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厮杀已经结束。项安带领人在收拾残局,星光黯淡。谢玉台只站了一会儿,就独自绕到浓荫后,漠然垂坐。过片刻,那边收拾的声音已经静下去,显然大家又重新入睡。谢玉台仰头看着天空,听到旁边有草木刮过衣袂的声音。他不动,黑白分明的衣裳落在他余光中,有人在他旁边坐下。
长久以来,时光飞逝,他们才有一次机会坐在一处。
谢明台说,“阿妤想留在你身边,我也希望如此。”他停顿下,低声,“玉台,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插手。我知道,我已经没权利邀请你回青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去——你永远是谢家七子,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只有谢家会接受你。”
谢玉台不答话,他只静静听着。听进去多少,也没人知道。
谢明台只好继续说,“我邀请你回青显,是因为今年,所有谢家子弟,都会回去。我们家的人,和天拼才智,却输给老天一条命。活一年,少一年,能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三哥说,他想见一见你。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三哥是大魏丞相,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再被朝廷通缉,还得找三哥帮忙。我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是三哥并没有伤害过你吧。当年在云州时,三哥还曾救过你和阿妤。”那年玉台出事,谢三郎也中毒沉睡。多年后,谢三郎早已苏醒,他希望见一见自家七弟。
阿妤给自己的手包扎好,并没有看到谢玉台。她一路寻过去,听到谢明台说话的声音,又看到谢玉台坐在明台旁边。忙往阴影处蹲下躲起,不希望被那两人看到。
“我现在杀人,也被别人杀。”谢玉台淡淡开口,“如果你不怕后悔,就让阿妤留在我身边吧。”
“我怎么会后悔?”谢明台失笑,他侧头,看到树影婆娑晃动的姿态,在枝干处莫名凸出一块,是个人的影子。他看到了,谢玉台必然也看到了。他一时,有些拿捏不准玉台对阿妤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唯有轻声,“无论什么时候,我希望你记住一点儿:如果玉台你不能接受阿妤,那阿妤真的无处可去了。不会有人希望她回去的——在她和你有过那样要好的时候。”
谢玉台站起,转身离开。留谢明台说了一半的话,不知该不该讲。谢明台尴尬地抹把脸,自嘲苦笑。好吧,玉台不喜欢听他说话,那他就不要说了吧。有些东西,年少时不懂珍惜。后来明白有多宝贵了,那东西,却早没人在意。
第二日,谢明台果真带人离开,把阿妤留在了谢玉台身边。阿妤以为要和他们一起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在玉台边,等着他的话。却是项安带人离去,玉台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谢玉台带阿妤,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就他们二人。
阿妤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但他愿意带她在身边,她已经不计较那些了。
可是玉台问她,“去哪里?”
“啊?”阿妤呆住,小心问,“你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青年淡淡嗯了声,阿妤压在心头雀跃,谨慎观察他眼神,“我说去哪里,便去哪里吗?”
“我不回青显。”谢玉台牵着马,一个人在前面走。风吹起他的红衣和长发,从背影看,真是一个清风明月般迷人的青年。
阿妤笑了,伸手拉他衣袖,声调柔软,“我当然不要你和我回青显啊,我们只随便去一些小城镇就好。”
谢玉台步子往边上一挪,回头瞥见她面上的笑,再低头看到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他表情有点儿复杂,“你别总是碰我——我身上带着毒。”他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有躲开。
玉台的态度,在慢慢地改变着。阿妤很欣喜他这样的变化。她当然不敢提让他不要再用毒了,这不可能。只要他愿意和自己一块儿走,阿妤已经很满意了。
阿妤道,“不怕,我会自己取解药的。”
谢玉台哼一声,就她那点儿技术?他现在还是怀疑阿妤的医术根本不精。你看光是那天那点儿毒,到现在,她手心的长疤还在。就这样的水平,还想解他的毒?别学医术了,别学了——学来有什么用?关键时候,照样被人打。
可他不会脱口而出跟她说这些,他不想理她,随她吧。
谢玉台翻身上马,眼见阿妤也想上旁边那匹马。她手上还有伤,握住马缰的时候还会痛。他只冷眼旁观,也不觉得心疼。见她能跟上自己,才慢悠悠地驾马向前。阿妤忍住手上的疼痛,跟在他后面。
阿妤想着,要和玉台多说点儿话。说一说话,玉台说不定会心情好一些。“玉台,一会儿到城镇,我买些食材,做饭给你好不好?你现在还喜欢吃糕点吗?”
“……嗯,”谢玉台有点儿迟疑,看她,“你还会做?”他以为照阿妤那副性子,这些年学医术,会把以前的东西都丢下。
阿妤面红,低下眼心虚,“我试试。”
“……”看吧,他还是很了解阿妤性情的。从来都是被阿妤猜中心事,谢玉台也一下子猜出她的心事,不禁有点儿得意。他心情好,也就不打击她的积极性了,“你做吧,做的不好吃,我可不碰。”
阿妤得到他的认可,嘴儿一抿,露出微笑的表情。陡然觉得手疼,不仅是握马缰被磨得疼,还有一种毒发时的寒气渗体。哎,是她刚才拉玉台衣袖时,被擦上的毒。阿妤无奈,只好去怀里摸解药涂上。
玉台眼睁睁看着她动作,默默移开眼。可是余光里仍看到她动作笨拙地给自己上药,马儿一阵,手上的药瓶居然甩下马去。阿妤“啊”一声,竟然倾身去捞那个小瓶子。姑娘身子摇摇晃晃,不知不觉间就要摔下去马。谢玉台眉心一抖,伸手去拉她。手上轻轻一提,就用轻功把她拉到了自己马上,坐在自己怀中。
阿妤手本来就痛,被他这样拉在马上,他衣上、手上全是毒,更是疼得厉害。忍不住擡头看他,对上谢玉台那张冰冷的面具。面具透出的眼神也很冷,阿妤的心,却一点儿也不冷。
真是笨蛋!疼得厉害,都不知道哭。哭一哭,说不定他就心软了呢?他一心软,说不定就专门为她配解药呢?
玉台心里骂她,却从自己怀中取解药给她。淡淡道,“只涂外面一层,里面那层红色的,你不要碰。不然中了别的毒,我不会管了。”他用的解药,从来不是真正的解药。向来是解一种毒,再沾上另一种毒。谁也别想真正摆脱他的毒。
“你没有新的解药?”
“……你懂不懂自己的身体啊?”谢玉台忍不住瞪她,“一天中毒个没完没了,以为有解药就没关系了吗?天天和毒混在一起,你的身体迟早出问题。”这就是她学医的水平?他早猜到了,半路出家,学医根本不可能精。
阿妤呆住,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在他瞪视她时,阿妤仍道,“我本来不想说,可是既然这样——你不要再用毒了好不好?你身体本来就比别人弱,再常年浸在这些毒药里,身体不会彻底被毁掉吗?你现在年轻不会有感觉,等年纪大的时候,会很难受的。”
倘若别人对他说“你身体不好”,谢玉台一定会出手杀了他,让他试试自己的身体到底好不好。可是对于阿妤,她那么了解他的身体。他向来骨架纤弱,虽不多病,却也从来没有特别强壮的时候,阿妤比谁都清楚。玉台由一开始的杀念,已经慢慢习惯她对自己的了解了。现在,玉台只想到,他不会有年纪大的时候的。
谢玉台想:谢家人寿命不长,其实他现在已经感觉到身体不好了。他经常性的头疼、手腕痛、膝弯疼,尤其是天气阴冷时。可是他起码要杀了伏夜,起码要除掉最后一个隐患。当年在胥丽华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活下来!
也许是那段对话起了作用,虽然当时玉台没理会,但阿妤以后,十分关心他的身体。他们到了一座叫“明州”的城镇,住了下来。阿妤劝说不了他不用毒,只好自己经常熬一些药来给他补身体。谢玉台经常用信鸽和项安联系,他认的字,早比以前多了好多。只是不能书写,所以只在纸上画一两个符号,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对于阿妤每天做什么,并不是很关心。阿妤不提离开小城镇的事,他也无所谓。
一日,阿妤看着他的眼色,道,“在客栈里住的银两,太贵了。”
“嗯。”他淡淡应,想看她又要做什么。阿妤最近总是在通信,他很好奇,她在和谁通信。谢明台?她在监督自己,把自己的一切报告给谢明台?倘若让他发现她一丁半点儿背叛,他就杀了她。
阿妤弯身,轻声,“那……我们不要住客栈了好不好?我知道城郊最近有一间鬼屋在卖,价格很便宜。玉台,我们买下,去住那里,好不好?”
谢玉台心神乱起,盯着她。阿妤笑容可掬,带着那么明显的讨好意味,以为他看不出来吗?她身上有谢明台留下的银两,还有谢八郎的令牌,怎么会筹不到钱?他那么了解她!
“玉台,”她又叫他,轻轻摇着他的衣袖,有点儿撒娇,“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你生病了,我给你抓药。城里人太多,你晚上总是睡不好。如果买了房屋,那里就住我们两个,好不好?”
谢玉台别眼看窗外:买间房,就两个人住吗?
他心跳加速,血液滚烫,竟有点儿回到少年时的感觉。那时候,他最想的,就是可以和阿妤成亲,可以和阿妤有自己的房子,日日在一起,也没人闲话。
那个时候,她还不会撒娇。是他拉着她撒娇,是他不停地求她。可她那时总说,没有成亲,他们不应该住在一起。所以他才想要成亲。
现在,什么都乱了。明台说,如果他不接受阿妤,阿妤真的无处可去了。可是阿妤、阿妤——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你不知道希望后的失望,有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