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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我心 正文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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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明见她如此可爱,笑得弯腰。

    他脱下上衣,胡球“啊”一声,向明当胸一条手术疤痕,长如八吋拉链,紫红色,异常显著。

    向明见胡球变色,连忙套回线衫,跃入水中,“比赛开始”。

    二人再不说话,与水搏斗。

    三个塘之后,两人都诧异对方功力深厚,不容小觑。

    结果胡球以半个身子稍胜。

    她伏池边说:“喂,向先生,你泳术不差呀。”

    “我也没料到你是泳将。”

    “下次穿少些,比较不阻水,一定更快。”

    刚说出口,发觉有大大语病,怎可叫他衣服穿少点。

    可是向明没发觉,他吁出一口气,“力气得慢慢练回来。”

    两人披着浴衣回宿舍。

    向明许久没有这样湿漉漉,觉得有趣。

    进房关上门,胡球要求:“看看。”

    “看什么?”

    “不久我也会有同样手术疤痕。”

    向明恻然,“你的不一样,肝脏手术切割呈L型。”

    “不能用微创手术工具?”

    “我想不。”

    他再把上衫除下。

    胡球很斯文,蹲下近距离观察,在茸茸汗毛中,疤痕仍然触目惊心。

    “还痛吗。”

    “阴天、下雨,会有酸痒感觉,每天都要服药。”

    “它可会与你说话?”

    “谁?”

    “移植的心脏。”只有小少女才会问这样问题。

    “我想没有。”

    “原细胞一些记忆也无,心可有在夜深轻轻诉说,心曾经拥有的梦想,心的所爱,心的忧伤,以及心放不下的一切,心可有托你去实现一些小小诺言,心可会妒忌——”

    向明不知如何回答,这便是传说中的柔情蜜意。

    他只能握住胡球小小双手。

    半晌,他说:“我得回家更衣,明早接你到医院。”

    胡球握着他的手一会,终于松开。

    向明在车上接到邓律师电话:“你独自到医院来一次,球妈要同你说话。”

    “做完手头上事情,三十分钟后到。”

    向明怱怱淋浴更衣,问相熟餐厅要几道清淡菜式,顺道带到医院。

    邓律师招呼他:“请坐。”

    向明说:“这盅炖蛋倒还鲜甜,球妈请用。”

    邓律师一看,“噫,这客日式猪排饭是我的吧。”

    “一点不错。”

    邓律师坐一角享用食物。

    “球妈有话对你说。”

    “是,我听着。”

    向明身体语言极佳,身子微微前倾,小心聆听。

    球妈喝一口水,“向先生,你与胡球二人,籍贯年龄背境学历生活环境社会身份都毫无相似之处。”

    向明摊摊手,“可不就是。”

    邓律师微笑,“向明,这是你一生最重要一次面试,所有问题,小心回答。”

    球妈却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便好,你什么时候开始爱着胡球。”

    “一开始之际,约五年前吧。”

    “你喜欢幼女?”

    “不,刚巧胡球年幼,但她感情成熟。”

    “在她母亲眼中,永远是小孩。”

    “那是必然的事。”

    “为何爱她。”

    这时向明脸上出现温柔神色,“因为她可爱,举手投足,一言一动,都纯真清澄勇敢。”

    “不是每个孩子都那样吗?”

    “不,案件里若干六七岁孩童便会揑造证据,冤枉他人,并且振振有词诿过,更有十一二岁杀人凶手。”

    邓律师轻轻回答:“我最欣赏胡球的勇敢。”

    “可怜的小球。”

    邓律师说:“我不认为你拒绝她捐赠会令她活得舒服,你俩相依为命,谁没了谁都不行。”

    “父母总会先子女而去。”

    邓说:“倘若寿终正寝又作别论,此刻可救你又被拒绝,叫她气忿,她一世不得安乐。”

    向明忍耐不出声。

    球妈脸容苍老,双眼深陷,肝脏叫做liver自有原因,它若有病,患者不可存活。

    小桌上放着医生制作简单塑料立体模型,红笔划出切割部份,门外汉都看到稍微大过一半,难怪球妈踌躇。

    向明轻轻说别的,“华裔一贯认为气郁伤肝,果然如此。”

    “心情长期抑郁,必定影响人体健康。”

    球妈说:“向明,球球对你如何。”

    向明想一想,“对着胡球,我一向自卑,不,不是因为年纪或经历,我过得了自己那关,我不是一个龌龊老男,我只担心本身健康状况,我经年终生服药,是个半伤残人士,我与她并不配,所以迟迟未表心意。”

    他忽然解开纽扣,“胡球适才见过这个伤疤,这是我胁骨锯开,取出心脏之处。”

    球妈吓一跳,没想到伤疤这样显著。

    向明忽然微笑,“球不久之前对我说:以后,她与我一样,当胸有一道伤疤,从此我俩可以平起平坐。”

    邓律师惊叹:“这胡球,如此明敏,一早看穿你的心事。”

    “胡球从来不是小孩。”

    球妈落泪。

    “别哭,一人哭泣,人人哭泣,悲伤与快乐都会传染。”

    向明轻轻说:“球妈,把球球交给我,我会照顾爱惜她。”

    “你是个结婚分手订婚报销无数次的人,你身边这一刻还有女伴,如何实现诺言。”

    向明无言。

    看护进来,“怎么,尚未签字?颜女士,久拖无益,时间不早,该休息了,请访客离去,噫,这盅鸡蛋好香,你可尝试吃一点。”

    邓律师说:“我守更陪她,向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向明讪讪红着脸回家。

    总算见过伯母,在这种年纪,早已忘记有此一关。他精神有点恍惚,他的女伴全是成熟女子,何来伯母,全部自作主张。

    既然表态,就得有点准备。

    他轻轻推开客房门,这间寝室可称最名贵杂物间,里边随意放着他女友考究的衣物鞋子甚至旅行箧,他打开一个大箱子,把不属于他的东西丢进。

    稍后觉得不妥,他拨一通电话。

    那边立刻来接,“明?”

    向明吸一口气,“你有些杂物在我处,星期天整日我不在家,你如方便,可以过来收拾取走。”

    那边沉默。

    向明轻轻说:“对不起。”

    “明白。”

    “仍是朋友?”

    “我得想一想。”

    “我——”

    那边已经说:“再见。”挂上电话。

    没一字噜苏,向明自觉幸运,这个女子恁地懂事,不枉交往数年,他知道有些男女爱吵闹,分手后还一直拍桌子叫闹,十年八载不休,没完没了。

    她却一句话也无,连为什么都不问。

    他真是幸运。

    向明吁出一口气。

    这几天他一早出去陪胡球。

    经过谨慎考虑,整组人医务人员订下日期,这时,向明寝食难安。

    胡球到底年轻,照样上课运动,同学知道她要做该项手术,走过她身边,同系与否,都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膀,以示鼓励。

    胡球同母亲这样说:“那么多人关心我俩。”

    邓律师说:“我知道本市有四千五百名病患者等待器官移植,我鼓励捐赠善举。”

    “我与球球都已签名,我俩若有不妥,一切可以用的器官都予以捐出。”

    这样豁达,真是好事。

    母女紧紧拥抱。

    胡球出示一帧自拍照片,“这是手术前,手术后再拍一张。”

    邓律师一瞄之下大惊失措,“裸照,球球,此照一定要毁灭。”

    照片里的小胡球脸色有点慎重,眼神一丝忧伤,雪白胸膛,小小碗型蓓蕾似乳房,丝毫不觉猥琐。

    邓律师气结,双眼发红,拍照留念也是好的:从前,十七岁,她有完整身躯。

    邓永超含泪咕哝:“这一代人喜欢自拍,一大堆私隐万一流出——”

    胡球把照片副本送给向明。

    向明接过照片像捧住胡球余生,双手颤抖。

    那天他回家,发觉客房杂物已全部搬清,并且吸尘打扫干净。

    他默默无言。

    客厅桌子上放着小小一束紫蓝色毋忘我。

    这聪敏女子让他觉得他辜负了她。

    他在客厅里静静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陪胡球骑自行车环山径筹款比赛,一共百多名参赛者,大部份是学生与教职人员,赛果:胡球排八十九,向明九十,但二人共筹得善款九万元,成绩首位。

    沐浴更衣,胡球往医院做准备。

    她这样对向明说:“我要你寸步不离陪着我。”

    向明拥抱她,“你怎么看我俩前程。”

    胡球看到他双眼里去:“你会活到八十多岁。”

    “那多好,你呢。”

    “我会安然走出病房。”

    “球妈呢。”

    “她重获健康,随着坏肝而去是深藏抑郁,从此她会舒坦生活。”

    “你的预言一向甚准。”

    “那也不过以机会率计算可能性:剔除不明朗因素,剩下就是真相。”

    最后一刻,邓律师大声说:“有什么话要讲,现在好讲了。”

    主诊医生说:“让我们一起祷告。”

    祈祷完毕,邓律师把胡球轻轻拉到一个角落,这时胡球已穿上白袍戴上帽子,邓永超低声说:“向明是心脏病人,我与球妈担心一件事,呃,他的能力,会否受到影响。”

    胡球问:“什么能力?”

    “那方面能力。”

    胡球忽然扬声:“向明,球妈及邓律师想知道中年兼做过心脏手术的你某方面可有影响,即——能否——以及持久。”

    此言一出,整个病房的人怔住,静寂一片,鸦雀无声,掉一根针都听见。

    两个中年女子恨不得找地洞钻,向明一生人从未如此尴尬,面孔烧红。

    正不知如何收科,勇敢的主诊医生若无其事不温不火不徐不疾说:“据我所知,向先生心脏移植成功,对生活毫无影响,当然,我不会叫他做剧烈持久运动像跑马拉松。”

    胡球一听,哇哈笑出声,接着,其他看护也笑,球妈与邓永超也咕咕声,整间病房竟然充满欢喜,啊,调皮的胡球用急智救了他们。

    胡球终于与球妈分开。

    “妈,待会见。”

    球妈别转头,泪如雨下。

    邓永超嘀咕,“又哭又笑,没个长辈样子。”

    向明一直陪到胡球在麻醉剂影响下闭上双眼。

    他深吻她冰冷双手。

    胡球被推入手术室,房里除出仪器,站满医生护士,严阵以待。

    邓永超说:“那么多人合力救一个人,必定成功。”

    球妈的女佣也来了,邓律师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到。”

    女佣嚅嚅:“我是外人——”

    “你是外人,那我们全是陌生人,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罚你实时回家做三种球妈爱吃的甜点。”

    “是,是。”

    “一有消息我通知你。”

    “是,是。”

    “把家居收拾干净,带小狗去洗澡剪毛,母女出院后家居环境必须绝对清洁,如不够人手,可邀帮手,费用没有问题。”

    “是,是。”

    “去,去,你这个外人。”

    女佣说:“我带了一些清火的绿豆百合甜汤。”

    “放下。”

    原来邓律师才是总管家。

    向明在一边揉揉疲倦的脸,“像你这样英勇强健女子,为何迟迟未婚。”

    邓永超瞪眼,“因为与我年龄背景相仿的男性,都喜欢十六七岁稚女。”

    向明立刻知道造次,打揖说:“对不起对不起。”

    “手术要五个小时,你一直坐这里?”

    “我回办公室。”

    “我也有工作。”

    “总得有个人坐这里。”

    背后有一个声音,“你们可是牵挂我?”

    向明欢呼:“直子!”

    直子答:“飞机延误三小时,否则早就到了,害我心急如焚。”

    邓律师说:“劳驾你了。”

    剩下直子一人,她有备而来,带着厚毯子,裹住上身,盘腿读专为女性所写的情欲小说。

    两个小时过去,直子追问:“喂,怎么一点消息也无?”

    “你是哪间病房亲人?”

    原来忘记报名,直子立刻说出病人姓名。

    这时医生刚巧出来,“胡球手术已经成功完成缝合,颜启真部份比较复杂,即将开始。”

    “胡球无恙?苏醒没有?”

    “尚未,待会有人通知你。”

    直子不语,静心等候。

    这时邓永超回家梳洗更衣后返转,听到最新消息,觉得安慰,递上咖啡。

    “这是我家门匙,你回我处休息一下。”

    “不用,我待这里就好,外头怎么样?”

    “大家照旧各归各忙碌生活,我如常呼喝手下,向明正与市长开会,今日天气甚佳,艳阳高照,蓝天白云,外边可不管多少病人在医院挣扎。”

    直子把手放在邓肩上。

    “做人没意思呵,做女人尤其艰辛。”

    直子一贯活泼,“你若转变性别,我做你女友。”

    邓永超百般无奈苦笑。

    那边,病床上,胡球渐渐恢复些许意识:黑暗、静寂、冰冷,她小脑袋想:彷佛穿越虫洞,极速去到相对宇宙又返转回家,时空再不一样,她或许已是老妇。

    她身在何处,莫非已经不在人世,但这么宁静,倒也不怕。

    她心灵渐渐清晰。

    “胡球,胡球,”忽然有人在她耳畔叫:“听见吗,听见就回答。”

    胡球张口,声音沙哑,“妈妈,妈妈。”

    身边的人说:“醒了,醒了,你妈妈很快来看你。”

    胡球又昏昏然与时空拉扯,她看到熟悉背影,景唐?她走近搭住他肩膀,他转过头,背光,强烈似车头大灯,叫胡球看不清他脸容,“你回来了,生活好否”,他没有回答,胡球怕认错人,急急退后。

    即使是阿景,彼此也不再相认,他不出声,亦是应该。

    有人握住胡球的手。

    一把声音说:“向先生,请戴上口罩,不要亲吻病人,免传细菌。”

    向明叫她:“胡球,胡球。”

    见她嘴唇干燥爆拆,心里炙痛。

    胡球哼哼唧唧,喉咙呜呜作响,像受伤小动物。

    “妈妈——”

    “她已平安过渡手术,你好好休息,稍后你俩可以见面。”

    胡球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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