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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我心 正文 第二章

所属书籍: 悠悠我心

    胡太太纳罕,“咦,你又怎么看?”

    胡球低声说:“他不会回来。”

    “什么?”

    “他不稀罕晴朗的妆奁。”

    “你怎么知道?”

    “毋须占卦、算命、求签,只需把不可能成份剔除,余下便是真相。”

    “你是小孩,目光清澄,你说说看。”

    “年轻人虽然没有露出不耐烦样子,但明显心不在焉。他双眼看牢自己双手,或是鞋子,要不,调校手表,他腕表有两个针盘,一个拨在美国东部时间。他心已经飞出,他老早准备做逃兵。”

    胡太太睁大双眼,不置信十三岁女儿可以在短短时间看到那么多讯息。

    “我还以为他羞涩含蓄,算是难得。”

    “不,不,那是晴朗表姐,男生有点表现欲,你看他那双打金属钉的时髦牛津鞋子就知。”

    胡太太怔半晌,“那,晴朗怎么办?”

    “咄,朗表姐很快会找到爱她多过爱前途的人。”

    “晴朗会快乐吗?”

    “有妆奁的女子都会快乐,妈妈你会把房子留给我否?”

    “啊,那是一定的事。”

    胡先生下班知道此事,“神经病,小小年纪,预言推测将来,古怪不堪,叫她多出去走走,免得胡思乱想。”

    “思潮澎湃可以做写作人。”

    “胡夫人,无论哪一行职业,蓝领白领、用心或用力,科学或艺术,都需要极度毅力,自第一级捱上,没有意志力与规律集中还真不行,胡球性格散漫淘气,你别憧憬什么了。”

    “嘿,这是什么话?”

    不过,小小胡球的猜测居然正确。她晴朗表姐那已论及婚嫁的男友去到美国,只来过一则电邮,之后,无论怎样,都推功课忙,半工读没时间想其他。

    晴朗黯然,“我不是笨人,他应说明白。”

    “他没有勇气,只好待其默默消失。”

    晴朗看着表妹清澈双目,“你知道还真不少,球球你聪敏过人,能像你就好了,必不吃亏。”

    胡球按住她手,“心静,少话,坐远些,看仔细,都可以猜到会发生什么事。还有,若果我是当事人,或许比你更胡涂。”

    “听,听,廿三岁的我处处不及十三岁的你。”

    胡球刚想安慰几句,表姐的电话响起,她轻轻说:“是启聪?我在表妹家,不想出来,心情欠佳……”侧着身子,足足说上十分钟。

    之后,心情好多了,向胡太太借件披肩,有黄色小跑车在楼下接她。

    胡太太问:“什么车子?模样古怪。”

    胡球在窗口看一眼,“这是一辆标加蒂。”

    “啊,你又知道,比起费拉利如何?”

    “因为知的人尚算不多,更加高贵。”

    “你好像都有数。”

    “因为我是年轻人,知道时髦事,我不必理会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大把空闲。”

    到了夏季,天气明媚,女学生校服雪白,每个少女都像一朵小小栀子花。

    碰巧该日胡太太来迟,邻校男学生迎上,搭讪说:“你大概未乘过公共交通工具吧。”

    胡球不去理睬。

    “我叫景唐,做你邻校同学已有三年,胡球,但是你从不看我。”

    到底是少女,胡球忍不住看他一眼,原来是如此英轩的混血少年,她别转头。

    他给她一只信封,“这是我的简历,附着通讯号码,有空请看一看。”

    胡球伸手接住。

    这时,胡家车子到了。

    驾车的是胡先生司机,“胡太有事,叫我来接。”

    “什么急事?”

    司机也说不上来。

    不久胡太太回来,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坐一角喝啤酒。

    胡球那“把所有无关之事删却,余下便是真相”理论又派上用场。

    母亲不会为生活费用烦恼,故此生气与钱银无关;只得一个女儿,乖乖在家,亦不是气恼因由;那么,当然是为着丈夫胡先生了。

    父亲出了什么事?

    胡球再加以剔除:并非交通意外,也不是疾病,那么是——

    胡球缓缓走近。

    母亲握住她手,忽然垂泪。

    胡球故意扯远,说不相干话题,“高班同学卓琳追求者众,男生都喜欢她,将来到三十岁,她一定有若干甜蜜回忆。”

    对少女来说,三十是人生极限,即是说,三十之后,没有生命。

    “我就没有啦,”胡球遗憾,“妈妈,医生说人脑前端,有一个神秘区域,叫二十五区,青少年冲动愚昧,皆因该区发育未全——”

    母亲却说:“球球,我有点疲乏,要眠一眠。”

    胡球无奈,只得看着母亲寂寥背影。

    有什么办法可以叫胡妈高兴?想半晌,妈老催她温习功课,也许可以一试。

    胡球打开功课,发觉有一则作文欠了良久,再不交要扣十个巴仙,就动手做这篇吧。

    她的数理化没有问题,读一次可获七十分,但中英文语言却叫她头晕,尤其是“读黄粱梦故事,以白话文重写一遍,并指出喻意”。这种功课,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忽然想到景唐同学交上履历。

    她打开一看,文字之上附有他泳照,一身好肌肉,胡球掩嘴笑。

    啊,据他所述,十科全能,国文尤其优秀。奇怪,一个混血儿中文比她好,胡球有点惭愧。

    她联络他。

    才打出姓名,那边已经叮一声在荧屏出现,一脸笑容,“球球,打开镜头。”

    “景同学,有事请教。”

    “但说不妨,当尽绵力。”

    “我不明的中文功课:什么叫做黄粱一梦。”

    “这是一句成语,故事来历及喻意立刻传上,请细读两遍。”

    多好,不用自己动手找资料,怪不得人人要有男朋友。

    读完之后,她想半晌,这样说:“倒是比卧冰求鲤及孔融让梨有意思。”

    “你懂白话文吧,就是你我所说的现代语——”

    “我懂,把整个故事搬到现代世界。”

    “对,写三百字便已足够。”

    “但,这个人的梦关我什么事呢。”

    “写完你会有心得。”

    “哟。”胡球捧着头。

    “可要我替你代做。”

    “不,不,你替我解答疑难即可。”

    景同学再也猜不到外表秀丽冷静的她怕写功课,忽然变得疲懒淘气,更加可爱。

    “想出来饮冰吗?”

    “家母有点不适,我在家陪她。况且,十六岁之前,我不能单独外出。”

    “你可寂寞?”

    “不说这些,我先写功课,迟些联络。”

    胡球这样写:“少年陈小文,在中学毕业试获得上等成绩,多年努力,他终于可以升上一级大学,兴奋到极点,巴不得实时回家把好消息告知父母,但被同学拉住打球,出了一身汗。

    “到家一进门,看见母亲在淘米做饭,中年母亲头发过早灰白,她略一回头,对小文说:‘哟一身臭汗,快去冲身,你爸就回来,莫惹他不悦,他可是要问功课的呢。’

    “陈小文想,这老妈还把他当小学生看待,母亲把米落锅,小文忽觉奇累,伏在桌上,悠然入梦,他看到自己与一班同学置身大礼堂,嗄,啊,怎么已经大学毕业了,教授唱名:一级荣誉陈大文,什么,他现在已叫陈大文了?

    “他很快找到银行工作,穿上笔挺西服,升上财务部经理,负责批审贷款——”

    这是胡爸的工作,胡球熟悉,她写了一大堆,指节酸软。

    那边胡妈醒来,头痛,做咖啡喝,噫,球球在干什么,她有无看错,女儿好似聚精会神写功课,专注小面孔有一股尊严。

    女佣走近轻轻说:“写了好些时候了。”

    胡妈点头,心觉宽慰。

    这时胡球写到:“陈大文结婚生子,工作越发顺利,不知多少人巴结,陈总前陈总后,与他把臂同游,投他所好,很快他不费分文漫游整个世界,收集了三十余枚价值连城名表,社会盛传‘要方便,找大文’六个字——”

    这时胡球想:形容会不会太夸张一点?但这是一篇创作文字,不怕不怕。

    “——终于有一天,忽然有人敲响大门,商业罪案组前来调查拘捕陈大文,经过判决,求刑八年狱八年,这些年他误批公款达三亿七千万——”

    写得紧张,胡球手心冒汗。

    “球球,吃饭。”

    “我还要半小时。”

    “——陈大文惨叫:‘不,不,是他们陷害我,我堕入他们狰狞圈套中,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棋子!’

    “这时,他在自己叫喊声中惊醒,啊,原来他仍然是陈小文,母亲喊他:‘小文,爸爸快回来了,你去洗脸——’

    “原来,他在梦中,怱怱度过一生起落荣衰,饭锅里米浆滚起,香气扑鼻,还未煮熟。”

    喻意是什么?

    是否老庄思想,人生如梦,做什么都是白做,不必劳碌,躺着一生便好?

    不,成语往往有警世之意,但胡球一时想不到是什么。

    女佣又要叫她吃饭,胡妈说:“随她去,也许就是这一刻她开窍得道,用功读书。”

    女佣掩嘴微笑,像是说:太太,你倒想。

    胡球终于出来吃饭。

    “妈,精神好些没有。”

    胡妈不想影响女儿心情,“我不妨。”

    过一刻胡妈问:“球球把你送往英国寄宿,你可愿意?”

    胡球一听,几乎打翻汤碗,“不,妈妈,旧同学不知传回多少恐怖故事,恳求不要离弃我。”

    “你看你吓得那样子,不过是一项建议。”

    这时,胡球忽然舞动双臂,“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她丢下筷子奔回房间,“我明白寓意何在了。”

    胡球赶快写下寓意:“古时社会崇尚克己复礼,淡薄名利,骂人利欲熏心,是极大控诉,借故事寓意功名利禄无非一场空,毋须苦苦追逐。”

    “但在今日社会,人向高处理所当然,不过得到权位之后,如何自律,要尊重法纪——”

    她放下笔,松一口气。

    啊原来写功课有如此乐趣,始料未及。

    胡妈见女儿一额汗,心疼,“今天像大人。”

    “妈妈,在十八九世纪,没有少年这个名词,世界各国,中西相若,儿童一届十二三岁,便是大人,男孩要做工,女孩可嫁人,贫穷人家也不读书,社会制度欠佳,更无强逼教育保健之类,民生甚苦,一直到二十世纪初,环境才渐渐改善,不再有童工,设妇孺保护条例。”

    胡妈叹气,“我如何不知,外婆家就重男轻女,她想升学,家人讥笑她作怪、妄想。”

    胡球不出声。

    “球球,早点睡,凌晨回天文馆,在日出时分观看日环食:太阳光被月球遮挡如一枚发光指环,错过这次机会,要待六百七十三年之后才会再遇。”

    “哗,几点出发?”

    “我会叫你。”

    胡球先把功课传给老师,已经尽力,分数不再重要。

    半夜,胡妈唤醒女儿,拎着暖壶暖锅,驾车往她办公之处。

    这些年,胡先生不止一次劝妻子:“起早落夜,丁点薪水,为什么,又不真是阿泰卡玛天文馆,研究宇宙膨胀……”

    胡妈仍然坚持。

    同事在凌晨五时已经汇聚,见胡太太带来丰富早餐,欢呼万岁。

    他们不必用滤光片,天文镜对牢映象,传至计算机,他们看着荧屏即可。

    太阳映象出现,虽不是实物,胡球也觉威力,忍不住退后两步,她与其他同事子女屏息等候。

    终于日偏食开始,一步一步,他们看到奇观,最美一幕仅三分钟,真像一枚闪闪生光的指环。

    胡球心灵震撼,话都说不出来。

    “奇观”,“毕生难忘”,“人类渺小”——

    胡球要把这一幕在周记上写出,取过有关数据及图片,直接上学。

    到了学校,语文科老师找她:“胡球同学,黄粱梦那篇功课,你可有草稿。”

    呵,怀疑有人代写。

    胡球自笔记本取出手写第一稿,上边写满??!!老师边阅边笑,“胡同学,你大有进步。”把功课还她,上边批一“甲”字。

    胡球欢喜得发呆。

    她得多谢景唐鼓励。

    放学,在校门左右看了看,不见那男生。

    司机扬声:“这边。”

    回到家,看到胡爸在整理衣物。

    “咦,爸,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伦敦看房子,去三天就返。”

    “妈妈与你同去?”

    “她陪你,你未成年,怎可丢下。”

    “我绝对拒绝寄宿。”

    “小球,寄宿费用每年百万计,是种特权,你拒绝,我得救。回来之后,我将升任财务部副总裁。”

    “贺喜父亲。”

    胡爸伸出手,抚摸女儿头发。

    胡球看到父亲腕上戴一只十分精致极薄的新白金手表。

    她回到房间,隔一会,才到有关网页查询。

    “AP表,全球最薄机械芯——”底下标明售价,啊,那是父亲约半年薪酬。

    胡球抬头想一想,似有疑团,又不知是什么。

    “球球,我出门了。”

    胡球连忙走近,“爸爸旅途平安,早去早回。”

    胡先生拎着简便行李轻松离去。

    傍晚母亲才独自回家。

    胡球报告:“爸去伦敦。”

    “我知道。”

    “明朝测验,我回房读一次公式。”

    “我知道。”胡母像是不想说别的。

    胡球忍不住与景唐同学诉说:“你说他俩怪不怪。”

    “你就别管大人的事,他们爱你就好。”

    “你的父母呢。”

    “他们一早分开,我与外婆住。”

    胡球不敢再问。

    她把功课分数举高给景唐观看,“哗”,他说。

    胡球把化学公式重读一遍,忽然决定查看过去测验题目,老师都喜欢左右拐弯,从不老老实实问:一加一是几何。说到几何,那是下周一的测试。

    奇怪,胡球想,人类整个童年、少年与青年期都待在校园,真正需要,抑或是一项阴谋……

    她伏在书桌上盹着。

    胡母走过,啊,真的有点像好学生了。

    过几日,胡先生回来,心情不差,可是少话。

    他当着胡球说:“向先生邀请胡球担任他婚礼傧相。”

    胡太太一怔,“他要结婚?”

    “城内热门话题,新娘是他下属,也是律政署人员,既漂亮又聪明。”

    胡球问:“什么叫傧相?”

    “傧相分男女,举行婚礼时扶持新人,即伴郎与伴娘。”

    胡妈忽然说:“球球去见识一下也好,关在屋里多闷。”

    “我有许多功课——”胡球不感兴趣。

    “衣饰均由当事人提供,傧相只得你一人。”

    胡球看着一向不喜热闹的母亲,“可有请你俩观礼?”

    “合府统请。”

    胡球应允出席。

    没想到细节如此扰攘,向氏派了先前助手专门照顾胡球,把她接出试穿礼服,参观场地,酒席位置……

    新娘非常漂亮,打扮时髦,从头至踵,无瑕可击,可是年纪不小了,三十多岁,皮肤略干,不大笑,怕显皱纹,当然,也可能注射过药物,肌肉生僵,笑不动了。

    胡球觉得她粉太厚,唇太亮,头发一圈圈波浪动也不动,每次见到胡球,她都略带意外说:“球球这身服饰真漂亮,像安琪儿。”

    她不大认得胡球,事太忙太乱。

    藕色裙子的确漂亮,这两袭礼服由专人自纽约手提乘飞机前来给新娘与伴娘试穿,再送回纽约改,然后又寄回来。

    试礼服那日也试蛋糕,共三种。

    新娘说:“我不吃蛋糕,球球,你挑一款就好。”跑去忙宾客名单。

    助手走近,轻轻说:“红丝绒最美味。”

    这时胡球才看到助手胸前有个名牌,她叫土井直子,原来是日裔,华语说得这么好,难得。

    胡球搭讪,“我无名牌。”

    “就你一个傧相,人人认得。”

    “这些时间,却不见向先生。”

    “他没有兴趣,也缺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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