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时候是在黄昏里,我手一挥,太阳就无可奈何地退到了远山后,挣扎着留下的几抹日光,像淡淡的一层细土铺在山坡上,呈出浅红浅黄的粉彩色,被从山林里走来的细风一吹,就渐渐退去失尽了,余下的除了初冬时的凉意,就是慢慢变浓的黄昏尽时的薄暮色。在这暮色里,你看到了远处模糊着的山岭,那里还极可怜地残留着一丝余晖;你看到了天边白云的游动,静悄悄的,从西向东,像空中随风飘移的几丝白纱;你看到了林地光溜溜的枝条,在空中晃动着,结成一个杂乱的灰网,就凝结不动了。近处,你一抬眼,就能看到伊河水在伏牛山下曲曲弯弯,似乎流得很艰难;河对面,有人默默扛着席子、被子缓缓地朝着山上爬动。你的身后,是一座光秃秃的黄坡岭,围圈的羊群在地上拾着干落的草叶和枯的草茎,偶有的半片青色,也被它们踩进了地里。你的面前是一条宽缓的深沟,溪水在这时候叮咚得很有节奏;在你的左边,是刚刨过的红薯地,红土的泥腥气顺风流到你的鼻下。你想到了你的那块地,被儿子占去了,心里动一下,悲哀就像一股细水样流遍了你的全身,冰冷冰冷,于是,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就是我的大爷。
农历十月初一,在我的故乡,是绕不过的“鬼节”。鬼节里,活人都要去和死人陪伴一夜,躺在自家祖坟里将来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以示怀念和敬孝,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这么过一个十月初一,又一个十月初一。我至今记得,在我那偏僻的故乡里,人们遵守着这财富似的习俗,一向无人例外过。你可以看到我大爷这时候就坐在我家的祖坟里。这坟是面向正南定位的,几十个生满荒草的墓堆,错落有致地按着辈分排行躺在这面坡地里。每个墓前,都有一棵长势很旺的柏树。离世早的先祖坟前的柏树已经小桶一般粗,晚的也有胳膊似的粗细。遭过霜击的柏叶里,夹了很多微小的干叶,火柴棒一样,地上也落了一层,然离你稍远一些,看到的还是一片青色。我大爷在这青色下,萎缩着,像一个干枯的树疙瘩一样蹲在我大奶奶坟堆的左边。那儿是属于大爷的位置,他死了就要埋在那里,和我大奶并着肩。我大奶的坟前,是一个新起的墓堆,草很稀,土却旧了。我那伯死了十八年,伯娘是去年离开世界的,他们俩都在那坟下,留在世界上的是一个独生子,我的叔伯十三弟,二十五了,去年结婚成家,现在我大爷就是等他们。
大爷已经把我十三弟的位置上铺了厚厚一层麦秸,半空吊了帐篷。你见了,那帐篷其实就是我大爷床上的大单子,四角用绳往四棵柏树上一拴系,就成了。这铺位在我伯娘坟的正脚下,那地方是我十三弟和十三弟媳百年后的安葬处。我大爷把这一切都安置完毕时,他倚着我大奶的墓堆圪蹴着,把目光搁在面前沟沿边的小路上,等着他的孙儿来。
远处大山的模糊影子不见了,最后那一丝红光也被黄昏后的夜色吞没掉。林地变成了一片黑色,小路在我大爷眼里像落入染锅的布条样慢慢被夜给融化掉。奇静,除了越来越大的溪水声,坟地里什么声响也没有。偶尔有一只梦想过冬的蚂蚱从坟堆间的草棵下跳出来,竟妄为地蹦到我大爷的膝盖上。我大爷没有动,没有赶它。他的心像一切荒地样被夜给包裹了,他感到模糊而冷落。孙儿和孙儿媳妇都没来,他还等着他们带来晚饭吃,饿倒不饿,可他觉得心里很空荡,那空荡是背后四十七年前堆起的坟墓给他带来的。他二十九岁时,我大奶就别他先去了,得的是不咽症,吃什么吐什么,活给饿死的。眼下人说此症是食道癌。我大爷埋了媳妇,一滴泪也没掉,咬着嘴唇活了几十年,把我伯从五岁养到娶媳生儿,我伯就又先他而去,也是饿死的。我大爷依旧没掉泪,那时候全村人三年死了几十口,每月都要往坟上送几个,全是饿死的,没一家掉泪的。接下去,他又咬牙和儿媳一道把我十三弟养活大,终于到了今年这个十月一。去年,儿媳死了,又娶了孙媳,人虽单,终是有去有添,使他心里有一角的平衡,日子也能一天一天地度过去,不感到怎样的寂寥和难耐。可这一会儿,我大爷心慌了,他感到一种孤单像寒冷一样侵进了骨子里。孙儿还没来,本家的别人也没来。天已黑下了,偌大一架山坡上,就他一个人。柏树在夜初像是染了墨。风呼呼从树间穿过来,撩着他花白的短发。周围的坟堆像一架架会移动的山样朝他靠,似乎要把他挤进大地里去,深深地埋在黄土下。
七十六了,大爷想,活不了几个时辰啦。
这样想的时候,我大爷身上微微抖一下,忙把眼光投到沟边的小路上。
他没有看见路,也没有看见有灯光。
该来了,他对自己说,都该来了……
“后旺”,我大爷来前叫我十三弟,“我先入坟了,把麦秸扛上去。”
“算了吧”,十三弟从新搬进去的二层楼里走出来,“多此一事……”
“什么?”这时候,你能看见我大爷耳后的青筋是红的,跳起很高。他气了。
“矿上逼得紧,煤拍子还差远哩……”
“一分钱不挣也得去!你娘的骨头在坟里还没冷,你就黑心啦?”
我十三弟站在楼的栏杆边上不吭了。
他的媳妇从灶房轻轻跳出来:“爷,你先走,我和后旺烧好饭就去。”
我大爷去了,可是他们没有去。他们的心和祖先拉开了,变远了。新盖了六间楼房,把靠路边那最好的半亩土地占用了。那半亩地,能晒能浇,我大爷从又获得土地起,在那地里劳作了十年,种麦子、玉米,还有几畦白菜、萝卜、葱蒜什么的。那块地里一年四季都有青色,是全村的一块样儿地,农户们种什么,都要先看看那地里下了什么种;该做什么活路了,都要先看看我大爷在那地里做什么。每当我大爷在那田埂上漫步时,那就感到整个田野都在他脚下,心也和田野一样开阔;每一个收获的季节,哪怕一个菜叶,他也要从地里拿回家,他感到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当然不能把生命留在田地里。收获过后,他赶着一对黄牛,不慌不忙地在田里穿行,手扶的铧犁深深地扎进地里,翻起的深褐色的肥土和闪光的泥片,散发着真正的土地的气息,很有养分地滋补着他的心。他感到年轻了,有用不完的气力,知道自己离生命终点还有很长的距离。当那块土地上镶嵌着一行行绿色时,他的生活就格外的充实和富有,从不觉得有那种老人的寂寞和孤独。我大爷不慌不忙地、默默地、不浪费一点生命和气力地在那块土地上从事了十年他的事业,可忽然,令年夏天,我那十三弟和新婚的媳妇在一天夜里对他说了几句话。
“爷,我们想在那地上盖房子。”
我大爷怔一下。
“家里房还不宽敞啊?”
他孙媳妇笑一笑。
“盖两层,楼上我们住,楼下一间开个修车铺,两间开饭铺,年底这路和县城一接通,就能挣大钱”。
我大爷沉默了好一会儿。
“地少……咱家凭的就是这块地。”
“以后你就别种了,有钱花,享清福吧!
他决不愿孙儿孙媳盖房把那地占去,可他没有强去阻拦他们俩。他知道自己已经阻拦不了啦,七十多岁了,以后的日子是他们的,不是自己的,好坏都得由他们过。盖房时他时常去帮着干些活,可当房盖起了,山上的远地他不能上去种,近处没地时,他才突然知道自己这一生和土地的关系被孙儿孙媳割断了。半年来,他们每月都要给他零花钱,饭是由孙媳做好敬上他手的。日子里需要的东西,哪样也不需他去愁。他享清福了,真正闲下了,可谁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彻底地老了,头发眨眼白得不见一丝黑,胡子眉毛也如雪一般,走路也开始颤颤摇摇了。地没了,就像他生命的根须再也没地方扎,没地方去吸收一丝生命水,就终于一日一日垮下了。
一天,我说:“大爷,你好清闲。”
他说:“我快死了……”
我说:“你身体好呐。”
他苦笑一下:“身体好坏都挡不了死。”
我心里很凄凉。
天是终于彻底暗下来,暗得很有力量,把山林、土岭、坟地都给吞没了。我大爷有些冷,就和我大奶的坟包并着躺下来,他开始感觉到有暖气从地下升起来,流入他身上。他伸手抓了一把我大奶坟上的黄土,紧紧地捏一会,又松开,让土从指缝流下去,最后手里留下一根细草,被他握紧了。你当然可以想象,我大爷这时想了什么。他想到了深埋地下九尺的我的大奶。她那个时候辫子那么长,在肩上不停地扫动,像是黑扫帚。眼下我大爷还记得,他曾给她编过大辫子,当然没有她自己编得好,可她说比她编得好。他想到如今那坟里的她,可能骨头也没了,成了一把黑灰时,心里有股寒意使他不自觉地抖了下身,想到她的头发可能还是完好地编成一条辫子时,感到有些不相信,产生了一股很想看个究竟的念头来。那念头很强烈,像要去看一眼真相大白的秘物那样。他翻了一下身,麦秸在他身下发出了“哗吱哗吱”的声响来。有星光了,他看见了我大奶坟上的草在风中摇摇摆摆。
这时候,山下有灯光晃动,慢慢朝着坟地挪近。流水的声音被说话声搅得很乱。
我大爷坐起身。
远处各山各岭上都有几盏灯光。有灯光的地方,都是坟地。那是去陪死人的人照的马灯,不是挂在树上,就是搁在坟顶上,远远看着,像凝着不动的萤火虫。我家祖坟上没灯,都还没到,只大爷一人。
他叹了一口气。
我对大爷说,他们来了,你看沟边不是有人有灯在动嘛。大爷就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望着沟边的方向。人来一大群,有老有少,灯光拉成一线,晃来晃去。年轻人的说话声、吵闹声,把溪水声音压下了。他们的笑就像一块青石从纯是青石的山面缓缓滚下一样脆活刺耳,在风中传出很远很远。我大爷听见了,他离开坟地,站起朝前走了走。
我家族中来坟地过鬼节陪死人的人,一般都是男的,女人轻易不来,因为女人属阴,坟地属阴,阴阴相克。他们来这过鬼节,不仅都扛了麦秸、被子,还都拿了防露防雨的油布、塑料布、床单布。他们上来时,我大爷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一眼看出来,他们除了拿自己的夜品外,没有带祖先的夜品。嗡嗡兮兮,说说笑笑,好像不是来陪祖先,而是去看戏赶庙会。每家人都只提了一盏马灯,一瓶灯油,以备燃完再添。他们吵着从沟边走来时,有个人就老远叫起来。
“大伯,来接你的饭——”
我大爷走去了。
“后旺没有来?”
“他在家赶编煤拍子。”
“不来了?”
“煤矿又提价了,一个拍子给三块。”
“他不来了?
“来。下半夜来。”
孙儿捎来的饭都在一个篮子里,我大爷揭开篮上的盖布,里边是几张油烙馍,半罐白面汤。他看着那吃食沉默了好一会儿。
“没捎供品?”
“有啥供,祖先也不吃。”
和他答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和我同辈分,我称他为五哥。五哥说话时没有看大爷。大爷被五哥的话噎得象喉间卡了鱼刺骨,他张了半晌嘴,没能接着说下去。五哥和大爷已不是很浓的血缘了,大爷不能咋样他。若五哥是我十三弟,大爷就准会掴他一耳光。鬼节竟不给祖先摆供食,几辈子都不曾有过的事!上来的人,都从大爷身边走过去,和大爷说了几句话,就各自提着马灯散开来,找自己父母或别的亲人的坟堆了,他们把麦秸在坟左、坟右或坟下摊开来,拴上帐篷,铺开被子,忙得七手八脚,盖房一般。后来我大爷死后,我曾经站在他的坟前对他说:你的死其实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准备的。你站在你早去的媳妇坟前,看着比你低一辈两辈三辈的同族儿孙们,想起了你过了一辈子的鬼节,每次到坟上,第一件事都是先在各个坟前摆上供品,如半热的猪头肉,新蒸的白面馍,红艳艳黄灿灿的油食什么的,然后集体跪在坟前,齐磕三头,放上一挂响鞭,把汤在坟前一溜儿倒成一线,才会开始铺草展被,准备睡觉。可是这个十月一,你看到的几乎大家都没带供品,偶有一户带了的,看别人都没摆,也怕人把自家供品吃了去,就没把供品拿出来。你看着这一切,心里像一块巨石慢慢往下沉,先还以为能把那巨石用心的饱满擎一下,可真当那巨石落到心上时,你的心一下就给压瘪了,血像水样不值钱地挤出来。你的后辈们都比你小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多岁。他们一摊开被子,就围了几堆,坐在坟缝间,把两盏、三盏的马灯对放着,开始打牌、下棋了,“红桃五”、“黑桃六”地压得很红火,形势完全不是过鬼节,而是开大会前会场上的乱样子。有一个比你小十几岁却低着一辈的人,头枕在他娘的坟腰上,耳边放了一个录音机,声音开得像村头的大喇叭,听得有滋有味,自个还随着唱起来。
你这时候,觉得格外累,浑身一丝气力也没有,把饭篮子放在一边,默默拉开被子躺下了,仰着身,睁着双眼,没有睡意。天是水蓝色,星星缀满天空,一弯月牙从后山升起来,显得晶莹透亮,玻璃似的,云彩一片一片,像被撕破扬起的纱布样从月牙下滑过去。坟地里一片清光,墓堆明明白白地凸在月光下,坟顶上草影的摇曳都清晰可见,藏在坟土里的蛐蛐,被惊动了,不时地恐慌着叫一阵,沉默一阵。从远处外姓人的坟地里,不断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像在你耳边炸开一样震动着你的心。等那鞭炮声音没有了,你感到自己在这墓群里,在这同族的人中,像一只寿末将终的老鸭游在无边的水里一样,孤单冷落,那些成群的新鸭都结帮儿游走了,留下你一个,不管不问,把你远远扔在身后。那些身边的坟堆,像浪子一样朝你拍打着,把你挤到浪窝里,躲过了这一个,又起那一个,上上下下,似乎一定要把你裹在水浪里,压进墓堆里。你觉得有些冷,把被子朝脖子上拉了拉,摸到一只蛐蛐竟爬在你的咽喉上,它完全不以为你是一个活着的人。这使你的心像落进水里了一样猛地一激缩紧了。你不再动弹,静静地躺着,听着远处的鞭炮声,大沟底的溪水声和坟地外面麦地的蛐蛐吟唱声,可你听到的却是晚辈在你左边不远处的哈哈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还厮打起来,几个人合伙把一个人抬起来扔到一个坟上,那人又从坟上滚了下来。
那滚下来的人就是我五哥。
“好好好,我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我五哥一碌爬起来,坐在了一堆人的正中间,先把嗓子咳一下。
还有一次,我五哥说:就是上个月……我给他们说了,谁也不能回去给你们嫂子讲,她知道了半夜叫我跪到床下边,到天亮也不让上床。那天,我去洛阳卖鱼,卖了八十斤,每一条我都在鱼肚子里灌了一把沙,一下重出来十几斤,到洛阳哗啦一下卖完了,挣了一百一十块,正要走,来了个娘们,三十几岁,长得那个漂亮是不用说了,褂子上的开口大得两个奶子都露了一半儿,白的呀……耀眼,我一见腿就软。她到我面前把鱼肚子扒开,抓出一把沙,摔在我面前,问:“公了还是私了?”这是行话,我忙说:“嫂子,我赔你,别声张……”她说:“这人多,咱到我家谈!”我就跟着她去了。是一间小房子,一进去她就说:“把你身上的钱拿出一百块,楼下就是税务局长家,不拿我叫他上来,你一分也带不走!”奶奶!这娘们是骗子,我慌了,数给了她一百块。她看我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就又是给我倒水,又是削苹果,问我要不要她侍候侍候我,我懵了,问她侍候我啥,她就扭着屁股过去坐到床上说:“你这兄弟可是又年轻、又漂亮、又精明。”说着,她拍拍床说:“知道了吧!”我说知道了,身上没一点劲。她又说:“你给钱,我就先去给你烧顿饭。”我说:“钱有的是,烧吧,好吃不怕贵!”这骚娘们过来碰我一下手,进灶房给我烧饭了。我等她一出去,在她的床上尿了一泡尿,流湿半床,扭头溜出来,就搭汽车跑掉啦……
夜极静。
我大爷把我五哥讲的故事听得一清二楚。
日后我站在大爷坟前问:你听着那故事是不是已经慢慢开始起脚离开这个世界了?
大爷当然不理我。
也许他不是那个时候就准备离开世界的。
听了我五哥说的故事,我大爷想起身朝我五哥吐一口唾沫,狠狠的,可他折了一下身,身上乏累,没能坐起来,就朝他孙儿的麦秸铺上瞟了眼,重又躺下了。月光里的寒意更浓了,勾在东天的月牙,这时候朝中天移了移,就在我家的坟顶上。星星似乎没有原来稠密,一个一个,拉开不规则的距离,相互映照着,一色的晶莹。地上分不出哪是月光,哪是星光,就那么一个劲儿地水溶溶着,把山林沟壑都给化进了那半透明的光色里。远处的岭巅,像披了一块巨大的青白色的包单布,和天边接连着;近处的岭梁,则一明一暗,有乌云般的影子,模模糊糊,坟地的马灯都已拧灭,眼前的一切什么、大小什么都能一眼分辨得仔仔细细。我十三弟的铺子上的麦秸在月光里闪着淡白的光芒,像溅出来奶液一般,有一只旱蛙不知从哪出来,在那铺上跳几下,蹦走了。蛐蛐似乎也睡了,好久没有声息,偶尔叫起一声,也显得十分迷远神秘。我家族中来的陪人们大都睡了,只余我大爷还静睁着双眼,凝望着迷乱混沌的星空。他听见了晚辈的鼻音,像是都睡得很熟。他从那鼻音里估摸出时间约是下半夜,就又翻了一身。他的孙儿还没来。这使他渐渐对孙儿生出一种固执的不能忍容的情感来。吃有了,住有了,穿也有了,日子在村里是首头的舒服,可孙儿孙媳还那么的不顾一切。他不知道他们手里有多少钱,可他知道孙儿孙媳的钱,比他们三辈祖先花过的要多。开了饭铺,孙媳经营着,开了修车铺,孙儿经营着,白天不停,到夜间,还要把三分钱一斤收购来的棉花棵杆编成尺五宽、三尺长的煤拍子,三块钱一个卖给几十里外的煤矿上。我大爷觉得孙儿孙媳的日子过疯了,竟连一年一夜的“十一陪祖”也不来。他知道儿子、儿媳去了世,他是不能管束孙儿孙媳的,可他管不了,就终日觉得心里窝了一团气,在胸腔里,又闷又胀,有时还隐隐作痛。然而那团气大夫看不出来,也治不好。他为那团气每日都有着一层忧虑,他知道他有一天会死在那团闷气上。当我大爷见我十三弟的铺还是空空时,他感到了那团气从那麦秸铺上生出来,钻进了他心里。他阻拦不住它。就让它一丝一丝,一股一股往里流一会,他感到胸腔开始气闷了,鼓胀了,就像一个气包一样张开了,胀得他整个上身不自在。
有一只野兔从我大爷头顶跑过去。
我大爷没有动。
大沟底的溪水汩汩地流淌,碎玉似的声音哗哗着漫到山坡上,从山对面飘过来很大一块浮云把月光遮去了,坟地里是一片黑色。扯在树上的帐子在风中呼呼地起落。这个当儿,你都看见了,和我、我大爷一样,那一幕的一举一动你都拾在眼里。
有一个人像睡醒了,又像压根都没睡,他如贼一般,撩开被子,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见没一点动静,就朝他下边的一个麦秸铺子摸去了。
这人是我最小的一个伯。他媳妇早死了,他睡在媳妇的坟左边。刚才说过的那个五哥是他大儿子,睡在他娘坟脚下。
你注意看清点。
我这小伯摸到下边,蹲在他儿子身旁,不动,压了一会儿心惊,把手伸到了我五哥衣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就像找到了自己丢的什么那样,放心地站了起来。
五哥醒了,压着嗓子。
“谁?”
我小伯往后退了一步,也一样压着嗓子。
“你爹。”
五哥一听是自己爹,慌了,折起身子,就把手伸进爹摸过的口袋里。
“你拿了我多少?”
“都拿了!”
“有你这样当爹的?偷儿子!”
“你儿子当得好,三个月没给过我一点。”
“你给我。”
“让我白养活你一辈子?”
“给我一半……”
“这连我养你几十年的一半花费也不够。”
都不再说话。
静极了。
小伯站在妻子坟边几尺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盯着儿子。五哥坐在被子里,手在弓起的腿弯下,捏成拳头,出了一层汗。风从被口吹进去,他手一松,那汗就成冷水了,他忙又把拳头捏起来。
“你给不给?”
“不给。”
我小伯先冷笑一声说,音不大,却很硬。
这时候,五哥忽然像一头狮子一样,把被子往身边一揭,光脚扑了出来,两步就到了他爹面前。我小伯对这一扑也是早有所防的,他闪了一下身,躲到了媳妇坟的另一边。五哥扑了空,怒了,稍一迟疑,就追了过去。小伯像捉迷藏样,躲着儿子,就那么绕着媳妇的坟,五哥从左追,他就往右跑,五哥从右截,他就扭头朝左跑,这样折腾了几个来回,都又生怕被睡着的同族人们看见,就又停下来,隔着坟堆对望着。
云彩飘过去了,坟群重又亮在月光下。
“你到底给不给?”五哥声音高了。
“不给!”小伯的声音也高了。
这一下,五哥似再也顾不了许多,他猛地踩着娘的坟头,飞人样一步跨过去,影子在娘的坟脚下一闪,就到了对面。小伯没有想到儿子会踩着坟头过,一下就被五哥扑倒了。五哥骑在父亲身上,不说话,就去爹的手里夺。小伯也一样不说话,也不伸手打儿子,就那么喘着粗气,死死地把双手捏到一块,不让儿子掰开自己的手指头……
过了好一会儿。
睡在最下边坟地的谁,在撕着嗓子说梦话:“赔干了……奶奶!本也赔了……”
五哥还骑在小伯肚子上,他惊奇父亲为啥竟有那么大的力,他无论如何也掰不开平常活也干不动的老手指。
我大爷看不过去了。他看了这一切,忍不住就从铺上折起身。也许事情就坏在他折起身子上。他起得太猛了,用了过多的气力,坐直时各关节有了断裂似的“”声。可惜这会儿,他被一种来自于我五哥和小伯的力量驱使着一种使命般的责任把他欺骗了,他没有听见骨关节的声音,就那么怒喝喝地坐在月光下,瞪着一双似乎一辈子还没有这么瞪过的眼,脸上原有的颜色失去了,变得和月色一模样,清水般的闪着绿光。
“你们……干啥?疯啦!”
这是一声呵斥,又苍老,又嘶哑,又威严,我小伯和五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弄呆了,谁也不再动,一个躺着,一个坐在躺着的肚子上。过一会,五哥首先醒过来,想起还坐在自己父亲的身上,就起来后退一步,站在我小伯身边,把胳膊一摔:“不要了!银行里有的是。”
五哥灰心地车转身子,朝着自个的睡铺走。我小伯这当儿也从地上站起来,冷不丁把手里捏了半天的东西,“嗖”的一声朝着五哥的后背扔过去。
“老子也不要,权当几十年前你就死过了,没养你这儿!”
被小伯掷出去的东西没有打住五哥,它像一个瓦片样飞射着,从五哥身后飞出去,撞在我大爷脸上落下了。
我大爷捂住脸,先看了都去睡了的小伯和五哥一眼,又低下头,看着落在被头的那东西。
是钱包。
钱包鼓囊囊的,对叠着,很厚,巴掌那么大,四方四正,在月色里也一样地闪着绿光。我大爷想伸手把那钱包捡起来,可他却忽然觉得头上懵一下,像是挨了一棒似的,耳边生出嗡嗡嗡的吵声来。胸腔里,紧接着,也突然如那气闷鼓胀的包儿炸开似的,感到了有一股冷气沿着肋骨里边的血肉慢慢散开来。他觉得那冷气像是一摊血,朝四周浸流着,扩大着,一直流遍全身。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年岁大了,支撑不了多少事情,慌忙说:
“老五,捡回去……”
我五哥正往被窝钻,他连头也没有扭,说了句:“你不要管我们家的事!”就钻进被窝睡觉了,被子蒙住头。
小伯也睡了。
五哥的话使我大爷心里一震,他觉出自己支撑不了身子啦,忙把双手捺在地上。我对他说:快躺下!他就把双手一滑,将头落在了枕头上……
接下去,坟地又复归宁静,没一丝声息。有人被刚才的折腾吵醒了,睁开眼,什么也没看到,以为那原本就是荒野夜里大地发出的声音,放心啦,就把头往暖烘烘的被窝里一钻,又睡了。到了这个时候,月亮已经西斜,就要落去。星星也明显稀了多少,山岭上、林地里、坟墓间的光色都暗淡。风还依然地吹着,蛐蛐早已彻底歇了声息,只哪里有只猫头鹰在古怪地嘶叫,声音传出很远很远。睡着的人们那均匀的呼吸汇成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在坟墓的草棵间流动。草铺子上的帐篷开始显得沉重起来,不再起落,中心像压了什么,低低地下垂着。有露了,帐篷子都已半湿。柏树一棵棵像黑柱擎在夜空里。又是谁在说梦话,先是嘟囔,后是争吵:“一斤六两半……好好看看!一斤六两半就是一斤六两半……”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黎明前那一刻,坟墓里陪死人的人全睡着了。小伯、五哥、大爷,都睡了,真正是悄无声息,奇静奇静,直到东方透亮。当一抹日光最先闪出时,不知你看清没有,我没有看清是谁先醒的。反正这人醒了,人们就都跟着醒了,打着哈欠,说着昨夜好冷好暖的话,就动手解帐子。这时候,这一年的鬼节算彻底过去了。人们都有自己的事,都匆忙地解完帐子,捆好行李,直到要走时,才发现大爷还睡着没有醒。他孙儿也没来。有人唤大爷,不醒,又唤,还不醒,就过去把他头上的被子揭开了,这才发现我大爷不知哪个时辰已经死去了,脸上变成青的色。他侧身躺着,面向我大奶的墓堆,十个手指,铁爪样插进了那墓的黄土里,像要从里边抓出一把什么来。昨晚我十三弟托人给他带来的油馍、面汤,他一点也没吃,照旧放在他身边的篮子里。
人都慌了,忙派年轻人下山回村告诉我十三弟。你只要和这年轻人一道走,你就能看见我十三弟和他媳妇正在睡,门口编好的棉花秆煤拍子垒了很高一打儿,几十个,能卖一百多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