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层护士站。
王莲华与张苏瑾并排坐着,气氛有些许尴尬。
正在张苏瑾思虑着怎么把“妹妹”的事圆过去,王莲华已经率先打破沉默:“医生怎么说?”
倒是没提“妹妹”什么事。
张苏瑾在同龄人中算强气场,在王莲华面前,还是被年龄和阅历带来的气势压制了。
看来盛夏那小姑娘的抗压能力挺强的。
张苏瑾:“手术挺成功的,他身体底子也很好,从小就很喜欢体育锻炼,篮球足球排球羽毛球都打得很好的,春夏秋冬都洗冷水澡,皮糙肉厚抵抗力强,这点伤没事的……”
王莲华:……
这回答,中间的一些内容好像有点多余?
“都这个阶段了,学习上会不会有影响?”王莲华忽略那一段王婆卖瓜的话,问道。
张苏瑾也犯愁:“说没影响是不大可能的,怎么也得住院一个多月……”
她瞥见王莲华深深蹙眉,忙转了话风:“不过,张澍很自觉,也很刻苦,不会因为病痛就停止学习的,他基础好,应该也不会影响太大……”
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虚。
王莲华:“这孩子以后想干点什么?”
这……送命题。
张苏瑾斟酌了几秒才道:“他从小就很有主意,应该会有自己的想法,我和他姐夫也会尊重他,不会非让他干不喜欢的……”
她观察着王莲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补充道:“当然,如果他想回南理来,那自然是好,他姐夫也能帮衬帮衬,不过我看他估计也不稀罕我们……”
果然,王莲华状似无意问道:“他姐夫在哪里高就啊?”
“君澜。”
王莲华点点头:“君澜我们也是相熟的,他姐夫是?”
“卢铮。”
王莲华挑挑眉,露出惊讶而赞赏的表情,“小卢总是很有魄力的,回国没几年,成绩很突出。”
王莲华就在自然资源局工作,君澜简直就是他们办公室的谈资,再熟悉不过。
张苏瑾还是头一次觉得卢铮这么好用,笑了笑:“大环境好。”
“之前盛夏腿伤,多亏你多照顾,我说过去拜拜年,盛夏还不让……”王莲华转移话题,“没想到再见面是在医院,在这感谢你,好像不太合礼节,但是真的很感谢你。”
张苏瑾:“应该的。”
王莲华总觉得这个词有点歧义,哪里来的应该?
两个人坐着说些闲散的话,王莲华看看表,起身道:“这么晚了,病人也需要多休息,我去叫上盛夏,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不用客气……”
张苏瑾连忙也起身,“已经很照顾了,是您太客气了。”
两人来到病房门口,从小窗望了一眼,王莲华正打算敲门的动作顿住。
屋内,她那从小多看陌生男人几眼就能脸红的女儿,在给**躺着的男孩——系衣服扣子?
张苏瑾也惊得眼皮一颤。
好弟弟,你到底干了什么啊?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双方都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半晌,里面的人似乎察觉动静,看了过来。
王莲华索性开了一点门缝,小声道:“该走了。”
盛夏脊背一僵,“喔好。”
然后对张澍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张澍:“那你早点来。”
盛夏:“嗯!”
王莲华:……
张苏瑾:呃……
王莲华带着盛夏离开,卢铮的电话很快打进来。
“怎么样,表现得好吗?”
张苏瑾:“不确定。”
卢铮:“怎么说?”
张苏瑾:“看着态度挺好的,但是她都没进去看看小澍,说明……”
卢铮:“她只是带女儿来的。”
张苏瑾:“嗯。”
只是带盛夏来的,而王莲华自己,是个局外人。很拎得清。既礼貌又疏离,真的只是陪同看望孩子的同学。
卢铮:“来日方长,丈母娘看女婿只会越看越顺眼。”
张苏瑾:……想得挺早。
……
回程。
盛夏知道,该说的要说了。
“盛夏……”
“妈妈……”
不愧是母女,这时候也该死的默契。
盛夏:“妈妈先说。”
王莲华也不推让,问道:“你自己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开口语气就不算温和。
盛夏低着头,“嗯”一声。
王莲华轻轻叹气:“妈妈有些话老生常谈,你可能烦了,但还是要提醒你,你不是为现在而学习,你是在为未来能否拥有独立的人格、挺拔的灵魂,在争取一个自主选择的权利。”
盛夏:“我没有落下学习……”
“那你的一模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这次考试多重要?起起伏伏,不是个好现象。”王莲华打断她。
盛夏心底一沉,高三以来,母亲已经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
“妈妈,我在准备河清大学的自主招生,前阵子因为准备自招的材料,所以才耽误了。”
前头红灯,王莲华刹车,扭过头看盛夏:“河清大学?”
盛夏看出母亲眼底的不可置信。
是啊,她的成绩,谁能联想到河清大学呢?
“嗯,”她答得坚定,“是新设立的古汉语文学专业,我之前写作上有一些积累,就尝试了,现在还不一定能成,但是也有一点希望了……”
王莲华转过去:“回家说。”
大概是从来没想过,盛夏会这样有主意。
想起来前些日子,盛夏出门的时候问她,如果能考上更好的大学,还要不要留在南理。
王莲华频频从后视镜观察朝夕相见的女儿,忽然觉得有一些陌生了。
家里餐厅,两杯水,对立而坐。
讲正事标配。
王莲从电脑上把河清大学强基计划的招生简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是非常惊讶:“你们老师怎么说,真的可行吗?”
过了一本线就能上河清大学?
听着跟做梦一样。
王莲华是知道许多理科专业有竞赛加持,可盛夏学本分的知识都吃力,更不要说竞赛了。所以她从来没有打听过这方面的消息。
盛夏还是点头:“王老师和付老师都替我咨询过了,是可以的,现在就差出版,我已经写完交稿了,过了一选,只要在资料审核时限之内过审并且签订合同就可以,在录取前,也就是本科第一批填写志愿的时候上市就可以。”
王莲华其实听得云里雾里,“你是什么时候写的?”
盛夏省略其中的曲折经过,简单回答:“就是课余时间,还有……前阵子请了几天假……”她低头,唯恐看见母亲责怪的视线,声音也低低的,“请假写完的……”
“我说你有阵子怎么键盘声噼啪噼啪响,”王莲华还疑惑着,根本没来及把她请假这事塞进脑子里,“那你有多少把握?”
盛夏摇摇头:“不知道,审核如果快的话,走合同就很快,而书号的事就说不准了,谁也不敢打包票……”
她说得老实,毕竟她未成年,之后过稿还需要王莲华这个监护人签合同的,到时候同样是什么都会知道,含混不了。
王莲华似乎捋清楚了:“意思就是说,如果高考完,到了填志愿的时候还没出书,那前面就都是杨白劳了?”
“可以这么说……”
王莲华忽而手心发凉。
盛夏竟然闷不吭声,瞒着她决定了这么大的事,现在已经到了只等结果听天由命的阶段了,才来告诉她。她再去指责她浪费时间云云,也已经无用了。
王莲华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该高兴还是该担忧,该生气还是该安抚?
她也不知道了。
心底里只有一个念头——大女儿长大了。
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经过她了。
盛夏看着长久沉默的母亲,心里愈发忐忑。
她知道自己这招先斩后奏会引来什么后果。
但这一次,她想做自己的将军。
“妈妈……”盛夏喊母亲。
王莲华回神,抿了抿唇,几秒后才斟酌着字句开口:“你这么想去河清大学,是不是因为,那个男孩子,他肯定是要去河宴的?”
盛夏心口一紧。
她微微抬眼,“不是。”
即便没有他,她也是要去的。
王莲华知道,盛夏没在这个问题上敷衍和撒谎。而没撒谎就意味着,她本来就不想留在南理。
这让王莲华忽然心口一阵抽疼,扶着额,都点晕。
她还是强调:“你如果能去河清大学,妈妈自然是高兴,但我希望你能想明白,你是为了谁在学习,在进步,在成长,我希望这个答案永远是,你自己。你得为了你自己!”
盛夏静默着。其实后来,也有他的缘故,但显然,现在说这话不明智,也无意义,她选择保留。
王莲华继续道:“这几天,你的状态不好,所以我也没多干预。那孩子我在网上也了解了一点,是个好孩子,但是妈妈还是劝你,不要早早给自己的人生设限。”
盛夏等母亲说完,柔和地答:“妈妈,他叫张澍。”
王莲华一怔。
盛夏也不知为什么,母亲以“那个男孩”、“那孩子”称呼张澍的时候,心里隐隐不舒坦,就好像那日走状元门,听到旁边的人说“那个十二班的”。
这是多么没有个体属性的称呼啊?
张澍,他值得被准确地称呼。
“抱歉,妈妈习惯了,”王莲华妥协,“张澍很优秀,这样的年纪,喜欢一个这样的男孩子不丢人。”
“只是。”
盛夏听着。知道后面会有但是。
“只是你们还太小了,一切都需要慎重。你以为看清的东西,也许以后发现都是带着滤镜的;你以为最真挚的感情,很可能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你以为可以跨越的双方家境的门槛,实际上会让你的生活一团乱麻让你遍体鳞伤的!”
王莲华顿住,她明白她在说自己。
“妈妈不是非要做恶人,只是想告诉你,人生还长,”王莲华收敛了一些情绪,语重心长道:“你才多大,才见过多少人?你以后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会遇上更优秀、更帅气、方方面面都更符合要求的人……”
“可是妈妈,”盛夏难得一次打断母亲的话,“每一次的心动都是独一无二的。”
王莲华怔了怔。
盛夏喃喃自语:“小王子后来遇到了千千万万朵玫瑰,她们都很符合他的要求,又乖巧又热情,还会撒娇,不像他养的那一朵,又娇气又有脾气,但只有那朵才是他自己的玫瑰啊?”
“我可能还不懂很多的情感,但是在我相信,好的情感是会让人变好的。到现在我都觉得……”她不忍启齿,觉得话题过于私密、深入和矫情,“喜欢他的我很好。”
“我认识他以后,才知道有人可以这样活着——既能体念众生平等,又能明白人生而不同;既能站在高山俯视草芥,又可以匍下身子跋涉耕耘;既能面对最坏的结局,又能创造最好的结局。”
“我才知道,原来一个高价值的人,从来不是去证明自己有多优秀,而是无论道路沉浮,无论评价好坏,只朝自己的目标走……”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相信未来也不会再有,即使有,那也不是我的玫瑰。”
“我想成为他,这是我对他,最中肯的评价。”
话落。母女俩都怔住了。
盛夏没想到,自己一股脑竟然说了这么多。
王莲华没想到……她没想到的太多了,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归类,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中年的她,被少年的她,说懵了。
一室寂静。
“先睡吧……”王莲华说。
盛夏抬起眼皮看一眼母亲,猜不透。
“嗯,晚安妈妈……”
“嗯,晚安。”
盛夏直愣愣躺在**,望着天花板,心有余悸。
说出来了。
居然就这样说出来了?
过程快得她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思考,那些话根本来不及总结,就尽数脱口而出。
原来。
她想成为他。
她竟这样被自己的话点到了。
这潜藏在心底的情愫,从未搬上台面,即使无人之境,也从未摊出来晾晒过。
大概是表层的自己认为,太过离谱。
盛夏心底漾起一股暖流,莫名地,在深夜黑暗的卧室里,笑了。
原来是这样啊?
她又摸到床头的手机,打开微博。
她的微博也是用来看看资讯,很少发东西。
翻到张澍在她生日那天发的微博,她点击评论,想想还是不敢在这么多网友跟前撒欢,于是暗戳戳点了转发。
想想觉得还不太够诚意,又把自己的昵称改了。最后看着那格式工整的微博,满意地关机睡觉。
次日早晨,餐厅里气氛免不了透着一丝尴尬,盛夏一口气把牛奶喝掉,起身要走,被王莲华叫住了。
母亲看着精神气不大好,大概是没有睡好。
“昨晚你说的事,妈妈仔细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为时过早。”
盛夏捏着书包的手一紧。
半晌,又听王莲华补充:“好好努力,一本线只是你的保底,不是目标。河清……考上再说,这是一切后话的前提,以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听妈妈的,无论如何,你是女孩子,你不能着急。”
盛夏没有迟疑:“嗯。”
她明白。
她也不着急。
王莲华又道:“今天抽空去看看他……张澍,答应了不能失信,但是以后,就先别……就少去。”
盛夏没回答,低着头,有点沮丧地出门了。
来到教室,盛夏第一时间想给张澍发消息,告诉他晚上可以去看他。
一打开手机,首页进来微博消息提醒。
她有点紧张,他这么快就看见了么?她有点紧张。
点开。
昨晚她转发的微博下出现了一条评论,是早晨刚评的。
但不是张澍。
不是吧?网友怎么会摸到她这来呢?
【XIA_abcdef:一愿河清海晏,二愿父母康健,三愿你我皆如愿,九月复相见。//@SHU_abcdef:她许的什么愿?三个的话,我总得占一个吧?】
[超级严厉的雪碧老师:你的愿望如此虔诚,晚风会记得,月光也会记得。]
盛夏:?
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