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先生,你请出去。”
胡球比较镇定,她轻轻叹口气,含糊地说:“我已经尽全力了。”
不料看护一听,哭出声来,“胡小姐你切勿这样讲——”立即被人请出房间。
再一次醒转,胡球才有力气睁开眼睛,并且感觉到炙痛,她知道这痛楚一定会加剧,她不打算吃眼前亏,摸到警铃按动。
看护进来,她说:“痛——”
“已经下了止痛药,你且忍耐。”
“口渴。”
看护在她唇边挤柠檬汁。
直子的声音,“我带来粥浆。”
“不行,胃部尚未能够妥善运作,一定辛苦呕吐。”
“妈妈,带我去看妈妈。”胡球挣扎。
看护知道胡球势不罢休,便搀扶她慢慢走过邻居。
一眼看到向明站在房门玻璃外,胡球叫他,他惊喜:“你起来了。”急忙扶住。
胡球靠在向明身上,觉得无比安全,她忍不住咧嘴微笑,蓬头垢面一身药水味的她此刻像垃圾箱拣回破娃娃,但在向明眼中,却是瑰宝。
球妈躺床上,紧闭双目,脸色灰白,医生解说:“颜女士康复期会比胡小姐略长,但她情况良好。”
胡球伏在向明背上,由他背着回房。
“痛吗?”
“像一只极热熨斗按在皮肉之上。”
“形容像真。”
“却可以容忍,因为球妈可以续命。”
胡球这时才有空打量向明,他脸容憔悴,一脸于思,鼻子泛油,西服稀皱,但,仍然英俊。
胡球双手搓他的脸。
向明疲倦微笑,他一直不觉累,此刻松弛下来,几乎睁不开眼睛。
中年到底不同少年。
胡球这时掀开罩衫看伤口,只见护理黏贴蒙着半个胸膛。
向明轻轻别转面孔。
胡球把上衣放下,握着他大手,抚摸他小臂,他的手与臂上静脉绽现,汗毛密密,男人,应该是这样。
胡球想起,一个非常美丽的女演员对记者说:“我要求他像一个男人即可。”这个要求,说高不高,但每个医学上可称男人的人,不一定像个男人,一万个也找不到一个肯承担有肩膊爱惜妇孺忠诚可靠的男子。
胡球觉得幸运。
她把脸依偎在向明手背上。
她等到了他,他也是。
省得在年老时,惆怅如旧,不住思念:世上确有一个他吧,只是终身没有遇着,也许,他也走过这条路,也喜欢这朵云,也曾在微雨里打伞在这湖边漫步思忆;世上总有一个她吧,只是有生之年,始终没有见到。
忽然,胡球也顾不得伤口吃痛,紧紧抱住向明。
只要像男人就好。
球女先出院,回到家中,恍然隔世,宛如幽魂还家,感觉凄惨。
幸亏有直子穿着香艳内衣在家里走来走去,补汤她先喝,甜糕她先尝,不到半个月,皮光肉滑丰满过人。
球妈也痊愈得不错,可吃稀饭,及冰淇淋。
小狗哈哈依偎两个康复者脚下,人吃什么,狗吃什么,胖得像只小枕头,大家都怀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哈哈这年纪——谁都不出声。
一个月后回到课室,讲师率先鼓掌,随后同学也都站起拍手欢迎。
有女同学做了大盒松饼,小息时取出,胡球撕下一角含嘴里融化才缓缓吞下。
奇是奇在她并不欠学分,平时用功今日见到益处,讲师给她一些题目可以在家中做。
胡球说话走路,每一种动作都比从前慢一点点,在急急不知要赶往何处有何要紧大事的同学群里,显得特别优雅。
胡球对自己说:再世为人,就是这意思。
男生被再世女吸引,走过她课室,总会张望一下,有时可以看到她垂头看笔记或画册,半垂头,一直只穿白色上衣,脸色庄凝,五官精致,叫他们目光留恋。
一日,向明看着胡球不知多久,她没有改变姿势,他也没有,直至向明颈酸。
他轻轻说:“我记得你彷佛有个小男朋友。”
胡球抬头,调皮回答:“我也记得你有若干女朋友。”
向明心花怒放,“是吗,你记得吗。”
胡球垂头回答:“他一声不响离开本市,他家里不喜欢我,称我为死囚之女,再也不愿与我有任何瓜葛,他是理智型男生,故此静静离去。”
“嘿。”
“这一刻,我更成为胸前有一处大疤的死囚之女,谁愿意儿子与少了一半肝脏的女生做朋友,将来怎么办,这女子会否下半世哼哼唧唧躺床上,还可以延衍后代吗,有工作能力否,肯定是个秤砣,越早甩掉越好。”
这还不是贫富问题,健康更为重要。
“你不要自贬。”
“我才不会,人不自爱,谁来爱之,人若自爱,人人爱之。”
“这是你自撰的吧。”
胡球哈哈笑出声。
直子临走,这样问胡球:“你有什么打算?”
“你问,还是代家母问?”
“你家母。”
“先读完学士,毕业后,才好好思想,应该选哪一科升学。”
“嗄,啊。”
“我喜欢学堂,我深爱美术,我想自画中研究每一朝代欧洲列国贵族及平民的衣着帽饰……多有趣,但这算是美术或是人文学呢。”
“那造成你家母多大经济负担。”
“向明愿意资助。”
“那你打算一满十八岁便与他结婚。”
“不,不,结婚起码是十年之后的事,那时,或许我已找到理想职业。”
“世上并无理想职业这回事。”
“那么,是不十分讨厌的职业。”
“世上也没有理想伴侣。”
“冷水一盆,泼下来,信不信我打你。”
“对不起。”
“他愿意等你?”
“不知道,待我问他。”
向明与胡球一起送行。
直子上下打量这一对,世事不公平,明明年龄相差那么远,可是这一男一女并排站,看上去并无不妥,甚至相当合衬。
向明说:“办公室需要人手,直子你回来工作吧。”
直子摇头,“我在外国已找到小宇宙,洋人比较不那么势利。”
向明笑答:“才怪,看你在何种圈子活动。”
这时胡球想起:“向明,直子想知道,你是否会等我到廿七岁。”
“等?我不觉得我在等。”
直子一听,忍不住低呼:“啊。”这就是秘密。
当事人不觉辛苦,向明他乐在其中。
向明这时紧紧握住胡球的手,“结婚与否,有什么分别。”
“球妈希望你们结婚。”
“当然,我完全明白。”
直子还要说什么,向明佯装恼怒,“你这女子,既不愿回来做我下属,又不是亲眷,事事干涉,十分讨厌。”
直子始终不放心,“胡球,你的慧眼,可看到未来幸福。”
胡球答:“幸福,就是眼前该剎那开心欢畅。”
直子怔怔想:胡球,你讲得对。
时间到了,依依惜别。
直子叮嘱:“两人一起来探望。”
向明警告:“直子,慎交男朋友。”
回家,见女佣四处寻望。
“慌慌张张干什么。”
女佣眼睛已红,“找不到哈哈。”
胡球放下一切,“呵,可是溜出门。”
“无人进出。”
“牠必定是躲藏在角落偷偷吃零食。”
女佣说:“这两天很奇怪,叫牠不应,也不走近,狗粮剩下许多,晚间,听见牠咳嗽。”
“不妙,找到牠,立刻送兽医处。”
胡球不想惊动母亲,每间房间细搜,家具底、衣物堆、柜背后,处处找遍,不见哈哈。
胡球浑身汗,一半是急出来,坐下,怔想。
已经肯定小狗在屋内,并无走失。
客厅以及卧室均不见牠,厨房与工人休息处亦找不着,牠最喜欢的角落是沙发底,那处也不见踪迹。
胡球站起,怎么没想到,洗衣房!
那处有一架干衣机,散出暖气,平日,牠洗完澡,老是躺该处休息吹干。
胡球走到洗衣房,推开门,开灯。
在极角落,胡球看到牠的睡枕一角,哈哈,找到了。
胡球轻轻扯出枕头,闻到一阵臭味,是排泄物,枕垫上还有小狗收藏着的饼干。
胡球已觉不妥。
女佣双手掩面。
她们同时看到狗尾。
胡球蹲下,顾不得伤口僵痛,她趴低轻轻把小狗自干衣机角落拉出。
“快送诊所!”
来不及了,牠已经浑身僵硬。
胡球还算镇定,顺手取过晾着的大毛巾,小心裹好,抱在怀里,无比辛酸。
这些日子,家里老女佣与牠最亲近,朝夕相处,她服侍牠饮食卫生,她与牠说话,哈哈是她的狗。
这一刻,她实在忍不住,哭出声。
球妈听见,走出探问,一见小小包裹,心知肚明。
“快别哭,这是牠们的命运,快送到兽医处。”
女佣抹泪,“我去。”
“哈哈生命最后一年过得很开心,大家喜欢牠,任牠自在,又吃得饱。”
胡球收拾小狗身外物,只得那脏睡垫与几块狗饼,多干净。
“邓阿姨最讨厌,无端领十多岁狗到我家。”
“邓永超好心,超龄狗无人要,若非她,哈哈早已人道毁灭。”
“哈哈一点不像老狗。”
“那是因为你喜欢牠。”
“你去通知邓阿姨。”
球妈用手抹女儿脸颊,咦,干什么,胡球这才发觉她早已泪流满脸。
半晌,女佣回来,一声不响,收拾清洁,然后,寂寞地坐厨房。
胡球陪她,见炉头放着一碟食物,“这是什么”,“给哈哈蒸的鸡腿”,“我来吃好了”,二人抱头又哭。
下午,大家没精打彩,呆坐沙发,胡球忽觉腿痒痒,以为是哈哈,一想,牠已不在,又再哽咽。
忽然门铃一响,是邓阿姨来访。
“我听说了。”她手里拎一只笼子。
胡球张望,只见毛茸茸一个头,鼻子四处嗅,小狗,是另外一只小狗。
邓律师打开笼子,小狗缓缓走出探路,牠一团白色松毛,像是狮子,又似芝娃娃,这只混种狗十分可爱。
邓律师说:“各位,见过嘻嘻。”
球妈第一反应:“慢着,牠几岁,来自何处。”
“牠来自动物庇护所,据说三四岁。”
女佣松口气,双手有点颤抖,轻轻抱起。
小狗异常亲切,一动不动,伏在她臂上,彷佛知道已找到安定永久的家,以及爱惜牠的人。
女佣忽然想起厨房做好的鸡腿肉,立刻把嘻嘻抱进厨房。
胡球低声说:“谢谢你,邓阿姨。”
“不怪我多事就好。”
嘻嘻比哈哈亲善,但已认定女佣为主人,其余都是客。
胡球给牠一只小枕头。
邓永超对胡球说:“这就是生物多灾多难的生命。”长叹一声。
胡球双眼已肿,忽觉脚边毛毛,低头一看,是嘻嘻抬头看她。
球心略宽,但她仍然不会拥抱小狗或亲吻牠,这是她的脾性。
她蹲下,轻轻拨开嘻嘻额前长毛,看仔细,吓一跳,呼出:“牠只有一只眼睛!”
邓律师转过头:“你觉得这是问题?”
胡球一怔,随即微笑,“不,只是刚刚发现,真要疼牠多些才是。”
球妈连忙抱起小犬,“正好,我也只得一半肝脏。”
电话响,球妈接听,说了几句,胡球只听见一连几个“不”,挂上电话。
她回来轻轻说:“我带嘻嘻看医生,有病浅中医。”
“谁的电话。”
“新明日报记者,说要访问我们母女关于移植手术的事。”
“你拒绝了。”
“要女儿冒生命危险,还说呢,好意思。”
邓永超说:“但这是一个见证,鼓励市民捐献救人,功德不浅。”
球妈沉吟。
“噫,尽一己之力,待我覆这名记者,请他把重点放在捐赠上边。”
球妈看着女儿,胡球点点头。
邓律师拿出专业口吻,“切勿硬销,请记住这并不是一宗愉快的事,不必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只把事实清晰讲出,深入浅出。”
下午向明来了,闻讯这样说:“好主意,我若不是公职人员,早已接受访问。”
球妈说:“还得拍照呢,这番真要牺牲色相。”
邓律师说:“母女都把头发拢起,穿同款白衬衫卡其裤,打个粉底即可。”她兼做美术指导。
傍晚,胡球邀向明玩电子游戏,这个新项目叫“蓝色火星”,极受欢迎,效果做得像一出电影,但与打斗爆破无关。它假设破解某国国防部至高密码,危机重重,惊险万分。
向明并非没有兴趣,但自知不敌胡球,她那一代是电子婴儿,会得运用手指时小手便已按在计算机板上,电子器具犹如她第三只手。
果然,他三次失败被困黑狱,不得不使诈,被胡球揭穿:“你不依程序!”“偷入他国国防部,还管什么程序。况且,孙子云:兵不厌诈。”
胡球生气,扑上拧他面颊,他抵抗,两人咚一下滚到地下撕打。
球妈说:“喂喂,胡球你的伤口。”
向明汗颜,“对不起,玩得太疯。”
球妈心想:你返老回童了,但他是英轩男子,乐疯又不觉肉酸。
访问刊登出来,记者写得溢美:“这么漂亮又相爱的母女,长得极之相像,看上去如姐妹一般”,果然,衣物发式相似,笑容也同样含蓄,是像。
其他媒介如电视台也要求同样访问,被球妈婉拒,“前后累足一个星期,可一不可再。”
向明把报上照片剪下放银镜框内。
他的上司发话了:“这是你的小女朋友吧,人家都在说话,他们妒忌。”
向明只是笑。
“向明你不枉此生。”
“长官你揶揄我。”
“向明,明年我退休,我已向首长推荐你坐这个位子,你最好正式结一次婚。”
“啊。”
上司也觉无奈,“人在江湖嘛,向明,你比谁都是明白人,成年世界,莫非是一样换一样,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总得有所牺牲。”
向明还能说什么。
上司最后说:“父母亏欠我,我长得丑,大女人与小女孩都不喜欢我。”
向明忍住笑,憋得咳嗽。
每个人都有遗憾,信然,每个中年人都觉得最终所要的并没有得到,心事,终于虚话。
那天晚上,他自胡球处回来,在书房独自处理文件。
这一段日子,过得丰硕舒适,他不敢明言,但确是他一生最满意的时光。
他已单方面着手物色新居,照胡球的品味:空间大一些,需有海景,最好门外有几棵老年影树,夏季整树顶开满大伞似血红色花……少家具,不用装修,越简单越好。
——这就对了。
向明猛地抬头,谁,谁同他说话。
语气像胡球。
刚回来就想她,他轻轻说:“胡球我爱你。”
全世界人都知道你对她的心意,你俩都幸运。
向明一惊,站起,文件跌地上。
这似他揶揄他自己,但,又不像,不过,他肯定室内只有他一个人,那么,是谁同他讲话。
嘻嘻。
这怎么会是他,电光石火间,向明掩住胸口,他明白了,“相安无事近十年,为何忽然说话。”
只能开一次口,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直不停的说,变成缠扰,多么可怕。
“为什么选现在说话。”
心中话、心事,都该挑适当时候讲,胡球与我心思相近,我很欣喜,祝福。
“谢谢你助我重生。”
已经——得不到回复。
向明讶异到极点,脱去上衣,俯首看胸口,伸手按着胸膛,可以感觉到心跳。一球肌肉,有生之年不住翼动,把血液由大动脉爱奥他泵至全身循环回返大静脉维那卡戈,心脏并非人体最复杂器官,但一颗心负责生命。
他轻轻拂拭胸前疤痕,像是听到一声叹息。
这时,幸亏电话铃响了。
胡球找。
她说:“想听你声音。”
“球,我们结婚吧,住一起,朝夕相见。”
“我也这么想。”
“快休息,明早接你上学,届时商议。”
“再见。”
挂上电话,书房静寂,向明想:疑心生暗魅了,人倦怠到极点就会这样。
他悄悄躺到床上,心里期待明朝。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