么好哭的?我什么样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真当自己是圣人,想拉我出去?你少自以为是了!
“你提他做什么?提他做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阿妤哭道,伸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哽咽着说,“我喜欢的是你,你总那么疑心做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又何必介意我变成什么样子?”他冷笑。
“我就是介意!”阿妤哭得头晕,扶着廊柱摇摇欲倒,“因为我喜欢你,我才那么介意!我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你变成胥丽华。你改过来好不好?不要再像胥丽华对你那样、去折磨别人好不好?你改过来好不好?”
她一遍遍地哭着“你改过来”,谢玉台迷惘地看着她。他没有见过阿妤哭得这样惨,几乎晕过去。因为喜欢,才介意。因为喜欢,才不愿意他滥杀无辜,不希望他双手沾上无辜者的血。因为喜欢,相信天地循环和因果报应,而不愿他以后痛苦——这都是因为喜欢。
她站得远远的,哭得惊惶。夜色在她身后蜿蜒,是一个迷离悲哀的世界,她那样的伤心。一个人最难过的事,莫过于要与自己曾经的爱人为敌。将她的内心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没有、没有……没有变成第二个胥丽华,”谢玉台哑着嗓音,一步步,慢慢走向她。他削瘦的身影,在她泪眼中一点点清晰,“我骗你的,阿妤。没有美人皮,没有搓骨断筋。我没那么坏——我受过的苦,不会选择报应在别人身上。我没那么坏——”他站到了她面前,伸手,轻轻擦去阿妤面上泪痕,动作那样轻柔,声音也那样轻微,“我没那么坏——所以,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阿妤啜泣一声,在他手碰到面颊时,泪掉得更凶。她垫脚尖,扑进他怀里,搂紧他的腰。谢玉台被她带的往后退两步,后背靠在柱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擡手,慢慢扶过她的肩头,双手收拢,一点点搂住了她。擡头,一弯明月挂在空中,大地罩在银光中。
重逢第一次,无视他身上的毒,她选择扑进他怀里,他愿意搂抱她。每一次,阿妤哭泣,都是因为他。她的泪水那么多,把他胸前的衣襟哭湿。可他一点儿也不讨厌,心都软成一团雪雾了。无论过多久,不管还喜爱不喜爱她,想守护她、想要她好好的,这份心,分明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
当年在大火中哭泣的小姑娘,在他脑海中,印象终于变深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永远不会忘记。只是暂时不愿意想起来,不想面对而已。他可以选择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却不能真正让自己忘记她。他的阿妤、他的阿妤——他的阿妤,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没有背弃,确实曾经属于过他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仍然想认识阿妤。五年前他这样想,现在,他也依然这么想。
阿妤、阿妤,你怎么这么好?我拼命说你多普通,我拼命觉得你多差劲,为什么你还让我觉得这么好?还让我觉得有一个人陪伴,是多么幸福。
回去客栈的路上,他背着她走,反反复复地走。这段路,和当年那段寂静的夜路,何其相似。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满心酸楚和疼爱,都想给她,全部都给她。
后来第二日,玉台得了风寒,躺在客栈中。阿妤跪在他床头,细心地为他把脉,熬药。她手抚摸他面上冰凉的金属面具,轻轻问,“我可以卸下面具吗?我不看你的脸,只是你生病了,我想为你擦擦脸上的汗。”
卸下面具,怎么会看不到他的脸?她可说得真轻松啊。
谢玉台身体不舒服,也没力气跟她争论。他更没有少年时忐忑不安的心绪,看她看到自己的脸,会失望,会伤心。她怎样想,他已经这样了,又有什么好在意的?玉台闭着眼,轻声,“如果你不怕,就看吧。”
阿妤点头,她当然不怕。玉台怎么样,她都不怕他。轻轻卸下面具,她看着那张脸。是的,彻底毁容。以前只是用刀划伤左脸,现在,右脸是被火烧伤的痕迹。但除此之外,其他部分却很完好。双眉修长,长睫颤动,眼眸微阖,下巴因长久不见日光,而苍白。其实,以玉台对毒术的了解、对易容的熟悉,在第一时间,他是可以让自己的脸恢复一些,至少不像现在这么可怕。但那个时候,他不在意,什么容貌,他都无所谓。
玉台闭着眼,感觉女子俯身下来,轻轻吻上他干燥薄唇。他猛然睁眼,双手按住她扶在床柱上的手,心跳几乎定住。阿妤在温柔地笑,贴着他唇瓣,喃喃,“时间太久了,我并不害怕你的长相。可是如果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你一定会在乎的。那么玉台,让我帮你治脸上的伤,好不好?”
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他盯着她,长时间说不出话。最后索性闭眼,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没有一点儿温馨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