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枯着一棵老树,是槐树。槐树下荫着一个饭场,形状进不了规则,说方说圆都不宜。饭场四周摆下一围石头,个个皆有一平面供人享坐。槐树是祖上留下的。饭场也是祖上留下的。饭场上的石头仍是祖上留下的。娃时去那饭场吃饭,没有权利坐在石上,就捡一方小角立了,看大人们坐在石上,举着海碗,谈论天地,议商春种秋收。然无论天地风雨,还是种春收秋,说说道道,都有其季节时令,并不为日日话题。可有一个话题,似乎是摆在饭场的石上,要坐那石,就必得先把话题拿起来。我三岁或者两岁时,端了饭碗,跟在爹娘身后,到那饭场的角落,忽听人说,十八里外的崖碧泉成了神水,大凡病人在床上久卧不愈者、天生聋哑者、折断腿骨者、久婚不育者,等等等等,择下吉日吉时,到那泉下进香上供,便从悬崖裂缝中生出一股紫气,冉冉上升。到这时,喝了泉水,久卧不愈者精神徒增,天生聋哑者嗓清耳聪,折断骨腿者,能爬山挑担,久婚不育者,当年生子。说这话的,许是一个男人,许是一个女人,许是一老祖说的,许是一少小说的,话毕那饭场便极其鸦静,村人都把饭碗举在空中,筷子咬在嘴里,让僵呆在饭场上漫溢。过后,就围着那崖碧泉说得云天雾地,山里海里,不知不觉,碗里的汤饭完了,村人又回去盛上一碗,又到饭场来议来听崖碧泉的神水。每天,那棵老槐树下都有一道两道崖碧泉神水的新说法,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一辈一辈,村人们都去聚到那饭场上。
几年过去后的一个秋天,老槐树上的黄叶落在我的头上,我去头上取那黄叶时,忽然摸到我的头皮,冷丁儿吃了一惊:我发现我长高了,近乎成为一个大人了。午饭时,秋日正悬,地上爽朗,饭场上滚动了一地温暖。我早早端出一碗饭来,抢占了一块石头。我蹲在那石上,勾头喝汤,碗里浪起浪落,山呼海啸。就这时,父亲走来,朝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吼说滚去,这石头是你蹲的吗?我的碗落在地上,碎成一朵带水莲,屁股肉跳着疼痛,乞哀地望着母亲。母亲说活该,越大越不懂事理!从此,我决计不去那饭场上吃饭,独自端了海碗,坐在上房门墩儿上,如狗一样守着一院空荡的家宅。过了一日,又过了一日,终是熬不过孤独的寂寞,我怀着对自己软弱的仇恨,又静默悄息地端了海碗,到那饭场挑了一处角落,小树一样栽在了那里。
大人们仍在说崖碧泉的神水。说三百里外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到那泉下洗了脸,猛然间两眼透亮,见了世界,哭哭笑笑地走了。从此,我便知崖碧泉神水的诱惑有多大,大得笼盖了左左右右的村村庄庄,我一个孩娃如何能抵抗得了它的引诱?也从此我开始怀恨崖碧泉,怀恨那饭场。朝朝暮暮盼着那饭场从村头消失,又不断地踏到饭场上去。
终于,来了这么一个日子,雷声劈山断河,闪电射天戳地,随着这电闪雷鸣,村头的老槐树梢上炸出一道巨光,巨光拖来隆隆一声轰鸣,待村人们踏着雨水奔到村头时,老槐树已经被雷击成了碎裂的一段段禾柴,长的短的,洒落整个村头,新鲜黄亮的槐柴沉船一样淹没在雨里水里,槐叶一片片相随着漂在水面,随风向西而去。村人们呆了,都哑在饭场,任雨水浇洗,一动不动,如那老槐树的一段枯桩,缩短在天下。槐叶和柴屑,围着他们的腿脚打转。我立在村人中间,心里动荡着一股惬意,想老槐树没了,树阴没了,饭场也该没有了。
可到了雨过天晴,村人们收拾了饭场上的碎柴,依然每到饭时,便端着海碗出来,坐在那饭场的石上,说那崖碧泉的神水,有一个女人去喝时让她喝一口,她一气喝了五口,结果一孕五胎,生不出来,丧了六条性命。
老槐树遭雷击是解放初的事。我父亲向我述说饭场上的槐树时,我已经到了能在那饭场找到我的角落的年龄,已经在饭场立站了许多年许多年。父亲是在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把我抢占的一块石头让给一个长辈,我端着我的破碗回家后向我说起饭场的。那时候,我正被崖碧泉的神水迷着,渴望能知道崖碧泉的底细。可是父亲把我送往镇上读书了,且是住校。那学校在镇的西边,原是一座古庙,我们就住在庙的偏房。据说,我们睡的地方,曾睡过和尚和尼姑。每隔半月,父亲去给我送一次粗面和擀好晾干的面条。而在那庙里,我时时想的,却是村头的饭场和饭场上说的崖碧泉的神水,朝朝暮暮,盼望早时回到那饭场上去。
就终于盼到了。
学校停课了。因校房是庙,房也扒了。
回到村落时,心里有一种满足,如同找到了丢失的钢笔或听到了远山的歌谣。可入了村头,我立马怔住,脸上硬了一层愣怔:村头饭场上的石头不见了,四周秃着地皮,连原有搁放石头的印痕也没了。
时值夏季,日光炎炎地烧在村里。在那场的中央,其先有老槐枯桩的地场,高高竖起一堵墙壁,饭场的石头,均已垒在墙的底基。墙壁的两面,皆用白灰泥过,用宽宽的红线框了,一面画了伟人的像,一面写了两句话,“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惊奇村中竟能请到画家,那像画得尊尊敬敬,字也写得周正光鲜,把这灰色村落,点缀得有了几分艳气,很像一件陈旧的衫上,突然钉上了一颗新买的红扣。我迎着红扣过去,心里塞满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感觉,又不敢狂了言语,回到家对失去的饭场只字不提。然到了吃饭时候,见家人依然又端上海碗,出了门去,我便端碗随了出来。
那饭场仍在。
村人们在那墙壁下面,冷时追着日光,热时追着壁荫,风时用壁挡了风刮,散散立坐壁前或是壁后,依然地议商春种秋收,谈论天地风雨。我去时,日头偏中靠西,东面有一条荫处,荫处有几老人,坐在半块砖上,或是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再或干脆坐在地上,如同坐着半壁江山。别的村人,立在周围,如插在地上的一片木桩。我去那墙壁四周找寻,见远处有棵小树,粗细如杖,树冠似草三分有一,在地上淡着一团影儿。我在那影里吃饭,面着墙上伟像,想树没了,石没了,虽饭场残存,不消说那崖碧泉的神水的话题是决然要丢的。
然没有。
村人们在说,八十里外的山上有一窑洞,窑洞里居了一位真神,不需烧香上供,仅跪下求拜即可得一剂神药。那神药奇灵,说熬喝那药,久卧不愈者精神陡增,天生聋哑者嗓清耳聪,腿骨折断者,能爬山挑担,婚久不孕者,当年生子。我听时,村人正说前村某姓一户人家,脖子皆有瘿袋,去那窑洞拜了七次,带回七付药剂,祖孙三代七口,各饮一剂,三朝两日,七个瘿袋便都消失。
听的人问:真的吗?
说的人答:前村某姓的,不信你问去。
问的人又说:我听说对面梁子村有位姑娘,自小脸上有块黑痣,丑得不敢出门,也是喝了一剂窑药,痣就没了,几天前嫁了呢。那八十里外的窑洞,在饭场聚拢着村人,养育着村人,丰厚着村人的日月光景。我初回这饭场,便被这窑洞奇出满身冷惊,脸上硬了木呆,悄问身边村人。
说:这窑洞里是啥儿神仙?
村人答:白求恩下凡。
村人答我时,并不看我,两眼盯着墙壁下谈说的村人,嘴却没有离开碗边。海碗里洗月照日的水饭,哗哗进了肚里,样子香极,仿佛那窑洞真神的话题,不是一则故事,而是一道好菜,帮他把那难咽的日子吞了肚内。
我在给我的孩娃说这村头的饭场时,我的孩娃已经到了我立在小树下的年龄。小树此时已经老枯,仍为一棵槐树,两围粗细,树冠蓬大,炎天有厚阴,雨天有干地。那堵墙壁扒了,壁基的石头还摆在饭场周围。壁墙上的砖,大队改村那阵子,被村里盖村委会的瓦屋时拉去用了。人众石缺,那石上仍坐着村中的老人,年少的男娃女娃,依旧捡下角落立着。村落的颜色在那时添了新意,很多人家,盖房全是烧砖烧瓦,不用泥坯,似乎一个村落,是一片翻新寺庙。无论春秋冬夏,饭时人们就端碗走来饭场,议完了庄稼天气,便说十八里外崖碧泉水,干了几年,忽然间又有清流。有个割草的孩娃,渴时喝了几日,半年后眉清目秀,考取县里高中,三年后又考取大学去了。那孩娃考学,人们先还以为是他持有天资,直到前天,某村有头黄牛跌落深沟,腿断眼瞎,要杀时,黄牛挣断缰绳,瘸到崖下,喝了泉水,当时眼明腿健,可以耕地,人们才想起连那孩娃也能进入学府,原是因了神水。传议神水已是很久的事。而我的儿子随我长成在外,听到则是近日回到家中。那时候秋日正忙,玉蜀黍熟在各家田里,逼人收种,人们来不及去舀喝神水,只能在饭场上谈说渴饮,我的孩娃听得迷怔,常常忘了吃饭。秋罢一日,我端碗迟了,到那饭场时,已见他举着乡村大碗,坐在老树下最平的一面石上,等村人们来饭场接叙崖碧下的神水故事。昨几天说到那神水惊动了地区的大干部,说地区的官儿乘卧车到崖下灌了三壶神水,但没说地区干部得了啥儿奇病,病好没有。我家孩娃许是等着这个分解。村人们陆续端碗来后,大岁长辈,散乱一片站着,他却端坐在那面石上,动也不动,脸上晒着明朗秋日,仿佛那饭场归他所有。我走过去,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他手里的大碗,哗啦碎落一地,扭身惊异着我。
我说:这石头是让你坐的吗?
孩娃回家了,身后洒一路哭声。我是在他挨了一脚后,才向他述说了这无休无止、极有生命的饭场和饭场千年百岁的话题,不消说,他也还要向他的孩娃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