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天,气温三十八九度。指导员心里又热又烫,倘若能往他心里放一段钢筋,或者铁条,铁条钢筋都会被煮成粉丝。
麦熟了。连队三天接到了八个兵的九封电报,不是母亲有病,就是父亲病重,或者,家里要盖房子,奶奶八十大寿,如此等等,都找指导员请假回家。指导员知道,战士们都想回家割麦。可是,上级明文规定,没有特殊情况,各连干部战士一律不能请假回家。干部好说,不能请假就是不能请假,表率嘛。战士不管这些,还是让家里不断往连队写信、打电话、发电报,像明明知道面前是窗子玻璃,麻雀还要迎着光明飞去一样。委实让人头疼。思想政治工作遇到了季节性考验。每年这个时候,电报、信件都会如雪片样往连队飞来。这个时候,各连指导员都如进了考场一样。如果这个月连队没人请假回家,指导员的思想政治工作也就算及格了。然而,连里的小牛真的有了特殊情况,这天午时,一次给指导员交了三封电报。第一封是上周来的,说母亲住院,望能回。第二封是前天来的,说母亲病危,一定回。第三封,是今天到的,没有谈他母亲的病情,就说速归、速归、速归。小牛已经上街往家里挂了长途电话。电话挂到了邻居家里,邻居说你母亲已经死了,村里人都在你家门前搭建灵棚,你怎么还没有去首长那里请假。
小牛哭得死去活来。母亲五十九岁多些,再有一个月才到六十岁。死得早了。早得多了。得的病是肺癌。肺癌是年初发现的,这才半年,说死也就死了。去给指导员请假时,小牛的眼又红又肿。仅凭他眼睛的红肿,指导员就断定他的母亲真的死了。那三封电报不是假的。倘是假的电报,小牛不会掉泪。掉不出泪。最多也就学习别的老兵,躺在床上睡上一天,表现一些情绪罢了。指导员坐在床上,望望摆在桌上的三封电报,又看看面前凄然立着的小牛,很严肃地批评他说,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兵,怎么到现在才来请假。第一封电报来时,你就该把它交给我的。你把它窝在身上干啥?装积极不是?部队再有明文规定,连队请假的人再多,你母亲得了癌症,也得回家看看,也得到母亲的病床前边,端一碗水,递一包药,尽一点孝。可你——直到现在才来。本来可以在你母亲生前回去见上一面,和她老人家最后说上几句话,这下好了,再也别打算和母亲说话了。你说你这孩子,你这个兵,咋就这么傻呀,咋就这么不孝顺呢?小牛是在班里止住了哭声,到洗漱间洗了把脸才来找的指导员,以为到指导员面前,可以压抑住悲痛,不至于因为上气不接下气地悲伤,连指导员的问话都无法回答,连电报和母亲的病情,想请假回家的意图都说不明白。没想到,指导员没有问那三封电报的来龙去脉,劈头盖脸就批评他不该不来请假,不该对母亲不孝,这让小牛感到后悔而又温暖,感到平常有些严肃的指导员和大哥一样,和叔叔一样,和亲哥亲叔一样。于是,便又哭将起来,哀哀伤伤。不是哀哀伤伤地放大悲声,而是抽抽泣泣,双肩抖动,一脸青紫,像一颗青的柿子。
小牛是今年的新兵,山东沂蒙人,上个月才过的十八岁生日。不太高,微胖,娃娃脸,眼窝较深,哭着时泪先在眼下腮上那个坑里积成一团,盛不下了,就漫着从腮上迅速流下,像湖水从堤岸上打开了缺口,一流就流得不可收拾。指导员没有劝他。指导员说,哭吧,大声哭,哭出来你也好受些。说你不来及时找我请假,是你对我指导员不信任,对思想政治工作不信任,对连党支部不信任。难道上级规定战士没有特殊情况不能请假回家你就真的不来请假了?你母亲患癌症就不是特殊情况了?指导员起身去把洗衣架上自己的洗脸毛巾拿下来,在洗脸盆的清水里蘸了蘸,拧干,递给小牛说,接着,擦把脸。说我知道往你们那儿去的火车是晚上八点三十分,车票好买,你不用着急,晚上我去送你。当小牛接过毛巾,擦过了脸,指导员又把那毛巾接回来,到脸盆里洗了洗,再拧干,放到了小牛面前的桌角上。那意思是让小牛继续哭,把心里的伤悲全都一股脑儿倒出来,别窝在自己心里找罪受。小牛瞟那毛巾一眼,反而不再哭泣了,不再像刚才走进来时那样伤悲了。看小牛的悲痛减弱了,指导员又给小牛倒了一杯水,摆在他面前,把一把靠背椅子往他屁股底下挪了挪。
指导员说坐吧,喝口水。
小牛就坐下了,没喝水。
当时,时候正值午休。营院一片安静。各连排都在宿舍躺着,只有知了在营房下和路边的泡桐树上叫个不停。小牛不再哭了。指导员的屋里反倒有些闷寂。桌上那杯茶水,几片茶叶蓬勃开来,先是漂在水面,后来就慢慢沉下水去。仿佛能听见茶叶下沉的声音。指导员没有接着说话,小牛反倒有些不安,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似乎等着什么。可以请假回家是不用说的。当天就走也是不需说的。剩下的,只是回家多少天,什么时间从家里返回部队了。说是新兵,小牛对部队请假的程序也有几分熟悉。指导员要等起床号一响,团机关正式上班,给团军务股打个电话,说好后再让文书送去一份请假报告,由军务股长在报告上签字盖章,再开出一份军人通行证,电话通知连队,由文书把通行证与请假报告从军务股取回连里,将请假报告留在连里备案,军人通行证交到请假人手里,这才算完了一套手续。可这套手续、程序都不能在午休时候进行,小牛就想借此机会回宿舍整理一下行李,以备说走就走。可小牛想走时,指导员摸了一下茶杯,说喝吧,不热了。又说,小牛呀,我刚才有些激动,话言重了,你别介意。别往心里搁放。小牛不知道指导员有什么言重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刚才指导员对他的批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伤痛时轻轻抚在伤口处的柔和手指,使他感到亲切、温暖。可指导员这时却又一脸愧疚,一脸对不起小牛的模样,像做了极其有愧于人的事情。这让小牛不解,他慢慢抬起头来,瞟望着指导员,像他上学考试时检查一份明明没错却又让人不太放心的数学卷子,加号、减号、数字,一丁一点,都看得十分仔细。指导员叹了一口长气,把屁股往床里挪挪,又把下面的蚊帐往高处吊吊,才回过身来,回过头来,说细想想,我不该批评你小牛,该表扬你才是。虽说你没有来找我及时请假,错过了回家看看活着的母亲的机会,可你是为了连队呀,为了连队的建设呀。若不是连队训练紧张,准备迎接八一建军节的师、团级阅兵,你能不来找我请假吗?我知道你是为了部队建设才不来找我请假的。从你自新兵连分到连队以来,我就觉得你和别的新兵不一样,可我又说不准,你哪里和大家不一样。还是两个月前的星期天,那天阴天下雨。上午还阳光明媚,大家都把被子、褥子、床单晒在宿舍前,可到午饭前天说变就变,雨哗哗啦啦落下来,每个人都抢着把自己的被褥往宿舍收,可你没有。你先去收外出执勤不在连队的战士的被褥,再回来收自己的被褥。当然,这是一件小事,忘了也就忘了,记住也就记住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指导员平平静静说着,目光向前,如望着对面墙壁,又如望着对面的小牛;像询问小牛,也像没有意思询问,只是一种叙述,他在这儿停顿了一下,宛若把一个故事讲到了关键之处,让听众有些悬念、有些回味一样,使听众更加的聚精会神,把目光、注意力乃至手上的力气,全都凝注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之上。小牛真的如听评书故事的孩子一样,半旋了身子,半仰了头,目光落在指导员的脸上,而自己脸上,刚刚因哭泣憋青的脸色,这时就有些粉红。淡淡的粉红,像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嘟嘟的嘴儿,动了动,像要回答他还记得那件事情,或者说,已经记不清了,可拿不准指导员是在询问,还是仅仅说到这儿的正常停顿。于是,他圆厚的嘴唇,只是动动,未及说话,指导员便又接着说了。指导员说,怕你已经忘了小牛,可我指导员没忘。当时我就立在你的身后,你先收了别人的被子,而后才收自己的被子。结果,你的被子上浇了许多雨点。当然,这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可你做了,我见了,我这当指导员的就应该记住。事情不大,这说明你和别的战士不太一样,有觉悟、不自私,先人后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有一件事情,这你应该不会忘记,上个月连队挑大便种菜,挑到最后,粪池干了,菜地还有一半没有施肥,连队有几个战士就跳到粪池中去挖,把干在、硬在粪池底上的大便往外掏,那活儿真是又脏又臭,只有农民和雷锋才会去干。然而,我立在厕所一边,仔细数了,跳进粪池的有五个战士。五个中其中有你。另外四个,有老兵,也有新兵,可他们都是写了入党申请书的人。不能说大家跳进便池挖粪就是为了入党,更不能说战士们入党动机不纯,或者说,是大家的努力表现怀有别的目的。可毕竟,那时只有你一个没有写入党申请书,这就让我对你另眼相看,觉得你表现好完全不带有目的性,没有个人功利,完全是道德人品所致,完全是发自内心、来自于血液本身的高尚和纯洁。加上这次请假,为什么有的战士家里刚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家里的责任田被水冲了,他就拿着信来连队请假;还有的,姐姐骑自行车跌了一跤,胳膊上缝了几针,也要请假回家看看;更不像话的,索性就让家里发假电报来,明明奶奶在他入伍之前都已病故去了,还发电报说奶奶病危,望速回与奶奶见上一面。明明父亲发烧感冒,也要发电报说父有急症,务必请假回家。话到这儿,指导员似乎有些生气,说话快了,脸上的平静变成了激愤的黄白,还拉开抽屉,一下取出一打电报,和小牛那三封电报一道,扔在、摊在桌上。似乎,把那些电报扔掷出来,把丑恶摊在阳光下面,指导员的气就消了一半。他望着那一桌电报,说喝水吧小牛,水不热了。说茶叶不错,你们家乡不产茶叶,你尝尝这茶。就把那杯水端起来递到了小牛手里。小牛不想喝水,口不渴燥,可指导员说你喝一口尝尝茶叶嘛,是我老家的毛尖。你嫂子——哦,你还没见过你嫂子,忙过去这段时间她到连队休假,你们山东人爱吃水饺,她来时我让她给你包水饺。指导员说你喝一口尝尝茶叶时,声调偏高,有些严厉,就像父亲训斥挑食的儿子。说到让他爱人来队时给小牛包水饺时,声音缓了、低了,又像一个母亲,在对自己偏食的儿子说,你把这个吃了,我就去给烧火做那个。小牛不能不为指导员的真情所动。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来指导员屋里,是指导员第一次单独和他促膝谈话。他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水,有两片茶叶进了嘴里。茶水半苦半涩,他在家里喝过,可他分不出茶叶好坏,也就说不出好喝还是不好喝。或者,不太好喝。他在嘴里嚼着那两片茶叶,像儿时嚼着从田里刨出的饱含甜味的毛毛根草,看着指导员把桌上的一打电报收将起来,放回抽屉,把他的三封电报单放在桌子上的台历下边。这时,起床号也就响了。在闷热的天气里,那浑厚的号声像一群野牛,从指导员的房前屋后奔了过去。指导员推开了窗子,对外边的哨兵说道,看见文书从街上回来,让他马上到我这里。哨兵隔着窗子,向指导员立正着应了是后,指导员又把窗子关了。说小牛,你该走就走你的,文书回来再打报告请假不迟。母亲不在了,没有人敢不同意你的请假。营里,团里,就是你先回家,后补请假报告也是一样。说你不要老是把连队利益放在首位。集体利益重要,个人利益也同样重要。说其实,集体利益也就是无数、共同的个人利益组成的,当一个集团,总是以伤害个人利益为基础时,那集体利益也就必然受到伤害。指导员说,我和别的政工干部的观点不一样,或不太一样。我以为要保全集体利益,首先要保全战士们正常、合理的个人利益。说你该走就走,别管连队最近工作紧或不紧,别管八一阅兵连队少一个人就扣掉一分的事,更不要想着扣一分连队就少一分荣誉什么的。就是连队这次阅兵拿了倒数第一,就是团里批评我思想工作不及格,你也不能不请假回家。连长——知道吧?去年连长的父亲病故,正赶上老兵退伍,新兵入伍,我又在政工理论学习班上读书,因此连长没有回家。退伍工作结束后,连队倒是被评为了退伍工作模范连,大事小事,丁点儿没出,可事后连长每每说起自己最后没见上父亲一面,没有回家安葬父亲,眼泪就哗哗哗哗流下来。指导员说,小牛,我知道你和别的战士不一样,总是太顾别人的得失,太考虑集体利益,才劝你从心里放下这个包袱,轻轻松松回家一趟。人死了,不能再活,可你回去,对父亲和哥、嫂们都是一个安慰,也说明咱们部队,不光纪律严明,传统优秀,人道主义也十足十足。说到这儿时,指导员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发现小牛杯里的水,也仅剩下一层茶叶。他只顾说话,没有看见小牛什么时候喝水,而且把水喝完了。小牛只顾听指导员讲话,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喝水了,什么时候把水喝完了。他们都在物我两忘的境界里,一如老师与学生,或者评书说唱家与他忠实的听众们,在课堂上忘了下课的铃声,在剧场中忘了场外喧闹的环境。指导员去给小牛续水时,看见小牛一脸红润,闪着光泽,脸上那受人称颂的幸福和羞涩,厚厚如某个光线好极的新婚窗上挂的红绸布,透亮而又羞于见人,专注而又忘情。于是,指导员就去他一动不动的手里要杯子,直到这时,小牛才猛地灵醒过来,说指导员我来倒。指导员说你坐着。小牛说我来、我来,我咋能让你给我倒水呢。指导员便有些生气了,站在那儿,右手提着水瓶,瓶口斜斜地对着窗户,大声说你这小牛,你这孩子,你这个兵,你把我指导员当成了什么人?我为什么不能给你倒水呢?你为什么不能喝我指导员给你倒的水?简直气人嘛,好像我指导员是地主官僚似的。指导员是什么?指导员就是大家远离家乡,来自五湖四海,同到了一个方向,重新组成了一个家庭,在这个大些的家庭里,大家想父母了,指导员就是大家伙的父亲、母亲,大家想兄弟姐妹了,指导员就是大家的哥哥、姐姐。又问,喝我给你倒的水怎么了?连水都不让我给你倒,等你嫂子来队,我让她给你和大家包饺子你去吃不去吃?
小牛就像做了错事样,又坐了下来。
指导员就像斟酒样又给小牛续上了水。续完离开时,有两滴开水从瓶口落到了小牛的膝盖上,指导员猛一愣怔,忙问,烫着没?这是午饭前灌的热开水。小牛把手在膝盖上随意搓两下,说不热不热,没有事。指导员把手放在瓶口试试温烫,又拿起毛巾在小牛膝上擦两下,才放下水瓶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小牛在指导员用自己的擦脸毛巾去他的膝上擦水时,心里又热又急,想阻止又怕指导员像刚才一样生他的气,于是手就僵在半空,如一个伸着双手让母亲随意收拾打扮的孩子样。可他不是孩子,指导员也到底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昨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不知道是指导员的行为勾起了他对母亲的回忆,还是指导员的行为又让他体会到了母爱的温暖。指导员给他擦水的动作随意而自然,如同擦自己膝盖上落的饭菜,可是小牛,却又哭了。一股暖流,从胸膛的内里往上一涌,泪就挂在了眼眶。这样,指导员就第三次去脸盆摆了毛巾,递到了小牛手里。
指导员说,坚强些,你这孩子,心地太善、太软,看你这样一会儿哭哭,一会儿哭哭,你还怎样回家?回家了还怎样回来?说完了伸出胳膊,看看手表,默算一会儿,又说时间来得及,等一会儿文书再不回来你就回去收拾行李。说回去了代我向你父亲和哥嫂们问好,在灵棚前向母亲跪拜时也代指导员、连长和咱们连队向他老人家磕个头。又说假期的时间你自己掌握,家里的后事完了,就早些回来,脱不了身或想在家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既走之,则安之,别管连队。别总是想着连队,像连队就是家,离不开似的。连队就是连队,家就是家。一个战士是应该主动培养他与连队的感情,但不是这个时候,不是父亲、母亲谢世的时候。一个战士以连队为家应该得到敬仰,可一个战士从内心里想家、想父母也应该得到尊重和理解。指导员说小牛,别哭了。对,别哭了。你这孩子,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已经是一个解放军战士了,你一定要学会坚强,学会处事不惊,遇惊不乱,有了痛苦用坚强撑着,有了欢乐,用平常之心对待。说小牛,我给你一个任务,就是回到家后,无论父亲、哥嫂们多么悲伤,你不能把悲伤表现出来。你回家的任务,一方面是参加母亲的丧事;另一方面,也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化解他们的悲伤,让他们重新树立起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人生的信心。如果你回家给父亲又带回了更大的悲伤,那我就不批你的假,就不让你回家了。你记住三点,言简意赅说,一,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军人,军人就要坚强;二,母亲不在了,你要尽可能加倍地对父亲孝顺,把对父母二人的爱,全部献给父亲一人,让他老人家有个幸福的晚年;三,回到家你给家里带一件最好的礼物,不是钱,不是物,而是安慰。比如说,比如说,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是否恰当,是否会伤害你的感情。话到这儿,指导员有意而长久地停顿下来,把目光落在了小牛的脸上,明确无误地是拿他下边可能说出的话,去征求小牛的意见。小牛望着指导员的脸。小牛自始至终都望着指导员的脸,有时如学生听老师讲课,有时像儿子在听父亲教诲,还有时,是像听众在听收音机中的小说连播。这个时候,小牛既像听一个长者对一个少年的开导,又像听一个哥哥在对将要出门远行的弟弟的衷心嘱咐。小牛的脸色平静而又坚定,如将熟未熟,未熟已熟,红润而又饱满的一颗柿子。一个让人喜爱的国光苹果。他目光坚定,脸色发亮,原来摊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经捏成了拳头,就像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准备上马出征一样。从小牛的表情上,指导员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出来。而且,为了让指导员讲出来,小牛还向指导员轻轻点了一下头。到这儿,指导员就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往桌里推了推,大着嗓子说,小牛呀,我不怕你生气,不怕你痛苦,就怕你父亲从痛苦中走将不出来。我直说,你母亲五十九岁就离开了这世界,再有一个月也才六十岁,这年龄的确小了些。人不到六十岁死去,总叫人觉得可怜,可惜,还不到老年。可过了六十岁,让人心里也就容易接受了,好像六十岁就是老年,五十九岁就还不是老年一样。所以呀,中国传统上就有个习惯,人活六十以后死了,白事也当成红事办,丧事也当成喜事办。农村,像北方农村,比如你们老家山东,都把六十岁以上的丧亡叫喜丧。你母亲虽然还不足六十岁,可算起也就只差一个月。然而,把阴历的生日挪到阳历算——现在农村也有许多人过生日是过阳历的。这样你母亲正好过了六十岁。我从你的档案查过了,按阳历你母亲是六十岁还要多几天。这样算,六十岁已经过去了,丧亡就可以当成喜丧了。我想,你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去办丧事,从这个角度去劝你父亲和哥、嫂,你就能把安慰带回家,就能把我说的第三条落实好。话到这儿,指导员似乎把该说的终于说出了口,瞟瞟小牛,看他不像最早那么悲伤了,也不像刚才面带红润、双手成拳那样激动了。现在,他平平静静,一只手握着还有半杯水的杯子,杯子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自自然然,四个手指微微半屈,拇指搁在食指前端,说是虚拳,却像伸着手掌,说伸着手掌,却又如捏了一个虚拳。他的放松使指导员有些感动,宛若指导员如父似兄般说长话短,就是要让他从悲伤中走出来,进入到自然放松的状态一样。看到了他的放松,指导员动动身子,在床上调整出一个和小牛一样的放松姿势,轻声的,慢慢的,又叫了一声小牛,如有事要求小牛一样,说我有一个想法,不是计划,而是临时、突然的有了一个想法——现在连队想回家的人多,像你这样有觉悟的人少。母亲病重住院,接到电报又不给连队讲,不说不给组织上添麻烦,也尽量少给组织上添麻烦。所以,我忽然有个想法,有个安排,想在你走之前,在连队吃晚饭时多加几个菜,送送你。然后,部队集合好后,我在大家面前简要说说你的事迹,而你,在我说完之后,再到大家面前谈谈自己的想法、感受,教育教育那些发假电报、请假假的人。小牛,你不用说别的,就说自己接到第一、第二封电报后不去连队请假的真实想法,把你为连队着想的真实想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也就行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这样一个现身说法,比我做半天、一天的思想工作都强。说完了,咱们就开饭。吃完饭,我组织全连发假电报要请假回家的人都去车站送你。把自己的想法、安排说出来后,指导员又去端来水瓶给小牛续上了水。续水时,小牛脸上慢慢出现的犹豫像指导员倒的水线一样长。倒完了,指导员去放水瓶时,又背对着小牛说,不为难你,你不想讲了就不讲,我知道你这样做不是为了让全连人都知道你觉悟高,都来向你学习的。
小牛坐在椅子上,端着那杯满满的水,以屁股为轴心,转动着身子追着指导员说,指导员,我不想回家了,我不再请假了。指导员正弯腰放水瓶的身子半躬半直地僵在他的床头上,那块放水瓶的有些潮湿的脚地前。他有些惊怔、有些不解、有些惘然地扭过头来问,怎么了?小牛说,不怎么,我还是觉得不回家了好。指导员把水瓶放在地上,彻底地转过身,直起腰,说这怎么行,你这孩子,你这个兵,怎么能连母亲死了都不回家?这样做你能对起母亲吗?你能对起父亲吗?你能对起你的哥哥、嫂嫂和你自己的良心吗?指导员一连声的讯问,严肃而又深刻,似乎想让小牛为自己改变了的决定不仅重新做出改变,还要做出检讨。可是小牛却固执地站起来,把手里的水杯放在桌上,连杯里的水溅流出来,都未顾上去擦,便回过身子慌慌忙忙解释说,指导员,你先别批评我,我刚才算了算,我母亲昨天去的世,我今天接到的电报,就是我今夜动身上火车,到明天天黑才能赶到家,这还得路顺,下了火车就赶上往我老家去的末班长途汽车,要赶不上,就得后天才到家。可你想指导员,这么热的天,按风俗我母亲的死尸只能在家停三天,昨天、今天、明天——明天上午我母亲就出殡,我最快是明天落日之前赶回去,你说我回去能赶上母亲的丧事吗?既然赶不上丧事,赶不上出殡给母亲送行,我就想索性晚一些日子再回去。
立在床头,开水瓶的边上,指导员望着小牛像望着突然由小长大的一个人,他不敢相信,小牛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敢相信,小牛会把一道极其艰难、复杂的几何题连同结果和运算中的因为与所以,都一步不落地和盘端到他面前。仿佛,一个老师一眼就看出了那道题的正确性,又不敢相信那道难题是由面前的这个孩子推算出来的,因而便陌生地盯着面前的那张娃娃脸,直到确认了难题是由他演算出来的,由他个人独立地把正确的结果写在了作业上,才慢慢地朝学生走过去。到小牛的近前,指导员由衷地、缓缓地说了几句话,说小牛呀,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管连队建设如何,自己今夜就回家;就是你决定今夜不走了,也要马上去给家里挂个长途电话,告诉父亲说忙过去这几天你立刻就回去,请他老人家和哥哥、嫂嫂想开些,不要因为妈妈不在了,沉在痛苦里走将不出来。
小牛就慌慌张张去营房门前街上的邮局给老家的邻居挂长途电话。因为邻居家没人接电话,发加急夜送电报,家里连夜便可以收到,他便给家里发了一封加急夜送电报。电报上写道:父、哥、嫂,按阳历计算,母已过六十周岁,明日丧事,务请按喜事办理,我忙完工作即回,望谅。写完电报,小牛又仔细看了两遍,觉得既言简意赅,又意思明白,便交给邮局的营业员,付了款,出门吹着口哨轻轻快快回去了。回去他便径直去训练场上参加连队训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