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南国雨上8
风呼啸在外,寒气钻入室内。
徐清圆迷惘中,听到晏倾温润而坚毅的声音:“为另一人而活,不符合我的一生所学,愧对老师们对我的教诲,也是一种几乎称得上是错误的感情。我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做,可我确实为此心动。
“露珠妹妹,我实在不想絮絮讲述我的人生,我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不要自私,要教你更好的那一类感情……可是、可是。”
他半晌低声:“我为此心动。”
徐清圆凝视着他。
在这一刹那,她心忽然宁静下来,忽然不那么惧怕自己一直畏惧的事情了。
生死、离别、前朝今朝的争乱、被藏起来的秘密,它们有迹可循,它们不能分开她与晏倾。
若是她这样喜欢晏郎君,短暂的分离又算什么?
徐清圆静很久后,肯定地与晏倾说:“我会回长安,会参加女科,会尽力取得好名次,如世间男儿郎一样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不浪费这个似乎是独独为我一人开创出的机会。”
晏倾朝她笑了笑。不达眼底的笑,笑得浅显困难。
他目光清明,微有哀意。他没说话,为她开心与别离伤意同时存在,连他也不知要如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徐清圆仰望着他。
她伸手抚摸他秀致面容。
她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垂着长睫的他。
徐清圆轻喃:“可我不独独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清雨哥哥。我原先不知道我要如何打破今日局面,不知道我要如何做,才能帮到你……而今我想,或许在他人破脏水给你、污名你的时候,你需要有一人能为你辩白。”
她笑容苍白,又温柔:“这世间除了我,谁能做到呢?”
——谁会不计后果地爱他呢?
晏倾擡起眼,银鱼一样的长睫下,眸中光泽悠晃。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我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
徐清圆:“我知道。”
她忍着心酸,不去抱怨。她抱住他,与他抵着额。
徐清圆轻轻道:“清雨哥哥,让我们一起努力吧。让我们试一试——”
到底要多么辛苦,要多么强大,要多么坚毅,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风雪交加、颠沛流离,才能迎到一个足够好的结局?——
徐清圆与卫清无告别。
风若与晏倾告别。
卫清无要陪晏倾返回上华天,要帮晏倾平复上华天的叛乱,还要与晏倾携手,一同想办法救回徐固;晏倾不放心徐清圆一人回长安,他将风若留给徐清圆,希望风若像保护他一样保护徐清圆。
卫清无温柔地为女儿戴好风帽,盯着女儿的面容看了很久,眷恋地叹一口气:“我失忆前,必然很喜欢你,露珠儿。”
徐清圆对她轻轻一笑。
徐清圆柔声:“你现在也很喜欢我,娘。娘……你不要有压力,你保护好晏郎君。若有机会,若你们那里不危险了,我便能、便能……”
卫清无:“放心。”
她心有怅然,因她一生没多少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她一生被战火席卷,被使命裹挟。似乎一直在放弃,似乎一直不停步。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卫清无低头抱了抱徐清圆:“待这些事解决,我救回你爹,你能否、能否……”
徐清圆:“能。娘,我能。我能放弃一切,换回与你、与爹,还有晏郎君好好生活的机会。我在畅想一种可能——我与晏郎君,你与爹,我们住在一个宅院中,擡头不见低头见,日日相见日日烦。那是多么奢侈的未来。
“谁也不能阻止我……我十分想念小时候,想念我曾经拥有过却没来得及珍惜的那些东西。
“人生的抱负,不独独在一个方面。我回去长安,是为清白、为真相,并不是为了当官发财,将旁人的志向寄托在我身上……就像我夫君一贯做得那样。”
她红了眼睛。
她仍是柔美恬静的女郎,一身绯红斗篷盖于杏黄裙裾外,让她如花照水,风致楚楚。但她分明已不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她双眸明澈,温柔坚定,她走出樊笼,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这漫长的、多波折的人生路,让卫清无错过了女儿的成长,看到了女儿的成熟。
卫清无突然问:“我与你爹,以前是不是经常为你日后要做什么而争吵?”
徐清圆一怔,目光微微闪烁,轻轻亮起,那光又黯下。
她从卫清无的神色中看出卫清无只是模糊想到了一些片段,并没有恢复记忆。朱老神医说,卫清无这些年在南蛮吃了太多苦,脑中淤血不化,他们要做好卫清无一辈子不会恢复记忆的准备。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谁在乎那些呢?
徐清圆认真道:“娘,你保护好自己。救不成我爹也不要着急……我不能失去你。爹爹很重要,你也很重要。你不要冲动作出错事。”
卫清无愣愣看着她。
然后卫清无侧过脸,掩住了眼底的几抹酸涩泪意。
她还以为……露珠儿最喜欢徐固,露珠儿对娘亲没那么在意,露珠儿很怨怼她。她以为走了太久的路,已迷失在茫茫荒漠中。
但原来,她的露珠儿,一直在原地等着她啊——
风若背着包袱,陪同徐清圆,一步步走向韦浮。
韦浮下马,静静在原地等着徐清圆过来。他目光温静地看着她,在她走过来时、身子趔趄差点摔倒时,风若还没反应过来,韦浮已伸手隔袖,轻轻扶了她一下。
韦浮:“别伤心,会好起来的。”
后方骑士中跟着一同下马的林雨若向徐清圆请了安,林雨若侧头,看到韦浮凝视着徐清圆的目光。
林雨若想:会好起来吗?韦师兄的“好起来”,和她想要的“好起来”,是不是不是一个意思呢?
一片雪花冰冰凉凉,从黑寂的天幕上盘旋而落,落到徐清圆眉心。
她回头,最后与晏倾对望了一眼。她的夫君向她拱手,翻身上马。
开始下雪了——
雪渐渐下大。
风从后方猎猎吹来。
徐清圆骑在马上,用晏倾刚教会她的方式御马。她是这一行武士中除却林雨若的另一个女郎,这一行武士都欣慰两位女郎的娴静安雅,而比起林相的女儿,他们更好奇这位与前朝太子羡做了夫妻的徐女郎,该何去何从。
他们同情徐女郎。
他们认为回到长安,长安的风云诡谲会吞没徐女郎……只因为她做过晏郎君的妻子。
但是徐清圆又不能不与他们一道离开。
只要她是大魏子民,只要她爹是徐固,只要她夫君是前朝太子羡……徐清圆都应该呆在长安,才能让陛下放心。
马蹄声踩在薄薄雪地上。
风若骑着马,闷闷地跟在徐清圆身后。郎君将他赶来徐清圆身边,他十分不悦。他自从跟着郎君,还没有与郎君要分开这么漫长的时间……
他偷偷看徐清圆,想问徐清圆有什么办法,能带回郎君呢?
世人太过在意太子羡。
世人又太不在意太子羡。
风若忽然感应到什么,回肩擡头,目光掠光黑压压的人头,看向后方天宇。
明亮的光从山谷中一点点升起。
他想到了晏倾昨日吩咐他做的事。
风若怔片刻,在越来越多的武士反应过来、擡头凝望时,他御马加速,到徐清圆身边。
他拉住徐清圆马座的缰绳:“徐清圆,你回头看一看——”
徐清圆回头,飞雪中,她看到一排排明亮的孔明灯从无名山头升起,摇摇晃晃地向这边天幕飘飞而来。
徐清圆怔怔看着。
她轻喃:“西北风。”
——所以风雪中,孔明灯一定会飘向这个方向。
清雨哥哥,是你吗?——
“随我先上山。”
晏倾让上华天的大部分人在山下候着,卫清无等少数几个得他信任的人一同陪他登上一座无名山。
雪天深夜登山不是什么好主意,卫清无从其他卫士怪异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得知,这座山,是曾埋葬过太子羡的那座山。当初,他们从棺椁中救出奄奄一息的太子羡,欣喜若狂,以为复国生机在望。
然而……卫士们轻轻叹口气。
卫清无沉默。
到了晏倾要找的坟墓前,卫清无等人没有上前,看晏倾迎着风雪蹲在地上,要去挖什么东西。
卫清无忍不住上前,抽出锋利的剑:“殿下要做什么,属下代劳。”
晏倾轻轻摇头。
因为她是徐清圆的娘亲,他便没有瞒她:“徐娘子在太子羡的坟墓下埋了一雕刻墓志铭的木牌。她辛苦刻了好几日……我想挖出来看看,她写的到底是什么。”
卫清无愕然片刻,说:“这个,露珠儿埋进去的东西,是不是不应该再挖出来看?她会不开心吧?”
晏倾蹲跪着,背影修长,雪粒落在他漆黑的睫毛上:“她不停地与我强调,让我不要偷看她写了什么,说这是写给太子羡的,晏倾不必好奇。”
卫清无:“唔……那你还要违背她的意愿?”
晏倾擡头,冲卫清无笑了笑。
晏倾声音无奈而低柔:“卫将军,你许久不见徐女郎,你不了解徐女郎。我与徐女郎夫妻相处,向来克己知礼,不越雷池一步。即使徐女郎不说,我也绝不会碰她的私人物件,偷看她的私人信件。而徐女郎一遍遍强调让我不要看、不要碰……”
他手从土堆中摸到了前些日子埋进去的木牌。
他想到了那日徐清圆强调许多遍的话。
晏倾低声:“她从一开始,就希望我看到她的话——”
在他的嘱咐下,他曾让风若为徐清圆背好的孔明灯,在山下一个个上华天卫士们的帮助下,飞上了天。明明灭灭的灯火在天上越飞越高,雪花飘零,透着那熹微的光,晏倾得以看到木牌上的字迹——
雪大如斗。
暮明姝与云延带着人穿梭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行进困难,他们一行人却并不减速。武士们护着公主的大批陪嫁物与大魏赠与南蛮的珍宝,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被掩了身形。
越往西域走,风雪越是浩然。
只要时间足够快,他们便能在次日进入南蛮,见到莫遮王。
云延手指远处雪山,豪气冲天:“阿姝,那就是我们的雪山女神!我要带你去我们的雪山,让父王给我们加冕,你就是真正的南蛮王子妃了!”
到了自己的领土,他英俊的笑容夺目,眼睛像宝石一样:“阿姝,我和你分享我的所有。你会知道,南蛮并不像大魏以为的那么差,我不会让你吃苦。”
暮明姝骑在马上,发间长牦向前飞来,托上面颊。
伤势好后,她重新是那个英武好强、美丽辉煌如浩大宫殿的大魏公主殿下。
她对云延露出浅浅一笑。
她扬鞭耍马:“驾——”
她不会告诉云延,自己的另有目的,不怀好意。
正如云延不会告诉她,他想借助她的势力,争一争南蛮王的王位。
而此时此刻,风雪迷人眼,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告诉这对年轻夫妻南蛮王庭中烧起的那场大火,南蛮从此夜生起的巨变。
南蛮王庭中后知后觉发现莫遮王失去呼吸的王子们激动又疯狂:
“救火,快救火!”
“雪山女神在上,保佑大王不死!”
“徐固呢?杀、杀了徐固!”
“都让开!南蛮王已经死了,从此后,我就是新的南蛮王,你们都得听我的!”
“呸……你算老几!抓到徐固、杀了徐固的,才有资格当王!徐固是凶手,徐固把文字都烧了,该死,我早就劝过父王,不要相信大魏人,大魏没有一个好人。”——
孔明灯在西北风的呼啸中,如一点点星火,向离开甘州的韦浮一行人飘去,照亮徐清圆的归途。
徐清圆擡着头,看着天上如蜿蜒星河的寥寥火光,正如一道岁月长河,归途粲然。
武士们兴奋地讨论着这些孔明灯,风若陪着徐清圆,看到女郎的眼睛中倒映着这些灯海,眼眸如湖,星光熠熠——
“这是太子羡为徐女郎放的灯吗?”
“只是为了徐女郎一人吗?”
徐清圆不回答他们,也不在意他们讨论的窥探目光。她沐浴在漫天飘零的孔明灯海下,慢慢地回头,向身后根本看也看不到的某处望去。
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她知道她看的是什么——
晏倾跪在雪地中,在一点点飞起的孔明灯光影下,辨认木牌上的字:
“……火燃我爱爱不销,刀断我情情不已。生死不分,因缘莫坼,刻书贞铭,吉安下泉。”
晏倾端着木牌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眼睛在一瞬间通红,泪水控制不住地噙在眼里。他恍恍惚惚地擡头,顺着天上漂浮的孔明灯,眺望遥远的地方。
他希望他看到什么——
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告别到来了。
隔着空间,隔着岁月,山上观望墓志铭的晏倾,与沐浴在孔明灯火海下的徐清圆,都遥遥地凝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身逢此世,所有爱意都隐晦难言,无法启齿。
身逢此世,如果思念化形,爱意不虚,一定如这场皓雪一样辽阔广袤,至死不渝——
于是,晏倾返回西域,暮明姝和云延面对动荡的南蛮,徐清圆跟随着韦浮回去长安。
这一路,有时骑马,有时坐车。徐清圆病了一场,醒来后又在马车中看书,和林雨若说话。
到十二月时,他们到达长安。
长安不可谓不壮阔,永远的人潮如织,街巷繁茂。马车与车队进入,多少百姓路人们围观,窃窃私语于“晏少卿怎么没有一起回来”“韦郎君风采依旧”。
从启夏门入城,掀开车帘,徐清圆望着人群。
长安城宛如一块块方形棋盘,纵横交错,民居疏落,田垄泥香。日出日落,风光如旧,香车宝马与鳞次栉比的屋檐间接,这里辉煌灿烂。
这里即将迎来新年。
即将长安如春。
长安如春,可是人们不知道,他们信任和敬仰的大理寺少卿晏倾再不回来了。
徐清圆疲惫地在马车中闭上了眼,陷入昏昏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