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荧幕上,一个政客脸容肃穆地说:“民主,指公众不可能得到期望中一切,但是必须在制度内尽力而为,带来改进。”
这是一间病房,四周放满名贵花束,很明显,中年男病人已在此住了一段日子。
他脸容瘦削,双眼已失却神采,干涸嘴唇紧闭,似还剩下最后一丝意志,他鼻孔插着氧气管,一动不动,坐轮椅上呆看电视。
电视上那政客,本是他竞争对手。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熄掉电视机。
在这里躺了个多月,他们不知道,他已悄悄贮够药物,令自己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身体健康部份,则可全部捐献有需要人士。
他在等待的,也是一颗心脏。
等无可等,医生釜底抽薪,先用一枚拳大机械泵,置入他胸膛,暂时操作。
机械可运作一个月,之后,他生命是未知数,一个人是否勇敢,在这种时候可以看出。他平和地与医生说,他不需要再次复苏,他只接受肉心,如不,让他平安过渡。
医生拒绝作答,他已作好准备。
年轻漂亮的看护进来,又出去。
病房门虚掩。
他已拒绝探访,听到别的病房有亲友进出,他略觉后悔。
可是,想见谁呢?他有两个前妻,却不想打扰她们。一直没有子女,健康之际又不愿看生育科医生,坚持没有毛病。
他毫无牵挂,只剩下几天了。
刚想把轮椅挪到窗前,忽然看到一只小小红色皮球自门角滚进。
皮球,今日的孩子早已放弃这种原始玩具,连坐婴儿车的幼儿都夸张地按着电子游戏机。
这是谁?
有人在门外轻轻问:“对不起,可以进来拾球吗?”声音稚嫩,分明是个小女孩。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清清喉咙,“请进。”声音沙哑,连自己也吓一跳。
门推开,一个十一二岁小女孩笑着轻轻走进。
他倒是一怔,从没见过这样秀丽小脸,皮子雪白,天生蛾眉,大眼明亮,梳双辫,穿一条淡蓝色裙子,白袜漆皮鞋,打扮文雅,谈吐得体,他自心里喜欢。
“球在这里。”
他轻轻拨过去,小女孩弯腰拾手中,“谢谢你。”
她轻轻走回门边,本来,这次邂逅应当结束。
但小女孩忽然转过头,这样说:“不要不高兴。”
他抬头,“什么?”
小女孩微笑,“今天傍晚,医生会带好消息给你。”
他不禁好笑,“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病人?我在等候一颗心脏。”
啊,不对,怎可如此唬吓小孩,他立刻后悔,“去,回到你家长身边。”
小女孩微笑,走近,凝视他双目,“你会得到一个少女的心。”
他被她碧清双目镇住。
“你会活到八十多岁。”
“什么?”
这时走廊有人叫唤:“球球,你在哪里,球球,我们要走了。”
那女孩拍拍他手臂,转头走出他的病房。
“啊,你在这里,与谁说话,不可打扰病人。”
声音渐渐远去。
他踌躇,这漂亮的小女孩好不奇怪,她说什么?幼儿反过来安慰他。唉,不知哪家有那么可爱灵巧的孩子。
他觉得疲乏,渐渐盹着,心想:如能一眠不起……
不知过多久,病房忽然走进大堆人,“醒醒,向先生,醒醒,准备进手术室!”
他睁开双眼。
医生对着他咧开嘴,自内心笑出,“我就知道事有转机,绝处逢生,这番看我妙手回春。”
看护补充一句:“向先生,我们得到你要的心了。”
他震惊,作不得声,脸上一片茫然。
“向先生,你还来得及九月参选。”
服务员推着他的轮椅,像飞一般进入升降机,直往手术室。
他目定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离开病房之后,看护在他枕头底发现一批药丸,她叹气,摇头,“英雄只怕病来磨。”静静把丸子收起。
走到家族等候室,看到情绪辅导员正安慰一位垂泪的中年妇女。
——“令嫒遗爱叫人永志不忘,将有七人因她捐赠的器官重获或改进生命,叫大家感动。”
中年妇人抬头问:“谁得到她的心脏?”
“一位向先生,他重获生命后将竞选检察部长一职。”
“呵,我可以见他一面否。”
“当然可以。”
“见到他,也如同见到女儿一样了,那是她的心脏,他们说,细胞会有记忆。”
另外有亲属聚拢,辅导员轻轻走近看护。
看护低声说:“向先生得的,是一颗少女的心?”
“是,十九岁,车祸,脑干死亡。”
两个年轻护理人员呼着气缓缓走开。
八个月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
那叫球球的小女孩,已经开始发育,并升上高中。
她的母亲胡太太是一个开明的职业妇女,在天文馆任职,半个科学人员,立即置了大量生理卫生书籍及影片,与女儿一起解读。
胡球问:“可以邀请女同学一起否?”
“各个家庭想法有异,己所欲,亦不可施于人。”
“外婆也这样教育妈妈吗?”
“外婆已算得文明,只含糊其词说些表面现象。”
“你说那已很难得。”
“我不能明白。”胡太太忽然发起牢骚,“这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人体天生如此,一半成年人拥有的器官,另一半人都看过,我不是说大家就该天体,但正像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及血液循环系统一般,越解释详尽越好。”
胡球轻轻说:“我们说到——”
胡家佣人兼保母及管家进来说:“琴老师来了。”
星期天还是胡球学习小提琴的时段。
胡太太与丈夫一同看电视新闻。
胡先生这样说:“不如改学其他乐器,每周末我听到球球走调尖刻琴声就觉得受罪,太太,毛骨悚然啊,分明一点天份也无。”
胡太太叹气,“但老师说勤有功。”
“天份者,乃天生才华,学不来借不动,根本毋须努力。”
“胡说,天份指对学习有不断的兴趣,不怕吃苦。”
“胡夫人,我俩意见分歧。”
这时电视新闻吸引他俩注意。
“——向明以塌坡式压倒性票数赢得当选本届检察部长一职,他的竞选团队说:这是一项奇迹,一年前向明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医生认为他生存机会只得十个巴仙,今日,他站胜利台上,向手术医生及护理人员致谢,在他右边的女子是向氏的什么人?呵,是捐赠器官给他那名少女的母亲!哗,感人肺腑,在当选后才披露此事倍见风度,他不靠同情票数……”
胡先生啧啧称奇:“一点也不像病人。”
“现场人人泪盈于睫。”
“西医科学发展令人满意,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已可换心,试想想,剖开胸膛,切出心脏——”
“现在还差人工孵殖器官四肢,还有脊椎科神经——”
“非洲儿童仍患痢疾呢。”
这时胡球走进会客室,“咦,他气色好多了,外表年轻十年。”
胡太诧异,“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
“他的头发也长回来。”
胡先生说:“他年纪并不大,才三十六岁,堪称年轻有为。”
胡太太笑,“他有一颗非常年轻的心。”
琴老师唤:“球球,你还得练琴。”
老师离去以后,胡球要求放弃学琴。
胡太太搥胸,“太没出息。”
胡先生咕哝:“改错名字,胡球无求。”
胡球笑嘻嘻,“我就知道我不会弹出成绩来。”
“学琴为着培养文化,并非要上台演奏。”
胡先生问:“你是预言家,你还看到什么?”
胡球取起母亲的茶杯,佯装解读杯底茶叶,用女巫似沙哑口气说:“我看到胡球庸庸碌碌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胡先生笑得翻倒,“那你未来的衣食住行全归父母了?”
胡太太没好气,“还笑得出。”
“噫,球球会未卜先知,那是一项难得天赋。”
这时女佣又来通报,“先生,有人送礼物来。”
“嗄,谁?”
一个年轻女子微笑恭敬说:“我是向明先生助手土井,我送糖果给胡球小妹妹。”
“胡球,你出来一下。”
胡球站到门前。
那年轻助手意外,“你是胡小妹妹,竟长这么高了,简直是小少女。”
是,女大十八变。
送来那盒巧克力,足有枱面大小,红色丝绒心型盒子,像是那种情人节送女友的重礼。
另外半打小小红皮球,正是胡球惯常握手中用来减压那款。
胡太太忍不住问:“向先生怎么认识小女?”
“他说卧病期间在医院遇见小妹妹,在他最低沉的一刻,她鼓励了他。”
有这种事!胡太太大奇。
“向先生本应亲自上门道谢,又觉唐突,故叫我走一趟。”
她放下礼物离去。
胡先生把女儿叫近,“球球可以把经过说一下吗?”
胡球笑答:“我一看就知道他可以活到八十多。”
她捧着糖果回房。
胡太太问:“我们几时去过医院?”
“年头往探姨婆,曾带球球同往。”
“姨婆已不在人世。”
“球球越来越怪。”
“嘿,都说到十五六岁,举止将如外星人一般。”
“我会郑重期待那一天来临。”
那样正常父母,胡球算是性格奇特。
她躲在房间边吃巧克力边读福尔摩斯全集,身边还有一本魔术大师胡典尼传奇。
胡太太说:“糖吃太多无益,”把大盒抱走,“书本字样太小,近视会加深,唉,已经五百度。”
少年都有个本领,长辈忠告,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耳边风,这三字不知由谁首先启用,真叫胡太太佩服。
“妈妈,福尔摩斯的侦探理论是:把所有不可能因素剔除,剩下的,无论多叫人意外,便是真相。”
“我们该温习没有,测验将近。”
“妈妈迄今未能接受我不会是一个A级学生。”
“球球,多读一遍,即可晋级。”
“我也完全不觉得为何要辛辛苦苦取得最高分。”
胡太太忍不住讽刺,“学校不幸没有福尔摩斯这一科。”
这时计算机叮叮响,表示有小朋友找胡球聊天。
胡太太气极找自家朋友喝茶去。
晚上胡先生说:“我收到帖子,那位向先生邀请我们一家三口到就职礼晚宴。”
胡太太迟疑。
“我给了一小笔捐款,礼貌推辞。”
胡妻松口气,“我家不惯与名人来往。”
“他随即唤助手询问可否参加私人饭局。”
“你怎么说?”
“我说改天再约。”
“他应当明白我家无意高攀。”
“当日球球到底对他说过什么,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球球也答不上来。”
“这一袋又是小姐新衣物?”
“又长高了。”
胡球自己不觉,也不像其他少女爱特别挑选衣饰,母亲给什么穿什么,这是她极大优点,胡球永远不会穿露脐裤或小背心。
她的白衬衫卡其裤成为标志,长发仍然梳成辫子。
她读女校,校舍隔壁,有所英童男校,那些金发蓝眼的少年已经注意到胡球清逸秀丽。
——“大近视,戴宽边镜时份外有趣,长臂长腿,低头疾走,心无旁骛,与其他女生不同,她的校服裙特长,遮住膝盖。”
“那是女校规定长度,别人一放学就把腰头折几折,裙脚挪到大腿上。”
“向她要电邮,去。”
他们接近她,轻轻拉她发梢,“球球?”拦住路,“一起吃冰淇淋?”
旁边女同学咕咕笑,胡球让开,不出半句声,急急上车,由母亲接走。
胡太见女儿不接受搭讪,亦觉放心。
胡先生有别的想法,“这样不擅交际,会做大龄女否,总要结婚呀。”
这叫胡太想起历年身为人妻的委屈,而所有女子必有怨怼,这样说,“结婚有什么好,非结婚不可?结婚保证女子快乐?”
胡先生噤声。
胡球生日到了,向氏办公室又送来鲜花糕点。
胡太太对那漂亮助手说:“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
“小朋友收些零食不妨。”
说得也对。
“向先生好吗?”
“多谢关心,他工作繁忙,可是精神上佳,最近关注校园欺凌事件,不知胡太太怎么看?”
“凡是欺凌,必有一方面强势,另一方弱势,并非公平纷争,必须禁止任何人以对方种族、服饰、宗教、贫富或样貌上任何区别而施加欺凌。”
助手意外,“呵胡太,立场清澈。”
“胡球初中有同学取笑她四眼,我曾到班上亲身质问那个学生。”
“现在还有人歧视同学四眼?”
两个女子都笑。
“请问向先生怎会知道胡球生日?”
“他是检察部长。”
“是等于律政署主管?”
“他是主管的主管。”
“啊。”
胡太太悄悄把蛋糕送到慈善厨房。
“哗,好大一只红丝绒蛋糕,谁,谁十三岁快乐生辰?”
胡太太不作答。
隔天胡宅迎来客人。
那是胡球的表姐与他男朋友。
表姐有一个十分悦耳英文名叫晴朗。
她与英俊的男友贴近坐,像结婚蛋糕上那对小小人型。
胡太太说:“大学毕业了,可是找工作?”
“我往爸证券公司做助手,从头学起,他到纽约升读硕士。”
“那是何科?”
“纯美术。”
胡球一言不发,静坐陪客。
表姐迟疑一刻这样说:“家父的意思是,最好他与我一起工作,明年结婚,这美术系嘛,押后再说,或是不读也罢。”
胡太太非常客气,“艺术无价,国际上次等名画亦以千百万计。”
那年轻男生高兴起来。
他们不久说有事告辞。
胡球问母亲:“晴朗来干什么?”
“表婶叫我看看那小青年可妥当。”
“一眼看得出?”
“成年人观微知着。”
“那妈妈你怎么看。”
“不妨,女家有妆奁,爱嫁谁都行。”
胡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