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东宫中的逼峙已无任何余地。
无论如何,江鹭都要暮逊写出这《罪己诏》,要暮逊封他做兵马大元帅,要废除盟约,收复凉城。
暮逊不知江鹭哪来的兵,哪来的粮,又觉得即使自己写了,枢密院也?不会认,江鹭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难道江鹭明面上和南康王府决裂,实际上他们仍藕断丝连,南康王府愿意给江鹭提供兵马粮草?
但是这也?不对。
如果南康王府有异心,那么大的动静,根本不可能瞒得住。暮逊想象不出南康王府能怎样支援江鹭。
或者……江鹭真?正想要的是剑指东京?借着收复凉城的理由,行谋朝篡位之举?
如此,只有如此,暮逊才能理解江鹭在?做什么。
暮逊恍然又迷糊,振奋又畏惧。而江鹭不给他机会,扣押着他,逼着他:“写!”
暮逊的性命落在?此人?手中。
眼看他若是不写,外面那些卫士又救不了自己。而眼下江鹭双眸赤红人?至浑噩,常人?不能和疯子理论。暮逊只好发抖:“我?写,我?写。”
他煞白?着脸,按照江鹭的要求写这诏书,不知江鹭要如何用。
暮逊又用自己的一腔理解去揣摩江鹭,咬牙切齿地威胁:“朝堂百官不是傻子,我?父皇不是傻子。没有人?会认……你若是想篡位,那也?应该盯着我?父皇,而不是找我?。”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战栗间,他擡头:“或许,其实我?们也?可以合作?我?不满我?父皇,你也?……”
“砰——”
墨台被碾碎。
暮逊对着江鹭那双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江鹭淡声:“我?不欲和你辩驳,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理解。你学?了满肚子王权霸业相关的野心和抱负,而我?毕生所求的,压根不被你放在?眼中。你眼里没有我?,没有他人?,没有民生。
“无论我?和你辩驳什么,都无异于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江鹭垂着眼,只盯着暮逊笔下的字。
他只要这封诏书——各方玉玺符印都在?手边,只要盖章,太子诏书即刻奏效。
江鹭全部心神凝在?这封诏书上。
当暮逊终于写下最后一笔,江鹭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夺取。江鹭最在?乎这封诏书,几步便到?书房窗边,用口哨召来天上盘旋的鹰隼。
暮逊又听?江鹭的嘱咐:“……拓出去,传遍全城……找段枫……”
暮逊满身冷汗地瘫在?椅上,他盯着那青年修颀的背影,白?袍玄衣立在?窗下,染了血污,为何敢那样狂妄大胆?那样不将他放在?眼中?
暮逊退无可退了。
江鹭会毁了他所求的一切……而他甚至不明白?江鹭为什么要这样。
暮逊蓦地从书桌下的抽屉中拔出匕首,朝江鹭扑去。江鹭闻到?后方风动,身子敏捷半旋,扣住暮逊的偷袭,将暮逊压制推后,将人?按在?书桌上。
暮逊冷笑连连。
暮逊也?近崩溃。
此时屋外终于有东宫卫士脱困,旋身来救援暮逊,挥剑刺向江鹭。江鹭朝后躲闪,那几个卫士配合着暮逊一同上前?。堂堂太子也?拔剑出刃,胡乱向前?挥动,乱无章法。
暮逊喃声:“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江鹭,就还有挽回的可能!
可是那天边鹰隼已经叼着诏书飞起,被江鹭命令去“拓印”的皇城司卫士已经拔身而走。一切朝着无可挽回的地步快速坠落,暮逊拼尽全力试图阻拦,可是怎么拦?
暮逊双目泛红。
二?人?兵刃相交,星火映彻彼此眼睛。暮逊实在?厌恶江鹭,恨江鹭的眼睛,恨江鹭的容貌,也?恨自己不知道江鹭为何如此。
暮逊t?眼中同样染着血丝,哑声大吼:“你到?底为什么要为凉城而对付我??”
染血长刃映红江鹭眉眼,江鹭铿锵字句响在?暮逊耳畔:
“我?知道你不理解。
“气节,忠诚,信仰,名誉……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至死都不能明白?。”
江鹭压着剑柄,臂肩用力,顶着卫士们的围杀,他亦是艰难万分,青筋如雷电般蜿蜒爬在?他的鬓角边。江鹭咬着牙喝一声,猛地将剑朝前?推,推得众人?齐退:
“……你至死都不明白?的东西,我?拿命去捍卫!”——
姜府的剑拔弩张之下,是众多朝臣抽搐着倒地,呼救不断。他们有的捂着头有的抱住腹,有的怨毒看姜循,有的朝姜明潮伸出求救的手。
姜循和姜明潮稳稳地站在?一地老臣间,四目相对。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张皇地看着姜循和姜明潮。众人?口中喃喃:“疯了……都疯了……”
“太子妃不正常……太傅也?不正常……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明潮的卫士,都不可能放任何人?离开。
姜循要他们做见证者,那姜明潮要他们做什么呢?
姜循冷眼看着姜明潮,微微笑:“爹,到?现在?,你都不撕掉你的假面具吗?你看那些和你同行的朝臣们多可怜啊。你救一救他们,给他们解药……就像每月吊着我?一样,吊着他们啊。”
姜循俯眼看那些朝臣:“你们不是说,我?爹有不得已的苦衷吗?不是觉得什么蛊什么毒,都不重要吗?诸君,你们倒是求我?爹啊,像狗一样摇首摆尾,听?他话?听?他令……然后噬他骨饮他血,大家一起变得面目丑陋而狰狞啊。”
姜循又婉婉笑:“不,你们不用变。诸君,你我?本就一样丑陋。”
有朝臣道:“太傅,为何不给我?们解药?你那女儿……”
姜明潮:“她?胡说的。”
姜明潮淡漠:“她?没本事给你们下蛊。”
姜循:“是么?爹不给解药,难道不是爹觉得,种蛊就种蛊,更合你的道理?”
姜循俯身蹲在?一个战栗得最厉害的老头身边,恶鬼低语:“我?告诉你们哦,我?爹早就看这大魏王朝不顺眼,看暮氏皇族不顺眼,看你们不顺眼了。他想弄死你们所有人?,想毁掉你们所有,哈哈哈……”
姜明潮掀目,似有些诧异。
众臣惊讶:“姜明潮,你?!”
有人?忍痛:“你难道和你那女儿一样,有不臣之心……”
姜循盯着姜明潮:“怎么,爹,你不敢承认吗?”
众目睽睽之下,姜明潮微微笑了起来。
他人?至中年,儒雅肃然,满堂的官员和他同朝,而旁观的年轻贵族男女,又有好几人?做过他的学?生,或者至今仍是他的学?生。在?世人?眼中,他学?冠古今,家传渊源,而他此时的笑,却让人?胆寒——
“我?有何不敢承认?”
众人?震惊:“太傅?”
姜明潮直盯着姜循,语气清淡:“不过循循,你弄错了一件事。为父和你不一样。你有不臣之心,为父有的,却是伊尹之志。”
姜明潮看向地上那些已经痛得麻木、或者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化的朝臣们。
姜明潮淡声:“二?十年前?,国子监学?子上书谈朝务,本是我?朝许可,却尽被打?死于丹墀之下。我?朝皇帝就此一战成名,再无学?子敢如此大张旗鼓妄议朝政。官家就此坐稳帝王位……一晃二?十年,谁又记得那些学?子的姓名呢?
“循循,当年,你甚至还没有出生。
“我?和你娘遍访百家,求学?于尘世,我?们翻遍古书,求遍古学?,却为此找不到?一个答案。二?十年间,我?们又眼睁睁看着一座座官署起,一道道官位设,层层樊笼隔在?众臣间。满朝文武,谁也?不信谁,谁也?提防谁。
“自古以来,强帝悍臣,国方可兴盛。而我?朝皇帝怕臣权过强,一重重限制之下,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任何一名官,有胆上书皇帝,对朝政提出见解。真?知灼见或许有,但我?朝不允许。
“皇权高高在?下,臣权无法翻身。民生视而不见,内外叛国求强,从上到?下谎言遍地,热血早已冷却,国志早已淹没……试问这样的大魏,这样的天下,纵有不臣之心亦算不得大错,何况伊尹之志呢?!”
姜循:“你欲操控君主,操纵群臣。”
姜明潮反问:“有何不可?!”
姜循柔声:“所以,你认你的罪?”
姜明潮:“我?有何不敢认?”
字句如雷电,刺耀众人?心间。
此间除了姜循,人?人?色变。
地上的众臣,旁观的贵族男女,人?人?惶然。姜循一派不要命的架势已然可怖,姜明潮敢当着他们的面承认这些……姜明潮是自己不想活了,还是打?算封在?场诸人?的口,杀尽他们?!
有人?欲逃,可此时,卫士们齐齐亮出兵刃,比先?前?强硬了很多。有人?撞到?刀上,直接命丧于此。
无人?能逃。
满堂瑟瑟:“疯了,都疯了……太子妃和太傅都是疯子!这家人?都不正常……以前?的姜夫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一切?姜夫人?给自己女儿种蛊,她?也?不正常啊。”
来送嫁的姜家妇人?坐在?地上捂脸大哭:“太傅,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要害我?们?”
大臣道:“我?、我?们本和你……和你同行啊……你快救我?们性命。”
姜明潮淡漠:“除了静淞,世间无人?与我?同行。而静淞已逝。”
姜循旋而重新坐回她?的太师椅,朱青相间的嫁衣拖曳至地。此间惶然者众,只有她?从容。
姜循道:“诸君,我?知道你们不是好人?,正好我?也?不是。我?欲和我?的敌人?生死折磨,正如你们应当和我?爹一样互不放过。”
是啊,来姜家参加婚宴的人?,不是只有文弱书生,还有武人?的。此局剑拔弩张,少有的武士拔了剑,和姜家那些卫士对上。
而此时刻,天上忽然落雪一般,纷纷然有纸屑传下。
姜循擡起脸。
写满了字的纸张被卫士们带着传遍东京,被十三匪和他们的手下、马匹带着。太子手书的拓印件传遍大街小巷,躲在?自己家中避祸的百姓都看到?外面落雪一样飞起的纸张,更何况姜府中这些乱哄哄的人?群。
一张纸飞到?了姜循手中。
姜循打?开来看,看到?拓印手书上暮逊的认罪,看到?凉城事件的始末传遍全城,看到?江鹭被任命元帅……
她?恍然意识到?江鹭要做的事,又迷惘下意识到?这一切的可笑。
姜循满目赤红,握着纸张的手用力。满堂窃声中,姜循崩溃一般,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笑得满目含泪浑身战栗——
这荒唐的朝事。
这腐烂的王朝。
何不随她?一起坠落,何不与她?一道毁在?今日?!——
皇宫之中,人?人?自危。
大庆殿上,不断传来噩耗。
起初是太子反,后来是禁卫军反,然后紧接着宫门被攻,江鹭带着皇城司也?反了……皇城司杀向了东宫,朝臣们却绝不会天真?地觉得,违抗圣命的江鹭只仇视太子。
当皇城司和东宫卫士在?交战时,大庆殿已经在?召集各方禁卫军朝中集合,抵御恶敌。
而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密密麻麻的飞书,如飞雪一般,从天上洒下来。
朝臣们接着那些飞纸——
赫然是太子手书的拓印。
满堂沉寂,震惊与无言与愤怒与迷惘,弥漫满朝——
段枫这一方,中途严北明挑拨段枫和侍卫步军的关系,段枫压制下去,严北明那一方却返身逃走。
禁卫军从来不是单打?独斗,也?从来不是只有一支。段枫不恋战,因他收下符印,对这侍卫步军,本来也?只是用一段时间而已。只要这只军队,够他撑到?他的大事了结。
严北明不是重点。
段枫真?正的重点是——剑指枢密院。
江鹭自东宫发出的太子手书,大部分都是拓印,只有一封是真?的。拓印件只为了让朝臣和东京子民得知太子恶行,再传遍天下;而真?正的太子诏书,由鹰隼送到?段枫手中,将发挥真?正的作用。
段枫带着人?心不齐的禁卫军,闯入内城官署,闯入枢密院中,拉着那几位老臣,逼迫他们签字挂印,在?诏书上批红。只有枢密院的批红落在?诏书上,这任命书才算有效。
但这依然不算完整的诏书。
传不出东京的诏书便是无效的,无法传递天下的诏书便是废纸。
段枫带着诏书出府邸,步伐越来越快。只要最后一步,只要最关键t?的一步——将诏书交给十三匪他们,他们在?东京经营一年,势力布满大街小巷。
十三匪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今日可以先?行带书出城,闯过重重禁卫军的关卡,将诏书发往全国。
只有传出去的诏书,枢密院才无法召回。只有人?尽皆知的“认罪”,才称得上认罪。
段枫走出枢密院的台阶时,迎接他的,是侍卫步军的包围,是映他眉目的熊熊烈火。
他的种种行为,异常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而当他带着禁卫军明闯枢密院时,禁卫军便反应过来他们也?许被利用了。
副将和几位将领带着军队朝段枫包围而去,段枫凛然立在?人?群前?,岿然不退,昂然之势。
他一身文弱,握剑的手秀白?却稳,这整整半日的相随,禁卫军已看出他不是寻常的文弱书生。副将们冷笑,步步围去:“敢问段郎君,将我?们耍了半日,还想去哪里?”
段枫手持符印:“符印在?此,尔等想要谋反?”
将领喝道:“谋反者到?底是谁?!”
血性男儿不可被戏,今日东京情形有异,严北明暗示他们被戏弄,而一路走来,他们越发怀疑自己被骗。将领们带着卫士们包围段枫,道:“弟兄们,我?们绑了他,向官家认罪。他这黄口小儿,文不成武不就,我?们不可被耍。”
段枫垂目淡然:“凭你们也?配绑我??”
他朝前?走,唇角带上一抹笑:“文,也?许当真?不成;武,却未必不就——”
旁边有人?冲杀而来,一柄长矛递出,段枫长身凌空,既闪且退,几下里功夫看得人?眼花缭乱,而下一刻,众人?便见他人?已跃至他们中间,一剑横在?了那挑衅者的脖颈上。
这漂亮而凌厉的身法,看得众人?惊住。
段枫脸色苍白?,好像只因为这一段功夫,就要撑不住了。但他幽黑的眸子看向四方,四方因受到?震慑而迷茫。
一片沉寂中,他们听?到?朗朗清冷之声随着马蹄而闯入:“你们不认段郎君,也?不认我?了吗?”
血雾之后,众人?齐齐让步,看到?一人?骑马而来——
青袍劲衣,身后跟随着几多卫士。这人?至清至冷,正是那消失了足足半日的张寂。
侍卫步军带头闹事的副将连忙拱手,欣喜上前?:“指挥使——”
张寂跃马而下,和段枫对视一眼。段枫眸子瑟缩,不因他的到?来而惊喜,只握紧了手中长剑。
但张寂没有和他为敌,张寂与他擦肩时,留下很淡一句话?:“禁卫军不是只有一只,这一方留我?来对付。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段枫眸子微缩。
他一言不发,却一瞬间明白?了张寂言外之意。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张寂,见张寂走向侍卫步军,被步军人?马围住。
张寂经营此军数年,侍卫步军的每一个兵士,选拔几乎都经过他的手。此时此刻,他目光一一梭过这些信任他的人?,袖中手微微颤了一下,却仍说了下去:
“官家不仁,太子无义,认罪诏书已传遍东京街巷。禁卫军是大魏军队,却不是太子之军,亦非官家一人?之兵。在?场诸位若有退者,当下即走便可。若不退……”
有人?喊道:“指挥使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对,我?们只认指挥使!”
十万禁军,呼声震天。
段枫转身入巷,而十三匪的人?马在?此时终于不必再藏身。他们一部分拿过段枫交予的诏书,骑上马拿起枪,朝城门闯杀而去;一部分跟随上段枫,剑指皇城,剑指东宫。
今日不战即败,不赢即输。
他们经营三年有余,他们将跟着江鹭跟着段枫,做出一桩足以名垂千古的大事!——
东宫之中,暮逊重新被江鹭打?退。
暮逊知道事情无法返回,反而不再畏惧,反而充满了狂意。
当江鹭的剑刺中暮逊胸口时,暮逊握着那柄剑锋,张口笑,齿间尽是血迹:“江鹭,你且看看,要杀你的人?多,还是要杀我?的人?多——”
四面八方,响箭之声破空。
到?此时,江鹭的不臣之心,还有谁意识不到??
整个东京的卫军都在?集合,整个东京的兵马起初欲拿下暮逊去认罪,而今当是要杀江鹭,杀段枫,杀这些野心勃勃的恶徒。
江鹭充耳不闻。
拿到?手书,便要诛杀暮逊,他的目标从未变过。
但是——
又有卫士闯入,自江鹭手下救过暮逊一命。江鹭此方人?马开始变少,敌方人?马增多。
江鹭浑然不畏战,他一心一意要暮逊死。他的剑锋凛冽无华,招招要杀暮逊,而几次错身之时,江鹭听?到?暮逊大笑声:
“江鹭,你不在?乎姜循了吗?”
江鹭握剑的手一紧。
敌方卫士趁机在?他臂上划了一刀,江鹭朝后退开之时,看到?暮逊被卫士搀扶着,眼中笑意冰冷。
暮逊道:“我?今日是活不成了,你也?别想落好果子吃。
“你要杀我??正如我?要杀姜循——你若是非要在?此杀我?,那便会错过救她?的最后一个机会。”
星火溅入江鹭眼睛,他眸子与握剑的手,一起轻轻地颤了一下——
姜府之中,姜循和姜明潮这两个发疯的父女,已经快把?一院子人?逼疯。
而在?这时,撞门声传来,姜氏父女和被挟持的众人?一同扭头看去——
大婚的红绸被掀飞,彩绣装饰的墙壁被推翻,卫士们在?外高喝:“撞门,杀姜循——”
“哐——”
门被撞开,无数禁卫军闯入,为首者赫然是严北明。
姜循凝望着姜明潮,姜明潮朝她?微微笑。
姜明潮轻声:“循循,你以为我?的手段,仅仅是和你同归于尽?”
姜循柔声:“你不在?乎生死,我?当然知道。但是爹,我?要你名誉尽毁,要你在?意的东西永远得不到?。”
姜明潮轻飘飘:“那你就去死吧。”
严北明带来的禁卫军,武力自然绝非寻常卫士可比。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府的卫士,都不足以阻挡严北明。他们直入姜府,众臣觉得得救,又有贵女反应过来,为自己的侍从提供逃出去的机会,想让他们将姜府这可怕的阴谋传递出去——
卫士们在?后厮杀,江鹭眼睫上的血,落到?暮逊眼睛上。
江鹭掐住暮逊脖颈:“你对循循有何计划?”
暮逊被按在?墙上,手攒紧江鹭的手臂,捏得满手是血。他喘不过气,却笑得绝望而癫狂:“你救啊——我?看你怎么救!”
他眸中燃着火,恨不得烧死这对狗男女——
在?今日之前?,姜明潮和暮逊商量过最坏的打?算。
姜明潮说:“最坏的结果,便是一切失败,殿下只能等东山再起的机会。到?时候,殿下带着卫士们逃出东京,从川路逃去西域,和阿鲁国的国王伯玉联手,日后再借伯玉的势力抢回这一切。
“殿下若想有这个机会,便在?没有其他法子的时候,传一个讯号,让人?来杀姜循吧。”
暮逊听?得目瞪口呆,见他那位老师言辞淡然:“江鹭必会放过殿下,转身去救姜循。这便是最坏的结果之下,殿下唯一的自救机会。”
暮逊:“老师,孤不懂——为何会走到?最坏结果?为何江鹭要对孤下手?江鹭和姜循……难道老师知道他二?人?的事?!”
暮逊守着那二?人?私情的秘密,既觉耻辱又生仇恨。他满心煎熬,一旦意识到?姜明潮知道姜循和江鹭的私情,他便连姜明潮也?一同恨上。
但是姜明潮不知。
姜明潮掀眼皮,疑问:“什么事?”
暮逊怔忡:“老师若是不知……为何笃定?江鹭会救姜循?”
姜明潮:“人?心。”
暮逊怔住。
姜明潮起身,背身立在?窗下,凝望着东宫外的昏暗,预测着即将到?来的疯狂——
“江鹭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他既在?乎凉城,便也?会在?乎他的同行者,不会愿意牺牲这一路上的任何一人?。他在?乎他人?性命,尊重他人?所求,他求公道求民生求信仰……那是你一辈子都不理解的东西。
“他愿为之奉献性命的道,将带给他助力,亦会送给他毁灭。
“而这将是殿下这样的人?,求生的唯一机会。”——
此时此刻,想到?昔日姜明潮的预测,看到?江鹭果然甩开他转身欲退,暮逊只大笑连连。
暮逊笑得跌出眼泪,笑得满心凄然。
原来姜明潮从来不在?乎自己,原来姜明潮从来瞧不起自己……可是那又怎样?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姜明潮他有吗?
暮逊当然不理解江鹭。
可是姜明潮理解又如何?
这世上的恶,从来不只是他!若当真?有公道,t?那上天杀他,也?不会放过姜明潮——
姜府中,姜明潮冷漠地看着卫士们冲向姜循。
姜明潮:“谁一开始不想做清正之臣?谁不是满心抱负?可若不肃清朝堂……”
杀戮之间,刀剑都要刺中身体了,这对父女仍在?敌对。
姜循反唇相讥:“你不是肃清朝堂,你是用你的权势,为所欲为指鹿为马。你早已被你的君主所弃,你满心不甘满心怨愤,你想推更多人?下泥沼,变得和你一样可悲。你被君主所误,你要再去误凡人?!”
姜明潮:“那你就看看我?能不能做得到?。”
姜循:“我?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得逞一日。”
姜明潮呵道:“好是正义满满的小娘子啊……”
剑光照眸,长椅被劈,男女尖叫,满地惨吟。姜循被玲珑拉着后退,姜循却压根不想退,还要上前?:“我?不求正义,我?只求你所愿皆妄、所求皆失。”
这对父女,悍不畏死,互相诅咒,狠厉得不相上下。
严北明的剑要刺穿姜循时,忽有一人?从天而降,寒剑之光拔出,溅明诸人?眼睛。
玲珑惊而呼:“简简!”
简简横剑于身前?,迎视严北明。
姜明潮淡声:“蝼蚁焉能得意几时?”——
东宫完了,筹谋皆错,各自逃命。
内宅中待着养胎的阿娅被卫士们拽出,他们要带着她?一同去找暮逊,要暮逊带着这位小娘子一起逃命。
阿娅拖拖拉拉,又见满地血腥和火海,大腹便便之下,她?生出很多迷茫,只觉得这满地狼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阿娅的动作不痛快,卫士们着急无比,而在?这时,有箭自外射入。
有人?道:“二?郎,我?们来了!”
被火焚烧的花木旁,藤蔓枯萎的月洞门旁,阿娅蓦地转身,看到?了从院门外带着诸多卫士闯入、前?来支援江鹭的敌人?们。
敌军小将身骑白?马,拉弓搭弦,箭锋直指他们——
阿娅看到?那人?的脸,那人?的身姿,那人?的马与氅衣。
她?大脑轰一下,万般遥远的记忆自海水中沸腾掀起,掀破所有药物?的压制,掀破所有的怀疑和揣测。
她?一念回至那一年的夜间大火中,又一念站在?草原间,瞭望着远方的白?袍小将。火烧她?记忆,鞭毁她?心志,可她?终究未死……只要不死,她?千里长行来到?东京,就还有意义。
东宫万人?奔跑,卫士杀戮不绝。谁也?看不到?谁,谁也?不关心谁。
一切恍惚而遥远。
他不是为她?而堕入的复仇地狱,她?也?不是为他而在?权势间辗转挣扎。然而此时此刻,隔着万千人?马,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被同一片火海腐蚀魂魄。
地狱深深回天无术,阿娅凝望着段枫,想到?了很多很多曾经模糊的场景。
琼林宴上初相见,端午节桥再相会,相国寺中擦肩过,东宫乱局终重逢。
她?曾觉得和他一见如故。
初见如故。
……若本就是“故”呢?!
段枫勒马长行,自火海中奔来支援江鹭。万般人?海,他没有看到?阿娅。而依偎着藤木架,被卫士搀扶着的阿娅倏地捂住肚子躬身。
她?身子颤抖满面苍白?,一瞬间泪水汩汩自眼睛流下。
卫士们慌乱:“小娘子快些!小娘子别怕,别哭,殿下在?等你……小娘子别伤了肚子里的小殿下啊。”
阿娅冰冷的眼睛,一寸寸自泪目中擡起,望向他们。
阿娅喃喃:“对啊,我?还有孩子……”
她?古怪地笑了一声。
在?此乱局中,没人?注意得到?她?——
大庆殿中,姜府中的乱局,都已然传到?。
朝臣门茫然无比,有人?喃声:“乱了,全乱了……怎么办?太子反了,江鹭反了,姜家反了……谁做皇帝啊,谁……官家怎么办……太傅早想过今日啊,皇帝人?选……”
叶白?盯着那多话?的大臣,那大臣也?看着他。叶白?蓦地想起姜明潮曾说过的“合作”。原来如此,叶白?站了起来。
叶白?走到?殿门前?,含笑朝内宦说了一句话?。那内宦震惊看他,片刻后,就有人?领着叶白?,带他前?往福宁殿去拜见老皇帝。
老皇帝奄奄一息地睡在?病榻上,一个又一个糟糕的消息,将他打?得萎靡不振。而即使如此,当梁禄把?叶白?的话?传过来时,老皇帝还是撑着一口气,让人?放叶白?进殿。
暮灵竹跪在?老皇帝榻边,一边用勺子搅拌药汁,一边忧虑地看着进殿的叶白?。
老皇帝喘着一口气,惨然喃喃,声音低得只有服侍他的暮灵竹听?得到?:“叶清之啊,你说姜明潮害得朕那些儿子们被贬被死,可是真?的?你说吧,朕撑得住。”
这么低的声音,叶白?不应该听?得到?。
可是叶白?听?到?了。
叶白?含笑立在?殿中,慢慢擡起头,望着帘后的人?影:“官家,你记得‘程应白?’吗?”
“哐——”
暮灵竹手中的碗与勺子一同跌地,她?慌张地去捡,苍白?着脸看向叶白?。
但是老皇帝和梁禄反应不过来,茫然而呆滞。
叶白?淡声:“官家,臣就是‘程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