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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循 正文 第30章

所属书籍: 循循

    第30章

    天?亮,城门甫开,市廛间行人虽不多,却秩序井然。

    辰时,开封府的吏员、张寂,各自前来姜循府邸,探查姜娘子是否回?来,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姜循。

    此时江鹭早已不知何时离去。

    姜循故作迷茫地编谎言,说贼人打晕了?她?,她?醒来,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姜循不?安地询问小吏,问开封府能不?能派卫士来保护她。

    开封府的吏员为难地答应下来,又嘀咕“好奇怪的劫狱贼人”。

    张寂则是目光幽幽地看姜循。他不?信她?一个字,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张寂离开姜循府邸,先去参加朝会。朝会结束后,他前去开封府,配合开封府满城通缉贼人。

    外城望春门前,街衢闹市间行人渐渐熙攘,开封府多了?很多吏员在街头贴通告。官吏们将昨夜的情况描绘得?何其凶险,又一家家、一户户地搜查恶人。

    吏员们高声:“车马都停下来!配合我们检查,任何车轿不?能离开厢坊!”

    张寂不?是开封府的官员,他见他们已有安排,便转身离开。但张寂要离开拥挤人群时,忽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在一家药铺前,衣裙秋白的妙龄娘子被挤出人流。那?娘子提着一包药,被人推搡,随波逐流间,发间牙梳在日光下闪着莹白的光,光华流转,衬她?娇怯眉目。

    她?差点要被人推倒时,一只手从后递来,在她?肩上轻轻搭一下,帮她?稳住身形。

    小娘子回?头,正是姜芜。

    姜芜看到张寂,恍了?片刻。他上过朝后,此时换了?一身皂罗衫,仪姿甚美。张寂朝她?走来,眉目分明,鬓如点墨,与昨夜的凛冽杀神形象决然不?同。

    自然,他不?知她?昨日看到了?。

    姜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仰起脸看他。佳人额发被风吹扬,见到他分明欢喜,却仅是抿唇,神色恰到好处:“师兄。”

    张寂应一声后,擡目四?顾。

    他余光看到乱糟糟的巷口?停着的马车——开封府封了?所有厢坊,姜家马车不?能挪动?,玲珑在那?辆马车中待了?一晚。

    为何姜芜会出现在这里?

    张寂:“你怎么在这里?”

    姜芜低头,无措地用手绕了?一下罗带:“我为娘出门拿药,程大?夫的药最对娘的病症……但是官府搜查马车,不?让马车走动?,我怕娘等得?急,只好弃车,想自己走回?去。”

    张寂扬眉:“数里地,你要走回?去?走到天?黑?”

    姜芜羞窘,面颊微白。她?笨拙地转移话题:“师兄怎么在这里?是办差吗?”

    张寂盯着她?乌灵轻眨的眼?睛。

    他压下心中那?抹怀疑,道:“我送你回?去。”

    姜芜轻轻应了?一声。

    她?跟着张寂出人群,车水马龙间,张寂发现身后人跟得?远了?。他回?过头,见姜芜又被困在人流间。她?正看开封府的吏员们凶巴巴地呵斥一家百姓,借着查贼人的罪名,把?那?户人家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闹事惹得?百姓围观。

    姜芜就站在那?里看。

    张寂皱眉,他见不?得?百姓被欺。他在小吏不?耐动?手前,上前制止,呵斥他们办差没有章法,质问他们长?官何在。

    一场闹剧下来,在百姓的质疑和感激中,张寂终于出了?人潮,后背微微汗湿。他擡头寻人,看到姜芜一直站在那?里,幽幽静静地看着这里。

    日光下,她?的眼?眸过黑,几分怜悯自伤之下,不?见一点光华。

    张寂怔住——这不?应是软弱无比的姜芜会有的眼?神。

    但他也许看错了?。

    他走过去时,姜芜又是那?副敬佩的、仰望他的模样,羞赧浅笑。

    张寂:“你方才为何停下来看他们?”

    姜芜轻声细语:“我在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呀。”

    她?在他眸子微缩下,擡头望着他,有些害羞地笑:“这是我偷看师兄给我爹的卷宗上写?的……我给我爹奉茶时看到的,师兄的文章写?得?真好。我爹让我学习……我就偷看了?。”

    她?怯怯问:“你不?生气吧?”——

    当?今大?魏,重文轻武。然文难救世,武可?止灾。

    少年时的张寂弃文从武,向姜太傅行跪礼后,转身去参加武考。

    他走得?决然坚定,任太傅如何斥他目光浅短,他也不?悔。他厌倦了?文人斟酌利弊,想习武保护天?下人。然而张寂从了?武,才知道自己少时的愿望多么天?真。

    他护不?住所有人,守不?了?所有愿。他甚至不?能在一家宅院中,让姜氏二t?女和平共处。

    这世间人情复杂的因果和恩怨,岂是文武就可?分辨的?

    他自觉在做正确的事,可?若是伤到本不?应伤到的人,他当?真是对的吗?

    一年年,一月月。张寂被时岁和朝廷倾轧一日日碾磨,他可?曾记得?自己的当?年?

    当?年——

    少年张寂只给姜太傅写?了?一封他为何要那?般做的信。

    那?信,被太傅收在书房。也许姜芜,当?真看过——

    巷边角落,张寂低着头,怔怔看着姜芜。

    不?远处,玲珑隔着车帘,看姜芜与张寂渐行渐远。

    玲珑看得?恍惚,想到多年前自己见到的姜大?娘子:那?时,刚进?姜家的大?娘子开心于新的身份,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可?做凤凰。她?虽柔弱,却也有喜怒哀乐,会仇视抢走自己身份的姜循,会怨恼爹娘多年来对自己的不?问不?管,会痛恨自己的不?通文墨。

    那?时大?娘子闻风落泪,观花低怅;每日忧郁,每夜幽怨……

    谁能想得?到,三年后,姜芜会变化这样大?呢?

    ……人在时光中的变化,总是有些他人不?知的缘故的。

    玲珑放下帘子,心生怅然。她?想到姜循曾问她?的“你觉得?姜芜,现在过得?很好?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算好吗”。

    ——那?么,怎样的人生,算好呢?

    玲珑不?再想下去了?。

    对了?,张寂既然回?来了?,就说明娘子的嫌疑应该解除了?。玲珑得?找到简简、赶紧回?府,看姜循是否回?府,是否安全;昨夜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娘子——

    张寂一直记得?姜芜那?句“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的话。

    那?日她?的话让他触动?,他怔愣当?场,好像第一天?认识姜芜,见到姜芜柔弱皮色下不?同寻常的一面。

    张寂这样思量时,忽被一个老臣激动?的声音惊醒——

    “此人绝不?能当?主考官!他胸无点墨,在翰林院才待了?不?足五年!这样的人当?主考官,只会误人子弟,让天?下学子笑话!”

    张寂擡起眼?,看到两边坐着的唾沫横飞的老臣,还有坐在左右两边首位上的太子暮逊、宰相赵铭和,以及,坐在最末的……南康小世子江鹭。

    与太子党相对的那?一派,在大?皇子死后,便以宰相赵铭和为首。今日,这位老臣面色严肃地坐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华发生鬓,满脸沟壑,盯着太子一方臣子的一言一行。

    张寂意兴阑珊,听着他们吵。

    他对主考官由谁出任没兴趣,他是作为章淞案子的审讯官坐在此间的。这些大?臣从朝会吵到下朝,又被拉来东宫继续吵……张寂左耳进?,右耳出。

    比起他们,他更在意的人,是江鹭。

    江鹭无官职,本不?应在这里。但太子将人拉过来,对面大?臣出于某些考虑,并未发难于江鹭的多事,而更关注于与太子一方的争吵。

    张寂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怎么,小世子也关心谁做主考官?这和江鹭有何关系?或是……章淞的死,让小世子很关心?

    江鹭垂着脸,似与张寂一般游离在外,却到底坐在此处,没有中途退席。

    双方大?臣吵得?不?可?开交,脖子粗红。

    在气氛僵凝,两边暴躁大?臣几乎大?打出手、一发不?可?收拾时,一道女声从屏风后悠然传来:“殿下、诸公?,请喝茶消消气,再忙碌公?务吧。”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发现垂着眼?的小世子,在此时,睫毛轻轻地跳了?一下,似乎想要擡头。

    但江鹭没有擡头。

    张寂心里叹气——姜循,又是姜循。

    自然只能是姜循。

    寻常女子没有资格来此,更没资格在此时插话。只有姜循敢在此时出现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只有姜循得?到了?太子的许可?。

    太子撑额偏头,看着姜循带侍女们从屏风后步出。

    今日的姜循着黛蓝春衫,素白披帛。她?没有私下的肆意时,垂眸敛目间,这身妆容让她?显得?端庄秀致,一派贤淑,当?真是未来太子妃的典范。

    炉上紫烟不?紧不?慢地飘,姜循望着太子和诸公?:“今年开春,新茶刚来,我正好烧了?些新瓷盏,请诸公?试茶。”

    时下世人附庸风雅,人人爱茶。

    众大?臣正说得?口?干舌燥,见她?体贴,心中均感慰藉。

    只宰相赵铭和目光锋锐,不?茍言笑。侍女为他奉茶,他也没有多给一眼?。

    江鹭同样没擡头,但他关注着此间所有动?向。他发现前来奉茶的侍女,有一位侍女略僵硬,从一开始,就一个劲地往一个方向看。那?个方向,是张寂所坐的位置。

    暗流涌动?间的微妙不?必多说,茶盏在桌面不?轻不?重地磕一声,打破了?这短暂静谧。姜循随声望去,见是那?老臣赵铭和。

    赵铭和向来不?喜她?:“朝臣议事,岂容你一介女流多舌?还不?下去。”

    老鳏夫。

    姜循心里将他骂了?一通,面上仍是淡而平和:“大?臣议事,本当?在朝堂之上。下了?朝廷,却依然定不?下章程,是否有些不?妥?”

    她?话没有说得?太尖锐。

    同一时间,奉茶侍女中那?位略僵硬的侍女,尽量自然地端茶,目光一遍遍看张寂。侍女要擦过江鹭身边时,忽然被什么一绊,手中所端杯盏快要摔出。

    侍女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旁边突兀伸来一只骨节漂亮的手,稳住了?盘中的杯盏,将那?杯洒出一些的茶水接了?过去。

    侍女迷瞪看去,见是江小世子。

    在一片臣子和姜循的争执间,小世子面容清润昳丽,朝闯祸的侍女轻轻“嘘”一声,眨一下眼?,示意她?不?要自寻麻烦。

    侍女被江鹭的容色惊艳,踟蹰半晌,想到姜娘子只说把?这盏茶给张指挥使,应当?是因这是第一杯新茶,而张指挥使是她?师兄的缘故。但此时这盏茶洒了?一些,江世子又接了?过去,她?就不?用多事了?吧?

    侍女便冲世子抱歉一笑,去为下一位端茶。

    而江鹭收了?那?副温润模样,垂着眼?打开茶盖,检查这杯茶的异样。茶沫自然,水雾蒸腾,清液湛湛。奇怪,问题在哪里?

    同时,他侧耳倾听姜循和人的论战。

    姜循正立在一众男子中间,站姿娴静放松,眼?角上挑的弧度却如薄刃般,刺向在场所有人:“我自然也不?想插嘴。不?过嘛,诸位大?人已快吵到晌午了?,纵是大?人们废寝忘食,殿下下午却还有其他事务要忙。”

    她?言外之意,分明嘲笑他们多事且无能,平白耽误时间。

    有大?臣色变:“你!”

    又一大?臣说:“姜娘子牙尖嘴利,原来姜太傅就是这样教?女的。”

    姜循望去:“徐公?原来不?讲事实,只看纲常?”

    她?侃侃而谈,舌战群儒,不?和大?臣们讲什么道理,只用些俗话逼得?人不?好开口?,面红耳赤。赵铭和碍着身份冷哼一声,却也有些大?臣保持沉默,显然认同姜循。

    她?纤长?单薄,典雅雍容,立于男子中,耀如明珠。

    江鹭只瞥一眼?,便继续专心地检查手中茶。

    这时,一道威压中年男声开了?口?:“循循,慎言。”

    姜循闭嘴。

    周围窃窃声起伏,江鹭听到“太傅”二字,意识到开口?者的身份,掀目望去——

    坐于太子身旁的中年男子,有一副美髯,目光幽黑,几分儒雅。

    原来这就是姜循的父亲,一国太傅,姜明潮。

    而太子嘴角噙抹笑,仍在一旁观望。

    江鹭盯着姜循,忽然了?然此时她?在做什么:她?是被太子、太傅推出来得?罪人的。她?说够了?,姜明潮才开口?制止。

    败了?怪她?,赢了?无她?。

    江鹭放下茶盏,手指忍不?住在桌上轻轻磕击几下——

    姜循,你抛弃我,到底选了?怎样的人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为什么?

    暮逊这时候,才缓缓开口?:“朝政大?事,在东宫,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循循身份与寻常女子不?同,孤允她?入堂。”

    赵铭和不?赞同:“后宫涉政,乃是误国。”

    姜太傅在此时笑一笑:“赵公?瞧不?上天?下女子,却到底娶妻生女,和乐融融啊。”

    暮逊拉架:“好了?,吃茶吧。”

    姜循的茶盏已经分给了?诸位大?臣,大?臣们低头默想。

    茶盏轻叩声断断续续,而暮逊在这时,似不?经意地开口?:“循循,你听我们吵了?许多天?。你跟着你爹读书那?么多年,平日也在我这里听过不?少朝事,对大?多公?臣更是了?如指掌。不?知这主考官,你可?有推举啊?”

    一时间,满堂皆静。

    姜循分外随意:“我一介t?小女子,其实也不?认识几位大?臣。倒确实有几位,我算是了?解。比如我知道一位人物,才学渊博,文武双全,曾是上一届科考的廷魁(状元)。除了?年龄不?大?,没在翰林院多待几年,他倒是没旁的不?好。堂上诸公?应该知道他呀,年前的孔益案,不?就是他挖出来的吗?他如今正任职于开封府……”

    “好了?,循循!”太子突兀打断,笑容些许冷硬,“主考官何其位重,岂可?儿戏。”

    众臣同样神色各异,有的甚至……古怪。

    旁观的江鹭睫毛轻顿,将此记在心中。

    而姜循收到暮逊的暗示,无所谓地收了?话头后,她?又推举了?一位——“御史台御史中丞,杜一平。”

    众人齐怔。

    江鹭眉心微跳:杜?他想起了?自己来东京前,爹写?信托付照看他的那?家……他相看的那?家娘子好像也姓杜……

    杜一平年过而立,在御史台办公?,为人低调,少问朝政。他曾在翰林院待过十年,又在中书省当?过天?子近臣,只因为人刚正不?阿,被贬去御史台,少人问津。

    姜循不?知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宝贝找了?出来,真是煞费苦心。

    赵铭和目光幽深地看眼?姜循:此人刚直,非太子党。若此人去礼部当?这主考官,他不?向着太子,旧皇派不?是非要争个高下。

    暮逊踟蹰:此人不?是太子党,却也不?是旧皇派。双方迟迟定不?下人,而春闱在即,不?好过分拖延,此人倒是正好。但是这个人,万一不?听话呢……

    暮逊朝姜循看一眼?,正好姜循俯眼?望他。

    暮逊心里一激灵,捕捉到姜循的讯号:是了?,此人已是双方争执不?休之下的平衡点。姜循推举此人,必然有几分说法,只不?方便当?众言明。

    暮逊心中意动?,口?上却仍道:“我等再想想……”

    姜循和暮逊,总有些他人难以意会的默契。

    江鹭心中生烦。他始终没看出这杯茶水有何问题,便干脆以身试毒。但他端茶将饮时,忽然目光顿住。

    他指尖僵凝,看到茶盏下的白玉瓷盘——

    原来如此。

    姜循新烧制的这套瓷器,每个瓷盘的花式图案皆不?同。而由姜循吩咐侍女想送给张寂的这盏茶下,磁盘上所刻的花,乃是夜合花。

    “夜合花开满香庭。”

    此花可?喻:幽会——

    同样的伎俩,她?不?停用。

    姜循一边公?然与人谈论朝政,一边在私下里,想和张寂暗通款曲。

    她?邀张寂今夜私会——

    江鹭捏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苍白,他蓦地擡头,看向张寂。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见这位俊秀郎君独自坐在角落里,兀自端茶许久而不?饮,又突然看向他,目中冰寒。

    张寂蹙眉,见江鹭移开目光。江鹭慢悠悠将茶饮下,茶杯被他拨在手中玩弄,清致间透着几分阴霾狠意。

    太子和赵铭和针锋相对,姜太傅时而插几句话。

    姜循悠悠劝说。

    日光渐斜,唇枪舌剑。暗潮涌动?,不?可?言说——

    这日的争吵最后,大?臣们都默许杜一平,但还有些细节要商榷。

    中午太子留众人用膳,姜循错后几步,慢慢落到最后面。

    前面大?臣们围着太子,姜循则嘱咐侍女们收拾杯盏。同时,她?故作不?经意地走到张寂先前所坐的位置,想检查一下张寂是否接受到她?的暗示。

    一道修长?人影拦住了?她?的路。

    郎君身上的兰香清雅飘过鼻端,让姜循心口?一跳。

    日光斜入,众目睽睽。连她?都被弄得?几许紧张。

    姜循低头看杯盏时,郎君伸手递来一瓷盘,淡声:“张指挥使的。”

    姜循不?解其意,人却淡然,便只是不?吭气。她?眼?睛飞快擡起,一边看前方人迹,一边用余光看到江鹭伸手,将杯盏放到桌面上。

    江鹭从她?身边擦过,似乎只是闲聊一句:“姜娘子可?真忙。”

    姜循敷衍回?答:“能者多劳。”

    他好似一滞,低头,浅色瞳眸竟有几分暗影流光,颇见阴霾沉冷。

    江鹭低笑一声,负手而走。

    姜循:“……”

    好奇怪。

    她?谨慎地当?做无事发生,低头看江鹭放在桌上的、据说是张寂的杯盏——

    瓷盘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夜合花开香满庭。”

    “海棠花未眠。”

    ……未眠岂不?是同意相约的意思?张寂同意私会了?,真好——

    午后用过膳,有臣子告退,也有几位大?臣坐在堂下喝茶闲聊。

    满园花鸟正生,草木复苏,遍是春意。张寂走下石阶,看到江鹭行在园中的花草间,背影修颀,似要出宫了?。

    张寂跟上:他在这里坚持这么久的目的,就是为了?江鹭。岂容江鹭退走?

    “江世子。”清淡男声唤来。

    张寂本好声好气想试探江鹭,谁知道江鹭蓦地反身,迎面便是一掌。张寂愕然,衣袍翻飞,整个人先被击得?后退两步,然后才还手。

    张寂擡头,看着江鹭温润眉眼?间,蕴着方才吃茶时相似的冰冷。但张寂再细看,江鹭已收了?那?敌意。

    江鹭漫不?经心:“想与我切磋,是吗?”

    张寂一顿:……诚然是世子先动?的手。但世子恰恰说中了?他的心思。

    堂下诸位大?臣笑谈着,朝这边望来,微微咂舌:“武人粗鄙。”

    刚路过的姜太傅在旁面色不?太好,他们收口?,想起张寂曾在太傅膝下读书。而姜循从竹帘下走过,看到院中张寂对江鹭出手。

    隔着距离,姜循步履微缓。唔,她?既想和江鹭打好关系,又想约张寂,从张寂那?里试探张寂对最近几桩事的态度……

    江鹭将姜循的左右踟蹰看在眼?中。

    江鹭低着眼?笑。

    他很少流露出南康世子该有的架子,他平日低调内敛宁静,待人和善。此时他微擡眸,淬了?霜一般的眼?睛看向张寂。那?样的江鹭,负手身后,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的清贵傲慢,俯眼?睥睨他人:

    “与我切磋,你还不?配。”

    张寂怔住。

    张寂停顿半晌后,不?动?声色:“如何配?”

    江鹭轻飘飘:“送我一个消息。”

    院中打斗并不?剧烈,张寂的掌法几次碰到江鹭的手臂、胸膛,似在试探什么。

    张寂沉思。

    他观察了?江鹭一上午。

    小世子的姿势、背影、侧脸、眼?神,都和那?夜的贼人十分相似。方才几招,他看出江鹭的身法十分飘逸灵动?,和前夜闯开封府的贼人那?威猛的武功出处不?同。但小世子的武功路数可?能另有奇遇,这并不?能说明张寂认错人。

    ……还要再试!

    张寂一言不?发,攻向江鹭。

    江鹭雪衣飞扬,朝后掠地一两丈。后方小径上步来的十来个侍女懵然,却见世子在离她?们还有几步距离处,后仰的腰肢朝前一晃,稳稳收步……宫女们心脏怦怦:好腰力啊。

    江鹭臂上包扎好的纱布渗血,胸前的淤青隐隐发痛,甚至灼灼掌心也在对掌后有裂开的征兆。但他浑不?在意,面上也不?见痛色,只脸色更白了?些。

    小世子睫眸尽乌,几绺散发贴颊,几分凌乱。他挑起眼?眸,等着对面郎君的答案。

    张寂:“你想要什么消息?”——

    此时,已经走到廊下的姜循整理一下仪容,正想寻个借口?上前,却见江鹭无意中擡眼?,朝自己瞥了?一眼?。

    他眼?中的冰雪寒意,让姜循停住脚步,心生迷惘。

    而那?边,张寂答应后,江鹭立刻运掌袭上张寂,主动?接受了?张寂这场试炼。

    张寂总觉得?小世子对自己的敌意若有若无,十分飘忽。江鹭的灵动?身法与张寂的刚猛有些距离,他步步后退,却似不?甘。几次强攻不?得?下,江鹭刷地一下,抽出了?腰下长?剑——

    他是南康世子,他得?太子允诺,可?在东宫佩剑。

    但张寂不?能佩。

    张寂侧身游走几步后,徒手迎上江鹭的攻击,趁机夺剑——

    张寂试探:“贼人夜闯开封府的消息?还是关于姜循的消息?或是……世子好奇章淞的死因?”

    江鹭眉目染着没什么真情流露的笑,心不?在焉:“我想知道——姜循方才要推举的那?个来自开封府的官员、被太子叫停的没说出名字的官员,为何让你们表情各异。”

    张寂:“……”

    他惊讶江鹭竟然好奇此事,他越发觉得?江鹭对姜循过于在意。但是为了?试探江鹭是否是那?夜贼人,张寂思考片刻后颔首:“好。”——

    江鹭的功法确实和贼人不?同。

    甚至张寂抢过剑,剑刻意撩去那?夜贼人受伤的胳臂处,江鹭除了?习惯的躲避,并没有在被剑势碰触时,露出吃痛神色。

    张寂惊异,面容绷紧。

    他相信他的直觉;可?江鹭确实和贼t?人表现得?像两个人。

    最后一招,张寂的剑逼得?世子后退,他本要挑破世子的衣襟查看,但世子好似羞恼,十分激烈地抗争……江鹭直接伸手,来握剑锋。

    张寂翻身腾空,快速后退。

    江鹭速度更快,飞身纵步来拦张寂,手掌朝上接住剑刃。

    花叶飞卷,凝于剑尖,飘上江鹭皱飞衣袂。汩汩鲜血顺他手掌流下,流入雪白腕间袖内,宛如红梅染白雪——

    廊下的姜循怕那?二人多生事端,又余光看到身后太子要来,忙脱口?提醒:“张寂!”

    廊下看热闹的诸位大?臣瞬间站起,急促道:“快,江世子受了?伤,快着人去看看。”

    在竹帘后屋中的暮逊正好掀帘而出,听到姜循那?几分僵硬的声音。他停住步子,顺着人声,看向院中打斗的两位俊逸青年。

    而近处,江鹭徒手按住张寂的剑刃。张寂目色闪烁,盯着对面郎君的掌心。

    他没有伤江鹭,是江鹭自己撞上来的。

    此时,江鹭先前被打出来的伤早已破开纱布,开始渗血。他不?过一直用内力压着,一直强忍;他不?过是在战场上待久了?,学出了?几分他爹想要他学的不?动?声色。

    江鹭再多待一刻,都会在张寂这里露馅。

    江鹭额上汗珠凝下,沾在他睫毛上。他擡起眼?睛:“说。”

    张寂沉默片刻后,接受了?这番结局:“以下的话,皆为传言,我不?认同,也不?相信。你姑且听之——”

    江鹭睫毛翘颤,他侧过脸时,看到了?廊下面容模糊的姜循。她?看着有些着急。

    是心疼张寂吗?

    他耳边听到张寂斟酌着说:

    “她?说的人,是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叶郎君。

    “她?几年前因一些事,出门散心,路上和叶郎君不?打不?相识,相约着回?东京。叶白是孤儿,身份都是姜家帮忙办的。然叶郎君天?纵奇才,有“神童”之资。他虽是凭实力得?的廷魁,但身边有一个了?解历来科举事宜的太傅之女,总会得?到些指点吧?世人议论纷纷。

    “但她?是未来太子妃。私下里,太子十分提防那?位叶郎君,将叶郎君派得?十分远。

    “这世上总会有些人心思不?净,猜测姜循和叶白……关系匪浅。”

    江鹭下巴绷住,沾汗睫毛下的一双乌眸,凝视着那?似乎已经收整好情绪、款款朝自己这一方走来的姜循。

    汗珠模糊视线,他一字一句:“……可?笑。”

    不?知可?笑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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