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
当江雪禾从与修士们诛仙的战斗中脱开身,到达缇婴身边,杭古秋那点无缘由的不安终于爆发——
无情天道岂会护缇婴?
倘若之前护缇婴是可有可无的有情与无情的“相融”过程,此时江雪禾对缇婴的相护,只能是偏私。
偏私!
杭古秋双目赤红,原有的一丝冷静彻底殆尽。他发出一声凄吼,他盯着那拥着少女结印的少年,便不可遏制地想到自己千年来午夜梦回无数、泣血无数的噩梦——
正是因为天道不公,他才除不成魔,他才东躲西藏,他才为了掩藏身份,儒道双修……
正是因那千年前的不公,他才沦落至此!
杭古秋一声惨叫:“你为何从不待我公正!”
他结束猫逗老鼠的闲暇心情,修为瞬间节节攀高,半仙真正的实力回来,整个人气质有变,越来越高的修为吸收着此间所有灵气。
半仙以下,众皆蝼蚁!
众人或惶恐或敬佩或嘲弄地仰望那杭古秋恢复他半仙真正的实力,众修士都在一瞬间感知到半仙。那半仙飘然高邈,却怒不可遏,结印掐咒,道家强盛法术与儒修玄妙法术,一同袭向半空中的缇婴与江雪禾。
缇婴看到末日毁灭一般的强大力量。
她脸白。
“轰——”
攻击落到二人身上,二人身前被缇婴与江雪禾结了一个结界。结界在半仙攻击下一瞬皲裂,但还有余力抵抗。
缇婴如置身狂风骤雨最中间,气血翻涌,结界与自身被击得一同后退。但她定下心神,没有理会杭古秋,因为江雪禾带着她结的这个印,让她看到凡间真实发生的事。
与杭古秋之前设出的“投设”大体不差的幻象,重新出现——
这一次,秽鬼林中依然魔气重重,南鸢与白鹿野依然睡在林中,身体一点点僵硬。
但是,一重高大的白狐幻影伏于空,包裹住下方的二人。白狐的尾巴一根根断掉,白狐上方,又有羽翅丰盈的毕方鸟与那魔气相抗,想要保护下方的生灵,想要拖延时间——
这一次,千山依然开了山门,林青阳确确实实法力不济,打不过那些秽鬼,无法救到足够的百姓。
但是血雨腥风中,晦暗不明的街衢边商铺檐廊角,出现了一个黑衣少年。那少年抱臂,漆黑的眼睛盯着下方的秽鬼作乱。
当林青阳要被秽鬼所吃掉时,少年蓦地出手,腾腾烈焰如龙舌飞旋,由点成面,随着少年的俯身下冲,一同袭向那些秽鬼,将林青阳身边的秽鬼们烧得后退。
目前,除了巫神宫的封印术,除了玉京门专门除秽的持月剑,任何本事,都是杀不死秽鬼的。
这些秽鬼被火烧退,又喘息着,盯着黑衣少年,重新冲过来。
跪在地上喘气的林青阳急声:“小公子当心!”
“小公子?”那少年丝毫不畏惧秽鬼,听老头子说话,他一张娃娃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与江雪禾的赌还没打完呢。江雪禾答应我,事成后让我来千山看看,看看我未来的师门。我不过是来检查检查罢了,老头子,你可莫要自作多情。”
林青阳愕然:江雪禾?!
仙人他……他……
这少年是消失许久的黎步。
黎步目中带笑,笑中却藏着锋锐之色,盯住林青阳:“我未来的师父,你该不会不想认我吧?”
林青阳:……上仙又给他找了个新的、本事更厉害的徒弟。这种日子,没有头了,是吧?
但是,林青阳擡头,看向街衢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秽鬼,看到游刃有余的黎步。林青阳露出一丝笑,他怅然地回头,朝着秽息浓郁的玉京门远山望去。
小婴、江雪禾……他们是否还好?——
人间炼狱不假,修士纵秽不假,但亦有修士倾门下山,救援百姓,除掉这些恶徒。
正如叶穿林此时在做的事一样。
长云观不多的门派中人全都下山奔波。
叶穿林行在一片灰黑间,长身挺拔,修身如鹤,一张金光长桥从识海中飞出镇压诸秽,何其法眼通天,引弟子们与百姓们感激、膜拜——
缇婴看到这些,睫毛上的那滴悬着的泪,滴落下来。
她此时承受着杭古秋实力节节攀高的攻击,被从天上打到地上,但她心中的一腔烦恼,平缓了下来。
杭古秋果然在骗她。
他只敢给她看一半真相,不敢给她看后半真相。他不敢让她知道,世间恶鬼作恶多端时,亦有人反抗,有人不服,有人傲骨铮铮,绝不与恶鬼同行。
那么她该如何救他们,她该如何杀掉杭古秋,结束这一切呢?
如今杭古秋这般厉害,那是境界远高于她的半仙,她不觉得自己如果也是半仙,会输给杭古秋,但她并不是半仙。
她缺的太多了,她最缺的,是漫长的时间磨砺……
飞沙走石,法术光华流连,缇婴勉力相抗却仍无能为力时,听到江雪禾似乎低声回答她:“你不缺时间。”
他握着她的手,声音清渺,分明还在她耳畔,却开始飘向更远的虚空:“你拥有漫长的时间。”
缇婴一怔。
下一刻。
“轰——”
她被杭古秋击入黄土下,被浮洒的大片土沙埋没。她看到杭古秋飞袭而下,她本能张臂挡住眼睛。下一刻,抱着她的雪香消失。
缇婴视线模糊,看到杭古秋识海中飞出三道金光虚影,以破竹之势,以肉眼看不清的狠厉,朝她袭杀而来。
她在一刹那似乎整个人与神魂都被冥冥中的命运锁住,动弹不得,浑身如冰,感觉到这三道金光的力量,要无数倍胜于杭古秋……
她从指缝间,看到那三道虚影,面容模糊,如何也看不清真实模样,但若非要细看,隐约能看出江雪禾的影子……
缇婴一刹那心惊:是天道!
是一直与师兄下棋的无情天道。
无情天道锁住了她,要杀她。而比她意识更快的,是相迎上前的江雪禾。江雪禾飞扬的黑色道袍,与那三股力量一缠之下,便被击溃。
缇婴急声:“师兄!”
江雪禾无支秽的身形被打散,却再一次浮现,迎向三道虚影。虚影面容模糊,身量模糊,于所有的模糊中,他们带着江雪禾,一同打向高空。
天地间雷鸣阵阵,云翳被击得支离破碎。
而无数修士擡眼茫然:“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不清江雪禾在与谁相抗,但他们看得出,江雪禾落于下风。一个个贪婪的修士们振奋起来,冲上去加入围殴:“诛仙!解敕!”
缇婴被压入土中,喘息艰难。
杭古秋冷笑:“不识擡举。”
他的攻击从四面八方绞向缇婴。
他看到这个总是用倔强眼神瞪他的小姑娘,摇摇欲倒,周身出现血迹裂缝。那些血才出现,又消失……
杭古秋目光闪烁:“精忠阵?伤势转移到他身上了?太好了……”
……那无情天道困住江雪禾的可能性,更大了。
他们的计划出现了错误,但是无妨,现在还可以弥补。
而缇婴仰望着天空中的战斗,她吃力地敛定心神,盘腿坐好,骤地捏碎神识中江雪禾所织的那道笼,让魔气出来,引入气血经脉。
杭古秋看出来了。
杭古秋大喜:“好!成为魔女,与我堂堂正正赢一场!”
缇婴不理会他。
杭古秋竟为了她能成魔而刻意放缓攻击,但她心中冷嗤:哪个要变魔,哪个要成为你成仙的垫脚石。
杭古秋拥有千年的磨砺,难道她没有吗?
她也有整整一千年漫长的时光啊。
如今她将魔气引入经脉,在魔气牵动灵气,在一片混乱中运用魔气而增加修为。随着修为攀升,她将引入千年时光中留于此身的痕迹,融于一处,一同助她!——
早在千年前,魔女将大梦篇赠给那位友人时,便说过,“我与他人不同”。
她的魂魄不灭。
在大梦阵中,她的魂魄不会随着轮回、时光而碾灭。大梦一遍遍冲刷于身,仙人的护持一遍遍洗掉她身上的魔气,在千年中,她一点点被从步入混沌的悬崖边拉回来,一点点远离那悬崖。
而到了这最后一世,缇婴魂魄上的魔气已经被净得差不多了。
她即将真正“重生”。
所以背后的敌人才会着急。
他们不想看她获得重生,不想看大梦术成功,不想看到江雪禾功德圆满……他们一定要将魔气重新种入缇婴体内,一定要缇婴意志单薄,脾性焦躁,尖锐极端,好坏不分……
他们要她重新走魔女之路。
他们一次次将苦难加于她人生成长之路,借着一次次危机来打磨她,来劝她——“成魔吧!”“成魔吧!”
世事带你如此不好,世间坏人杀也杀不光,为什么不向魔臣服,为什么不走捷径呢?
只要成魔,获得无上力量,你可以任意报复你想报复的。
可是缇婴不能成魔。
她不是好人,可她也不是坏人。
她人生每一段惨痛的经历,其实江雪禾都有参与过。他拉着她的手,带她一同走这条崎岖漫长、看不到尽头的修行路;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诫,不要成魔,要修仙,要有道心。
她很害怕,可一直有一个人陪着她,似乎她也可以克服害怕……
缇婴任由魔气涌入眉心。
此时此刻,她闭着眼,在杭古秋的攻击下,引动所有魔气流转,感受着千年时光的冲刷,感受着自己修为的攀升——
她引动这岁月潮流时,模糊看到千年来无数次转世的艰难,生活的不堪。
缇婴闭着眼。
她观千年,看众生,心不改,意如一。
而当魔气涌遍她身体的每一根灵脉,每一处筋骨,当杭古秋带着颤抖的、发疯的声音向她喊“魔女受死”时,缇婴没有停下来,她一指点向自己额心,冻住所有魔气。
修为继续攀升。
她进入一个浩瀚的、玄妙的境界,她看到山雾弥漫,自己于雾间跌撞而行。
这叫“顿悟”。
或者说,这是成仙的必要一步——
缇婴有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她要成仙。
杭古秋是半仙实力,她只有成仙,才能打败杭古秋。而成仙,需要解开敕令。
魔女生,敕令不就解开了吗?
她在成魔的那一瞬间,不要离开那种状态,借着魔力冲击带来的力量顿悟,进入玄妙领域,她不就有成仙可能了吗?
也许她本身修为不够,可她千年魂魄不灭,她其实有一千年的神魂之力加身啊。只要引动这一切,只要进入这个境界——
便是成仙!——
“敕令解了!敕令解了!”
缇婴成魔那一瞬,所有修士都感觉到心头一重大石落空,无仙无魔敕令解开,那些攻杀江雪禾的修士们喜极而泣,张望着四方。
江雪禾仍被三道天道压制。
他形容狼狈,周身尽是渗血,但是他低垂着眼看向下方的缇婴,目中流出眷恋之意。这眼神之深之缱绻,让围攻他的三道天道恍然,淡声:
“原来你不曾改。”
“原来你已经想起了一切。”
“不过是骗自己的心,也来骗我们。”
“只是那又如何?敕令只解开了一半而已,你还是随我们回去吧。”
下方,杭古秋发现了缇婴的心机。
他狂怒不已,怎能容许她借机成仙?
她就应该成魔,就应该死于他掌下。
杭古秋等成仙等了整整一千年,千年前他除魔,功德圆满,本就该成仙!那是天道欠他的!
杭古秋必须杀了缇婴——只有杀了这个世间最后一个魔,唯一一个魔,他就能登仙了!
天道之间的算计算什么,他只要成仙,只要成仙!
杭古秋眼中赤红洌冽,隐隐有黑色之气在眼珠间流转,但他注意不到,自然更没其他人注意到。他拚命地攻击缇婴,要打断缇婴的成仙路。
他的攻击落在结界罩上,打得雷声震鸣,天地大暗。
这一切宛如时光流转,宛如重新回到了千年前。
千年前,缇婴笑盈盈地对他说,你别想成仙。
千年后,杭古秋——
杭古秋整个人陷入一种恍惚的癫狂的状态,他厉声:“缇婴,你别想成仙——”
他以玉石俱焚之势杀向缇婴,那重结界终于不堪破开,只来得及为主人最后缓冲一下。
缇婴:“噗——”
她颤抖着被打倒在地,战栗着吐血。但她爬起来,仍是盘腿而坐,仍是双目紧闭,仍不肯离开那玄妙境界,要仔细体会、要看遍大道。
要成仙!要成仙!
此时谁不疯呢?
一心一意想成仙、捏着那一点机会不肯放过的缇婴,她的执念,又哪里比杭古秋轻?
她在现实中被杭古秋击打,受伤,忍受法术加身的痛苦。她的神识在玄妙世界中奔跑,越跑越快,在浓浓大雾中穿行。
她寻找着出路,寻找着成仙入口,她推开一扇扇门,又一次次被击退,被打伤。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继续跑,继续寻找。
成仙!成仙!
而终于,在那怎么走也走不到的大雾中,缇婴看到了前方出现了与雾不一样的痕迹。
她奔过去,看到迷茫山雾中,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修长虚影。
白衣拂地,身如玉竹。
她何其熟悉他,只是一个背影,她便认了出来:“师兄……”
那人侧过脸看她。
缇婴怔怔然。
她既觉得他是自己熟悉的江雪禾,又觉得他身上有更缥缈的、更玄幻的、让人顶级膜拜的畏惧的气息。
而她一点点明白了这条登仙大道中,站在路尽头的他是谁了——“天道”。
他朝她伸出手。
低垂的秀目,温和的神色。
鬼使神差,缇婴毫无抗拒地跟上去,她不反抗他,被他牵着手走。
他带着她走出浓雾,进入尘寰宇宙,遍观大道。
在缇婴仰头看得目不暇接时,她听到天道的淡问:
“你的道心是什么?”
缇婴怔住。
识海中,天道的提问不严厉,却仍如长鞭般抽中她神魂,困住她,一遍遍迫她直视大道:
“你的道心是什么?”——
没有道心,便成不了仙。
她一定要有道心。
她的道心、道心……
“噗!”
缇婴再次吐血。
杭古秋实力实在太强了,缇婴便是恢复魔女的实力,都只抵抗了三息,便被从玄妙境界中拉出来。她睁开眼,便被杭古秋压制,被打倒在地。
漫漫黄沙埋向她。
杭古秋眼中流着光:“魔女,去死吧!”
缇婴静看着:那是魔气……
杭古秋为了让魔重现,与秽息打交道整整一千年,许是他生魔心,许是他种了魔……他这个怪物,终于把他自己折腾成魔了。
但那不重要,缇婴透过杭古秋,透过漫漫黄沙,看得是高处被三道天道一同围杀的江雪禾。
他似乎发觉她的难题。
在万般艰难中,他俯眼朝她望来。
缇婴盯着他。
万般心酸到心头。
万般欢喜如灯燃。
缇婴喃喃自语,回答天道问心:“我的道心……是你啊。”
“轰——”
缇婴眉心光华大亮——
杭古秋眼中疯狂不断,他最后一道攻击落到缇婴身上,眼看这重攻击下,魔女就要死了,他就要成功了。
杭古秋欢喜阵阵:“我要成仙了,我要成仙了——”
下一刻!
金光重重,仙乐凛凛。
下方攻击落空,少女伸出一手,接住他的攻击。同时,被埋于土中的缇婴元神浮出,巨影凛凛,金光烂烂。
玉京门中万物同喜。
天地间秽息齐齐僵住。
在这一刻——
杭古秋怔愕地看到缇婴秀白的眉眼,看到她从术法中脱困,看到她闭着目,周身却罩着金色光辉。杭古秋还感应到神识中的战栗、膜拜……
此间所有修士都能感应到:“有人成仙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缇婴。
而与杭古秋同路的修士面露恐惧,高声提醒:“杭师兄,背后——”
杭古秋木木然回头,背后,缇婴高大的金光元神虚影俯望他,以望着蝼蚁尘埃的眼神,一指挥下。
天幕中,云翳撞破,日光从被秽息遮掩的云海间飞出,白云黄鹤由天来——
如此一刻,在千山外大战的黎步忽地凝神望天,心间无缘由的感应到来——
“有人成仙。”
“无仙无魔敕令解开了。”——
在叶穿林那边的战斗中,三冬忽然擡头看天,看到日光渗出,天地被罩在光华众。
三冬:“师兄,有人成仙了——”
叶穿林背对着他,只停顿一下,就道:“继续除秽。”——
秽鬼林中,仙音缕缕,浮光笼罩,天地同喜。
在那浮光落入秽鬼林,秽鬼林中的魔气开始后退,躲藏。
已经精疲力尽的毕方蓦地擡头,眼中闪着泪光;被毕方鸟护在羽翼下的白狐低头,用尾巴裹住下方的两个人——
一切都似乎要结束了。
杭古秋在惨叫之后,死于缇婴一指之下。
他倒在血泊中,仰望着缇婴,仰望着天穹,仰望着自己眷恋希冀的一切,仰望着自己的筹算得空。
他不甘地留下最后一句:“为什么……”
杭古秋气息溃于天地。
玉京门中,众人全都呆住。他们怔怔地看着新生的仙人,同路者欣喜,道不同者惶恐。他们的命运似乎在杭古秋死后要发生变化。
而就在这时,江雪禾周身忽而凝起万般金光。
这重过于强大的力量,超过了仙人诞生带给他们的震撼。
他们擡头,见三道虚影更快地绞杀江雪禾,然而那三道虚影好似一下子变弱了,竟让江雪禾从中挣扎了出来。
江雪禾悬于高空,看眼下方众生,一道玄光浮于他掌间,他凌空劈向整个玉京山。
山海震动!
天摇地裂!
众生听到江雪禾淡漠的声音:“玉京门窃取天阙山整整一千年的气运,该回归天地了——”
玉京门弟子齐齐:“住手——”
玉京门掌教沈行川在打斗的狼狈中擡头,看到江雪禾术法高深,一击之下,天地旋转,被掩藏在玉京山阴面的“黄泉峰”现世,周遭环境发生变化。
江雪禾再击——
黄泉峰轰然与玉京山脱离,山石凛落,飞沙走石,这座大山,向下方摔去。
玉京门弟子们厉声:“不要——”
山毁了,气运被夺走,玉京门整整一千年的气运全要归还。可是江雪禾又是谁?他凭什么要玉京门归还气运……
他们看到江雪禾如今实力何其强盛,似乎在缇婴成仙后,他的所有力量都回归了,他开始处理一切了。
那三道虚影,被江雪禾扣住。三道虚影齐齐击向他,他身上光华明灭,众人发现原来还看得清的打斗,此时已经完全看不清了,甚至多看几眼,都要目生血泪,头晕眼花。
同时,江雪禾张手拂向天地。
他修长的手指擦过诸天万象——
尘寰间,一切都在消退,秽息全都跟随上他,被他扣押;魔气全都从地面上浮起,从秽鬼林冲被迫拉出,跟上江雪禾……
江雪禾周身笼罩着他人看不清的光影。
天地崩裂,日月光碎,秽息与秽鬼惨叫着被吸走,众人纷纷躲藏。
沈掌教吩咐:“定神,开结界,躲!”
沈行川艰难地抵抗着来自更高力量的碾压,似乎对方随意眨眼,就能吞噬他这样的秽鬼王。但是很快那力量消失,沈行川擡头,怔然——
他看到玉京门的无支秽都被江雪禾带走;但是江雪禾放过了他。
同理,还是花时拚命保护着的陈子春。她哭泣着跪地求饶,只在一息之下,困住她竹篓的力量便消失。
他们全都怔怔然看向高空,他们似乎都在此明白了——
天道——
江雪禾最后,俯眼看了一眼刚刚成仙、尚在虚幻境界中神识不定的缇婴。
他眼神缱绻难言,几多不舍。
但他很快收回了眼神。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
无仙无魔的敕令,其实是两道。魔是一道,仙是一道。当天地诞生魔,敕令只会解开一半;当诞生仙,敕令才会真正解开。
江雪禾将自己所有的期待放在了缇婴身上。
当他千年前开启大梦阵时,他便将自己所有的希望放在了缇婴身上。千年之后,他若渡不了她,与她一同堙灭,满足了无情天道的愿望;他若渡得了她,她若成仙,他的敕令解开,他所有千年的修行,皆会反馈于他身。
他将恢复所有实力。
他将终于可以胜过那无情天道一筹。
这出戏,他演得太久了。
去年岁末,他心碎如死。缇婴一句“你去死吧”,熄灭了他所有希望。
可他仍要助她。
他要助她得到灵根,助她成仙,助她能拥有战胜青木君的可能,助她不会再被天道算计。
那夜他被困在封仙阵中,百求无果,十死无生。
似乎无论如何挣扎,他都必须一死谢罪。而他又实在渴望缇婴,即使身死,他也想要回来找她。
所以他选择了无支秽……
但是当江雪禾决定销毁一切、骨血也一同碾磨时,他在自己的识海中,发现了一重从未被他注意过的“封印”。
那时白骨无形,骨上染血,他窥探自己的意识海,看到被“封印”的那重记忆,心中难堪,无人能知。
“鬼姑”在他年少时封印了他一段记忆,而江雪禾直到死前,直到消失前,他才发现这个。他在“记忆”中看到了缇婴,他知道缇婴也一定被封印了同样的记忆。
那夜遍山鬼影重重,缇婴问他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他心碎难堪,恨不得立刻应她,又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于是,江雪禾只能把希望,放在了一段被封印的“记忆”上,将筹码放在了这里。
江雪禾在自己的“记忆”上下了一道咒——
他将用自己所有的记忆与私爱,做出交换,换得无支秽的力量;
可他被封印的记忆,一旦有朝一日被人唤醒,天地就要归还他所有的记忆——
自记忆迷宫走出,江雪禾其实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他赌赢了。
但他只赌赢了一半。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计划,要瞒天地,要瞒无情天道——
他必须做出与无情天道“相融”的模样。
无情天道亦是天道,对方可以感知他,他必须既像江雪禾,又不像江雪禾。
他将心爱的姑娘看了一眼又一眼,但他其实一眼不敢多看,一念不能多想。
他在与缇婴告别。
在从记忆迷宫出现的那一刻,每时每刻,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他都在与自己的心中人告别。
他早已说过——他要给她完美的一生——
索性他给缇婴的爱实在太多了,只要稍稍变化一点,便可以瞒住所有看客。
他要欺瞒一切。
要瞒到……他心爱的小姑娘,成仙那一刻。
他的力量恢复天道层次,他终于可以封住无情天道。他将带着天地间所有的秽息、秽鬼、无支秽、魔气,还有与自己纠缠的无情天道一起走……
他要回千山。
他要将无情天道消融掉,要将无情天道拉入混沌中,又将毁灭一切的混沌封于千山。然后,他将封印千山,用千万次对抗与战斗,在混沌中杀掉所有的无情天道。
岁月轮转,天地无恙,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未来,是他的“大梦”。
而今,他只能……
万般秽息随着江雪禾进入寂灭,天地生灵悲泣,江雪禾置身其中,在与无情天道的打斗中,身体出现伤痕,面上浮现血丝,但他置身寰宇间,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只是有些不舍。
封印千山,封印天道与外界的联系,自然将再也见不到缇婴了。
万千岁月在他眼前浮现,他垂着眼,不看不听,不生妄念。
而在万物归寂之时,他忽听到少女一声高叱:“大梦阵起——!”
江雪禾倏地擡头。
他的手腕间,绑着一截少女发带。而今,在他被拉入混沌间,这根发带,一端缠着他的手腕,一端缠在了……
少女艰难无比地,以剑抵挡所有飓风、所有飞沙、所有法术冲击。
她艰难地稳住自己的法术,擡起脸,漆黑的眼睛盯紧他。
她驱动牵连二人的阵法:“大梦——”——
“大梦阵”独属于江雪禾与缇婴。
那是千年前江雪禾护持缇婴之阵。
而魔女缇婴,在大梦术中加了一些别的东西。魔女加入了对两人神魂的牵连之术……
当年那个徘徊于山海间,静望着天阙山的废墟的少女,望着那个仙人。
她创下一门术法。
她没有留给他,只留给了自己。
她在术法中藏下一个秘密——“我想挽留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凡间众生茫然。
他们听到仙音,又见到山从高处跌落,还看到飞沙走石,日与月一同快速变化……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波及到凡尘。
只是秽鬼消失了,只是无支秽消失了。
在人流喧哗中,叶穿林忽而感应到什么,蓦地擡头,向飞云滚滚的天际望去——
天涯再闻大梦起。
这一次,会发生什么呢?——
寰宇虚空,江雪禾带着无情天道们,一同被困入千山中。
他望着手间发带另一端的少女,看到天道间的打斗在她身上留下伤痕累累,她已经成仙,可她无法抵抗这些天道之间的争斗,甚至,江雪禾已经无法替代她……
他自己为了压制天道,已经遍体鳞伤了。
少女面容惨白。
这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江雪禾怔怔看她,他伸手要碰触发带。缇婴却好像感应到一样,尖声:“你要是摘掉这个,我就不会理你了!”
她擡起眼。
漆黑的眼中点着血泪,这尽是要抵抗混沌吞噬之力的代价,是她要参与天道之间斗法的代价。
缇婴盯着他:“我不会等你!永远不会等你!”
江雪禾心间骤缩。
她的狠,决然,冷酷,他体会了不是一次两次。他知道她有多么心狠,他怕她真的言出法随。
江雪禾盘坐于虚空混沌间。
千山吞噬着他与无情天道,他的神识与无情天道已经俱化,在他身后浮起肉眼看不清的斗法光影。正是这斗法,引得混沌门开,生灵勿入。
这不是缇婴该来的地方。
江雪禾凝望着她,看到她身上的伤,他轻声:“小婴,回去吧。”
缇婴睫毛颤抖。
江雪禾垂下眼:“你等我……等我融掉一切,我会去找你。”
缇婴:“不。”
她抵抗着万般无形攻击,她知道他无能为力帮自己,他身上此时的伤痕比她还要多。她好像又回到了登山救他那一日——
血肉消融,骨肉难支。
那是她最深的畏惧。
缇婴在大梦阵的加持下,借着两人手腕间发带的力量,努力地朝他走去,朝他伸出手。
江雪禾别过眼。
万千幻象在大梦阵中浮现。
最初的江雪禾,诞生时,与其他无情天道并无区别,是千年前的缇婴发现了他,好奇地跟上他,给他取名,带他去千山居住,奔波于他的生平;
在最初的仙人跟着缇婴入轮回后,一次次的磨难,一次次的被恶吞噬。
千年时光的演变,这样的缓慢,又这样的悠长。
缇婴怔忡间,看着这些幻象。
她从没见过,她从不知道……
江雪禾垂着眼睫,睫上似有泪意。他温柔的,安慰地看着她:“回去吧,不要跟着我。我会去找你的。”
万千幻象也是无情天道想攻他心房的工具。
他抵抗着这些。
他朝她微笑:“我不是说过,终有一日……”
“不!”缇婴坚定拒绝。
她看到他眼神涣散,看到他遍体鳞伤,她何其悲怆,何其伤心。只有她艰难地要步入这片混沌,要决然地追随他,只有她不舍得。
她高声:“我不要!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我再不要和你分开了,我再不要看着你消失在我面前了!”
江雪禾睫毛颤抖。
他被混沌所伤,可他又已恢复天道之力,他努力施法让那些可怖力量不要伤到缇婴,想让缇婴离开。
但是他听到少女哽咽的声音:
“不是你说过吗?无论用怎样的手段,无论怎样扭转真心,无论怎样颠沛流离,我们都可以在一起吗?”
江雪禾施法的手微微颤抖。
他忍着自己所有的不舍与流连,声音微微发抖:“你不明白吗?
“我不知道我何时能消融掉其他的力量,我要将千山封印,再也不出去了。除非我成功,除非我赢了一切……
“你年纪尚小,如今又成了仙,人间海海浮尘滚滚,正是你该去的。你做什么要跟着我?要和我绑在一起?
“封印后的千山什么都不会有,也再也出不去了。这不是你这样年纪的孩子应该去的地方……我教你法术,带你修行,助你成仙,难道是为了让你跟我一起封印吗?”
缇婴蓦地擡头看他。
她乌黑的眼睛中露出坚定的神色:“我在成仙最后时刻,看到的那‘天道’,就是你,对吧?
“你就是在领我走最后一段路,要成全我……你早就想好了要我成仙的每一个步骤,是不是?”
混沌间,万物漆黑,千山大开,已到了边缘,若是再不送缇婴离开,以她的执拗,也许她真的会和江雪禾捆于一处。
她还这样年少……
江雪禾闭上眼,狠心不答。
他不答,缇婴却不放过他,缇婴问:“你问我的道心是什么,那你的道心是什么?”
缇婴厉声:“难道没有我吗?”
她抵抗着这一切,她努力走向他,她判断那些幻象,打破那些幻象。她什么也不要,她就要他。
缇婴声音带着哽咽:
“我做到一切了啊。我成仙了,我救了师父了,南鸢和二师兄也在我大梦术开启时就复活了啊。我谁也不欠了,我只想跟着你。我早就说过的话,那时候你还很开心,后来我问你整整两次,为什么每一次你都不肯呢?
“我为了你脾气变好了,不和别人吵架了;我为了你,不再怕鬼,你死后我希望你有魂魄,曾经畏惧的变成了我后来期待的。我不管你是不是要为我好,我只要你!你问我道心是什么?那你的道心是什么?
“你的道心里,难道没有我吗?!”
她这样哭着问他。
江雪禾低垂的眼睫,缓缓沾上了水渍。
他很久不说话。
缇婴哭泣。
半晌,他蓦地睁开眼。
当混沌中新的攻击要落在缇婴身上时,他擡手,为她挡住了。缇婴怔忡擡眼,见他朝她伸出手。
缇婴目中光流动。
尘嚣巨浪攻击一重又一重,天地崩裂发生于此间时时刻刻。缇婴借着二人间的发带,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在他不抗拒之后,她终于扑入了他怀中,被他拢袖抱住了。
她听到江雪禾微颤的沙哑的责怪声音:“你这个……任性的小婴。”
他抱住她,低头,紧紧将她拢入怀中。
一切碾灭又复生,一切复生再轮回。混沌间如此可怖,缇婴听到他的低柔轻叹声:“……我喜欢你的任性。”——
那日,黄泉峰落地,形成一座无名新山。
玉京门失去黄泉峰,仙山紧跟着从半空中跌落,气运大伤。沈掌教封山,问责,杀敌。
这场收尾之战,用了大约一月时间。
曾经的“千山”消失了。
如同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新的无名新山上,慢慢来了新的人定居。
新的人,有林青阳,南鸢,白鹿野,黎步……
他们为新的山,取名为“天阙”——
时光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
溪涧间的飞流声,石壁后的鸟鸣啁啾声……
这一切,将缇婴从昏睡中醒来。
她怔怔然片刻,坐于石榻上,醒来便张口唤:“师兄。”
师兄没有第一时间出现于她面前,她心中微有怒意,她听到外面的鸟鸣中,便胡乱翻找衣服,穿妥后出门寻人。
走到门口时,缇婴晃了一下神,才想起来如今事情:她正在千山。
可是千山被封印了,消失于尘寰间了。千山变成了一片混沌,是江雪禾与那无情天道相斗相融的地方。
只是她醒来却不见天地漆黑,反而鸟语花香,溯玉飞琼……这应当是江雪禾给她做的“幻影”吧。
缇婴立在石门边,看到不远处江雪禾盘腿坐于林间一炼丹炉前的背影,才慢慢放下心。
“炼丹炉”大概也是幻影,应该是他与无情天道的相斗……他不想她看到那些惨烈,那她就看不到吧。
缇婴闷闷不乐:“师兄!”
江雪禾回头。
他坐于绿竹下,一身清白,半身雪骨。
他轻声:“醒来了?”
缇婴一声不吭,走过去,毫不在意地就坐于他怀中,抱住他脖颈,将脸埋于他颈下。
她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擡手为她整理发丝,又抚摸她面颊,柔声:“不是睡醒了吗?怎么又要睡?”
缇婴闷闷道:“我没有睡醒,我做了噩梦,醒来没见你,我不开心。”
江雪禾专心地为她整理衣容,闻言问:“什么噩梦?”
缇婴怔了怔。
她说:“好长、好长、好可怕的梦……”
梦中情形有些吓人。
缇婴道:“我不想说了。”
江雪禾温声:“那就不说了。”
他道:“你再睡一会儿?”
缇婴:“……嗯。”
她坐在他怀里,被他搂抱着,被他拍背哄睡。这一切一切,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缇婴埋于他怀中,却没了睡意。
江雪禾自然清楚。
他轻声问:“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缇婴摇头。
江雪禾:“纵我能模拟出日月星辰,模拟出人间四季,可这些都是假的。你已成仙,你的法眼可以看破虚幻。我将你困于此处,不知何时才可以离开这里……你师父、二师兄、朋友都在外面,到他们老死,你也许都见不到他们了……你真的不后悔吗?”
缇婴抱紧他脖颈。
她小声:“我早就说过,我愿意和你归隐。我不怕的。”
江雪禾低头,凝望她。
他望她半晌,她闭着眼不理。
好一会儿,她不快道:“干嘛这样看我?”
江雪禾微笑:“昔日不敢看,此时才敢放纵。”
她哼了一哼。
她又听他哄她:“小婴,睁开眼,师兄变个戏法给你玩。”
缇婴懵懵睁开眼,见他单手结印,一切幻象破开一角,露出混沌漆黑吞噬的面貌,但只一瞬,那又被他用幻象掩盖。缇婴看到“千山”的山门打开,他挥袖间,一重山耸立于遥远云端。
缇婴模模糊糊觉得熟悉,不禁坐直。
她道:“天阙山!”
她眼中露出惊喜灵光,抓住他的手:“是不是师父他们,二师兄他们……”
江雪禾朝她颔首。
她当即欢喜无比,得知自己走后,他们还活着,还到了那座古山上,实在是一件太好的事。
她看得目不转睛,借着师兄的法力,悄悄窥探山外的冰山一角。
而她听到江雪禾幽静清雅的温和话语:
“千年来,我天性磨灭,凡心生就,流连人间。我毕生所修,皆在学如何护我所爱,不损他人之爱。我想我大约喜欢这里,但我偏爱的,是有你在的红尘……风吹桐花落,云过清雨飞。一日徜徉,烟火喧嚣,万物再生,之后又会是新的一日。人们于清晨听钟鸣扫叶,无静夜望星海浮光。每个人都会做梦,有噩梦,也有美梦。一个个大梦,串连成百味人间。我也会赠予你‘大梦’。
“你问我,我的道心是什么。我的道心,是观众生,看沧海……而你。”
虚假的日光从枝叶间落下,光斑闪烁。
他俯下身,于她额上,落下一吻:“你是我寰寰尘世间唯一的私心。”
缇婴被抱于他怀中,露出笑容,仰望他。
她又唤他一起看那“天阙山”,少女稚气又欢喜:“千年前,我就和你坐在这里,拉着你一起看天阙山呢。”
缇婴与江雪禾一同擡头,看那隔着时光与距离,与千山遥遥对望的天阙山——
隔着时光,遥远的爱从未离去:
“天阙之畔,静水在侧,犹记小婴初见,毓秀有容,世间无二。天阙倾覆,天亦有怒,天亦有偏。吾见苍生之求,亦知吾妹苦极。吾欲重定天地之序,亦索寻吾妹。遂灭诸魔,锁仙路,赐大梦。”
“人生一场大梦,我以心血为祭铸我大梦阵起。梦见山河重整,日月轮回,生死交替,故人再归。人生一场大梦,我以陨灭为祭许我美梦成真。梦见师兄梦见我,梦见过去梦见未来,梦见大梦战胜一切,一切的一切重开不败!”
两山相望,便是永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