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很早就想要独个儿去赶一趟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而不是像跟着奶奶那样,连上厕所也得招呼一下,即使奶奶不站在庄稼地的路边候她,也立在路边的厕所门口等着,仿佛离开奶奶,离开大人,她会果真丢了一样。赶集是妮子最快活的事情,就像一个羊羔儿被散在漫无边际的草坡。在人缝中藏着,和羊羔儿在草棵间藏着一模一样。她喜欢闻人们的汗味,喜欢冷丁儿看见大人们把自己的第三个扣子扣进第二或第四个扣眼里,那一长一短的衣襟,在他们的肚子上拍拍打打,可他们还以为自己穿戴整齐,走起路来头昂得老高。还有,村里的媳妇们,去赶集那天,把木梳在水里蘸蘸,将头发梳得又光又亮。过年才穿的新衣从箱子底儿翻了出来,却又不穿,只是披挂在左边肩上或是右边肩上。那样子如同商店里的衣服架儿,展挂了衣服却并不是为了遮体保暖,而原本就只是为了让人瞧瞧看看,让人悦目地感叹感叹罢了。
妮子知道自己还小,还不到和村里姑娘们一样涂脂抹粉的年龄,还不到和媳妇们一样把孩娃们哄骗着留在家里,自个儿桃红杏白地到集市上买这买那,让男人们的目光在自己头发上、新衣上溜来溜去,却又不正眼去看那些男人们,快活了还又在过后骂人家男人们不正经、不要脸。妮子打心里瞧不起村里的姑娘、媳妇们,想你打扮得春绿秋黄本来就是让人家看的嘛,可人家看你了你为啥儿还要去骂人家呢?妮子想,长大了我也要打扮得和她们一样好,打扮好了我就让人家看。谁看我了我朝谁笑一笑,还站在那儿不走不动可着人家看,或者站在那儿转过来、旋过去,让人家实实在在看够。妮子甚至想,谁看我了我就给谁一些钱。只要我有钱,我就给那些说我漂亮,说我穿戴时鲜的男人们。
不过,要紧的是自个儿要独自先去赶趟集。要不独个儿,别说让男人们看个够,连自己多瞧瞧集市上时鲜的男人女人,奶奶都不让。妮子已经多次给奶奶说要独个儿去赶集,奶奶每次都是眼一瞪,说你说啥?不要命了你?敢独个儿去赶集。有一次,妮子谎称要和村里别的几个妮子一块去赶集,奶奶便端着洗到半途的饭锅愣在院落里,问都有谁?妮子说有羊妞、草枝,还有邻家的小莉姐。妮子说了这样的谎话,像把自己脱光站在了人前样,脸上热热烘烘,心里叮里叮当,可是奶奶没有看出来。奶奶说要这样你们就去吧,说着就端着饭锅往灶房走去了,喜兴得妮子差一点要从院里尖叫着跑到村街上。然而,奶奶走到灶房门口儿,却又转过身,眯着眼睛说,妮子,你等会儿,我去隔墙问问你小莉姐姐到底去不去。
奶奶就去了。把饭锅放在脚地上,让鸡们在锅里随意叼着,自己一颠一颠往邻居家里走着。看着奶奶真的要去询问,妮子瘦小的额门上急出了一层汗珠儿,待奶奶快要走出大门时,妮子突然蹲在地上,大声地叫唤着,奶奶,我肚子疼哩,疼死我了,你快来给我揉揉吧。
妮子从小就不知父母去往哪儿了。家里桌上有两个黄木牌位,奶奶指着这个说,这是你爹;指着那个说,这是你娘。可妮子想,这怎么会是我爹、我娘呢?它们是涂了黄漆写了黑字的牌牌呀。妮子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牌牌怎么会是爹娘。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反正有奶奶,吃的、穿的、玩的,奶奶啥都不缺她妮子的。可奶奶就是不让她独个儿去赶集,不让她独个儿去山梁上割草放羊,不让她独个儿去外村走亲戚、串门子。
奶奶守着她,就像守着生怕羊啃、猪拱的一株小苗儿。可是,到秋假中的这天一早,奶奶还在床上睡着,却把她从梦中叫醒来,说妮子,你不是想去赶集吗?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说今天是集日?奶奶说今儿是初九,阳历十五号,你独个儿去赶集吧,奶奶不再陪你了,奶奶头有些晕。说你早些去,早些回,到集上给奶奶买一绾儿黄丝线。
妮子在集市上转了三圈儿,才似乎明白原来奶奶让自己独个儿来赶集,是因为村里压根儿就没人来赶集。早先儿农闲,妮子和奶奶或跟着别的大人们来到集上,三五步就能碰到一个村里人。在猪市上能碰到村里卖猪娃的男人们。在木市上能碰到为盖房娶媳来买木料的小伙们。在蛋市场能碰到那些来卖鸡或鸡蛋的媳妇们。在卖衣卖鞋的店铺里,村里的姑娘三五成群地这铺进,那店出,试试这个,看看那个,买一条裤子能跑五家店铺,买一块布料能拿十种布料在自己身上试着让别人尝味儿,看效果,评评比比,最后挑花了眼,觉得哪一种颜色都好看,哪一种颜色又都有些美中不足啥儿的。可是,今儿天,妮子从西到东,又从东到西,连她最不喜欢的木料市场,路过时也多瞅了几眼,生愣愣是没有碰到一个叔儿、婶儿、姨儿们。
秋熟了。该掰玉蜀黍了。大人们都已经农忙了,来赶集的是那些庄稼在三朝两日之内还不需下棵的农民和前些时不知忙着啥儿,农忙了忽然发现农具缺欠的庄稼人。他们要把运送玉蜀黍穗儿的车轮子修好;要把刨玉蜀黍茬的锨头刺儿捻细;要把从田里往田头盛送玉蜀黍穗儿的箩筐、篓子等家什准备齐全,所以他们来赶这农忙前的末集时都脚步匆忙,要买啥儿就直奔啥儿市场,讨价、还价,买完了就走。
一个集市上好像只有妮子悠闲,不用买割玉蜀黍棵的镰刀,也不用买翻地用的铁锨,更不用去想收完秋后立马就要播种的小麦。奶奶说地里的玉蜀黍要三天五天才熟,她要趁这几日闲暇,把她的送终寿衣准备齐全,说她身体还好,不把妮子养大嫁走了她不会离开这世界,可又说把寿衣准备好了以防万一。奶奶已经缝了一冬一夏寿衣,啥都齐备,眼下就剩下一个寿袍的花边。花边需要一绾儿黄色丝线,她今儿独个儿来赶集,就是为了给奶奶买一绾儿丝线。街市上的赶集人比往日少了许多,连先前卖衣服的市场上都没了早时鼎沸的人声,冷冷清清,逢五遇十的集日,比背集并不繁闹多少。
妮子已经在镇上百货商店东边的一间小屋里找到了那一间丝线铺,可她没有立马进去买丝线。好不容易独个儿来赶集,她要在大街上转足看够再来买。现在买好拿在手里转着悠着就没那么便当了,说不定还会把丝线弄丢在大街上。奶奶给了她十块钱,说一绾丝线最多两块钱,讨讨价说不定一块六也就买到了。说买完线你还剩八块来钱哩,想买啥你买啥,想吃啥你吃啥,可千万不能把钱弄丢了。妮子把钱装在自己的裤兜里。那裤兜里有一个她自己用画报纸叠的钱夹儿,又光滑,又漂亮,先前都是装着几分、几毛钱,最多不过是一块两块钱,然今儿那里边是整整一张的十块钱,沉沉甸甸,每走一步那钱夹儿都在她的大腿上拍一下。拍一下她就知道那钱夹还在她身上,钱也还在钱夹里,所以她在街上走着,从来不像村里的媳妇那样没出息,见了厕所都要钻进去,不是大解或小解,是进去乘着没人看看带的钱还在不在自己贴胸、贴腿的身子上。妮子不怕钱丢,就怕那画报纸钱夹不再拍她大腿上的肉。画报纸硬硬滑滑,隔着兜布拍着她的大腿根,就像一只手轻轻在她的身上拍着抚弄着,使她心里舒展而安稳,仿佛夏天快睡时奶奶用扇子给她赶着蚊虫扇着风,惬意又轻快,轻快又舒展。
妮子已经在大街上转过几遍了,从半晌儿转悠到了日平南,在菜市场看了黄瓜、茄子和韭菜,在木市场上看了檩木、椽子和刚伐倒的树。那些东西都与她无关,之所以去看看,走马观花,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独自来赶集,连哪儿哪儿都看了,角角落落都没剩下来。不过,牛、羊市场她没进去看,那是个大院子,她只在门口站了站。那些主人太过短情了,日日年年地你用牛犁地,现在它老了,犁不动了,你就把它牵来卖掉了,让人家牵回去宰杀煮了牛肉杂碎汤;还有那羊们,从来没吃过一顿好东西,最好的饭也不过是春来时的草,可到头来你还是把它卖给了卖羊汤的人。妮子恨那些来卖牛、卖羊的人,她可怜那些牛、羊们,不忍心进去看它们,就只好在牛羊市院的大门口,张望几眼便慌慌地躲着走开了。
用了妮子最多时间的是开辟在镇南的自由市场,十几亩耕地,忽然就都盖上了全是单砖薄墙、石棉瓦屋顶的简易房,卖鞋的、卖帽的、卖各种布料和从城里进来的各式衣服、塑料玩具、布娃儿铁枪的个体户及现剪现做的缝纫店,七七八八,一应俱全,全都安置在那一间间的简易房子里。妮子像钻进了鸽子笼一样,这间出来到那间,上家看完转下家。所有的店主都是聪明人,都有一眼看穿她不是买货的主,在店里该喝水的喝水,该打牌的打牌,瞟她一眼,就和没看见一模一样。这样反好,妮子像独个儿走在一个动物园里样,好看了多看一会儿,不好看了溜一眼就走,待把最后一家卖碗卖筷子的店铺看了后,一抬头,秋火火的日头不觉间就烧到了正顶上。
妮子要去办她的正经事儿了。她心满意足,连集镇上卖草帽、袜子、钉鞋修锁、镶牙理发的店铺她都看过了,像去年、前年她看的一本小人书,三遍五遍,一页一页全都看得滚瓜烂熟,把里边的故事背熟在了肚子里。现在,集镇上从东到西,由南到北,哪里卖啥儿,哪家店铺在哪儿,她也全都知道了。她没有理由再在街上东游西逛了。她该买完丝线去吃饭,吃完饭拿着丝线回家了。
丝线店就在百货店的一边儿,十几米,邻着一家私人开的名叫经济饭庄的小饭铺。第一次到店铺门口看了时,她就是看了个丝线铺儿在这儿,待她又回头来到店铺时,她不仅看见店铺在这儿,还看见丝线店原来是一间夹在饭店和商店中间风道的油毡屋,借了人家两边的红砖墙,在后边用土坯一垒,在前边用碎砖一砌,留下一个门道,在门框上泥了白灰,写了丝线二字,也就成了丝线商店了。这叫妮子感到失望。转了这么多货足光亮的店铺,最后竟到这么个有两席空地的小店里。而且,店里低凹,怕雨天进水,故意在门口垒出个挡水的台阶,上去台阶再往店里进时,像突然一跳,跌进了一眼黑黑的井。
店主是个有四十几岁的妇女,宽脸、剪发,穿一件绸布短袖的小领布衫,看她的脸样,是乡下的妇女,可看她的衣样,她又是镇上见多识广的女人。不知道为啥,妮子一跳进店里,便有些不够喜欢。她想买一绾丝线就走,所以到那用旧桌子改制的柜台前,往左右墙上看看,瞟瞟那墙上都糊了报纸的店壁,她却没有仔细去看那正在墙角坐着烧饭的女店主。可那店主却早早、早早就一眼瞄上了她。
小妮儿,你要啥?
店主倒是热情。不消说丝线店也是集镇上的专卖店,不买丝线的人不会来她这儿闲游瞎逛儿。妮子在屋里闻到了一股因为低洼的潮湿味,还闻到了一股丝线上的染彩味,还有店主煮饭的黏糊糊的热面味。她把目光搁在了桌柜里边靠墙打起的箱柜上。那箱柜都架在条凳上,大小均匀,分出十几个方格,每个方格里都放着一种颜色的丝绸线,红的、黄的、绿的、黑的,还有鹅黄和紫黑,绛红和银白,每一种都包在纸里,露出的部分又闪闪发光,在白天也燃着电灯的光亮里灼灼地生辉。还有几个空下的柜格儿,放了一些陈旧的毛线和她的碗筷,成了她的碗柜和筷篓。妮子用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眼店里的陈设,她说我买一绾儿黄丝线。
人家说是这种?
她说是那种鹅黄的。
人家说就要一绾儿?一绾儿够啥用?
她说我奶奶的送老衣裳全好了,就剩袍子的边儿少些黄丝线。
女店主没有马上给她一绾黄丝线。看了看墙上的一个挂钟,见时针早已指过了吃饭时候,人家说妮儿呀,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刚好烧得多,你过来吃上一碗吧,说看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镇街的人,你是大老远专门从乡下跑来买丝线的对不对?好妮儿、坏孩娃我只消一眼也就知道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那种特别疼你奶奶的好妮儿。看你脸上的累、鞋上的灰,你至少跑了十里、二十里的路,你爹、你娘咋能舍得让你自个儿来赶集?真是的,胆子也太大了。啥儿呢?你说啥儿妮子呀?啊,是这样,我想着就是这样儿,凡独个儿来我这买丝线的孩娃、妮子都可怜八百的,都是自小就跟着奶奶、爷爷长大的。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自小跟着奶奶长大的妮子呢,所以我不敢说你没了爹娘那样的话,就说你爹你娘咋舍得让你独个儿来赶集,胆子也放得太大了。过来呀,妮儿你过来,为了你奶奶寿袍的丝线,你过来随便挑,要啥儿颜色挑啥儿色,要多少你就从那柜上拿多少,有钱了你就给我留一些,没钱了你姨我就不收你的钱。
妮儿,你过来,过来你随便地挑。
妮子就立在柜台的道口上,她没料到店主会是这样的好,让她吃饭,让她自个儿动手挑线,还让她没钱了就把线拿走。整整一个前晌儿,她走了几个市场,转了几十家商店,都觉得她不是买主没有一人和她说话儿,使她眼睛疲累,舌头却闲得发木。可到了这丝线店,这原来她不甚喜欢的店主却一口气和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亲得不像娘奶,也像姑姨啥儿近亲戚。妮子有些感动了。妮子有些像要找谁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一天没找到,天黑了,不找了,却又猛一抬头碰上了。她怯怯而又有几分亲昵、几分歉疚地望着在关火的店主说,我、我奶奶说就要一绾儿鹅黄的丝绸线。
店主把那蜂窝煤灶的上口关上,又端下饭锅,用圆铁盖儿把上口盖上,再把煮好的糊涂面条搁在铁盖上。她做这一些时,仔仔细细,慢慢悠悠,似乎生怕弄起灰飞落到锅里。因为仔细,她没有看妮子;因为慢悠,她也没有忘了和妮子说话。她说妮儿,你是说你奶的寿袍就剩下一道下边了?
妮子嗯着,向店主点了一下头。
店主把煤火钳儿挂在墙钉上,说你妮儿到底还是小,还是不懂事,你听没听说过孙子给爷买上一包烟,爷能活过八十三,孙女给奶多买一绾丝,奶能活过九十四?
妮子睁大眼,朝店主摇了一下头。
店主取过碗,开始盛着饭,她问:
你真的不吃呀?妮儿。
妮子又点了一下头。
她往碗里盛了一勺、又盛了一勺说:
那你就买一绾吧,只要你不想让你奶活的年纪大。
妮子的脸有些红怔了,望着店主没脸说出啥儿话。
店主端着饭碗,用筷子在碗里挑搅着又长又筋的机器面。
你过来挑线呀妮子,要啥色你自个儿挑啥色。
妮子呆在那儿没有动。
店主吃了一口面条说,你不要了是不是?
妮子说,多买一绾线,真的就能活过九十四?
店主又喝了一口汤,不是真的活过九十四,是你对你奶奶有没有这份心。
妮子说,那我就多买几绾线。
店主说,凤凰满袍绣,老人升天吃穿都不愁。说你有孝心,老人就能长寿。问:你拿了多少钱?说十块。店主就说十块不是?那就买五绾吧,用不完了重拿回来退还我。说过来吧,我帮你挑,一种颜色要上一绾儿,回去用不上的下次来赶集你再退给我。店主便搁下饭碗,帮着妮子挑了五绾儿,花花绿绿,每绾儿虚虚绒绒也就一筷子粗,五绾儿团到一块也没有一只麻雀大,可它又是那么轻,那么滑,以至于妮子把画报纸钱夹取出来递上那十块钱票时,以为自己是真的十块钱买了一个野雀儿鸟,以至于她拿着那一张书纸包的五绾儿线没有立马抬脚往门外走,似乎生怕那鸟从她手里突然扑棱棱地飞走掉。倒是店主一眼就看穿了啥儿样,从柜里抽屉中取出五毛钱递给妮子说,说妮儿,不在姨这儿吃饭,你就到前边牛肉铺里吧,五毛钱买两个烧饼,一碗不要钱的牛肉汤,汤不够了就让他们续,反正那汤不要钱。
妮子没有去喝那不要钱的牛肉汤。不要钱她也不能喝。犁了一辈子地,到头来又被人宰了剔了骨,碎了肉,妮子喝不下去那肉汤。妮子去吃了一碗鸡蛋面。她没想到五毛钱能买那么大一碗鸡蛋面。是海碗,她吃得又舒服又撑胀,面里虽然鸡蛋少了些,可油花儿还是一层地漂。离开镇街时,她手握着那五绾儿线,有些感激那卖丝线的店主了。她让妮子买了五绾线,还让妮子吃了一海碗面。线虽然多了些,可妮子想用不完了可以放到那儿,自己从学校回来,空闲了也可以跟着奶奶学学刺绣啥儿的。
妮子离开镇子回家了。
来时是十二里的路,回去还是十二里的路,一点都没变,可妮子觉得回去总比来时的路要短。来时总是觉得咋还没到?可回时一转眼就到了半途路上的柿树下。这棵柿树又低又矮,是棵偏脖儿,一边树冠蓬旺,一边枝丫稀疏,可蓬旺也好,稀疏也罢,横竖今年是个小果年,树枝上除了满树半黄的柿叶,很难如往年样一抬头就瞅见一树的柿果了。村人们在往日赶集回来,大挑儿小包,一般都要到这树下歇脚。然而妮子到了这棵树下,她却不想歇脚了。不是不累,是日头已经西偏,奶奶说让她日落之前一定、一定要赶回村子里。她给奶奶一下子买了五绾儿线,她想立马就赶回家里去。可到那柿树下面时,有个赶集人正在树下歇脚儿,她朝人家看了一眼。这一看,人家就和她说话了。人家和她说话她就不能不接话茬儿了,这也是礼貌呢。人家说:小妮,歇歇呀。她说日头落山了,我得赶紧儿回家哩。人家说,哪村的?她说前边梁下的。人家说,这么近一会儿你就到家了,说歇歇吧,一会儿和我一块走,我就从你们村头上过。又说你渴不渴,渴了我去玉蜀黍地里给你折一根甜秆儿。
妮子本来是不想歇脚的,可说不歇脚,人家和她说话,她却立在了路边的树荫下。她本来也是不渴的,可人家说去地里折一根甜秆儿,她却觉得嘴唇有些干。她就那么立在树荫下的一片草地上,用舌头舔了舔干嘴唇,看见那歇脚的人,果然站起来,说我也渴得很,你看着我的东西,我去折两根甜秆就回来。这当儿,妮子就看清了歇脚的男人有三十几岁,黑裤、白衫、短头发、高鼻梁。树荫下有一对空篓子,篓子里铺着的一层麦秸草,还有一些猪粪便。大约儿他是到集镇上卖猪娃子,挑着一担猪娃卖掉了,挑着一对空篓回来了。不知道为着啥,妮子喜欢那些卖猪的,不喜欢那些卖牛、卖羊的。她不喜欢猪,所以她就不讨厌那些卖猪的。她看着他一步步下到路边的玉蜀黍地里了,有个布袋儿在他的屁股后面紧挂着,每走一步一拍一打。不消说,他卖猪娃的钱都在那个拍打他屁股的布兜里。看着那个布兜儿,妮子有些想笑,她不知道他们为啥不像她一样叠一个画报纸的钱夹儿,而用一个布兜吊在屁股上,又土气,又难看。还又不便当。妮子很想给他叠一个硬钱夹儿,把他屁股下的布兜换下来。可妮子这样想时,他却已经走进了玉蜀黍地,像山羊进了深草沟里一样不见了。
这是一块大极的玉蜀黍地,斜面坡,路在梁顶,往田里探头看去,便有些居高临下。玉蜀黍差不多已经透熟,每一棵缨顶都是勾着脖儿,焦着顶缨和穗包的红缨丝。庄稼地是一片土黄色,有一股成熟、生香的玉蜀黍味在山梁上漫漫飘飘。妮子看不见那人在哪块场地寻找甜秆儿,但能听见庄稼地里热燥的哗啦声。她不知道他为啥走进地里许久还没走出来,忽然到来的口渴像一团干啦啦的粗布塞在她的嗓子里,她想一路走着一路嚼着甜秆儿的水,像她上学、放学时渴了走在路上一样儿。她想自己到玉蜀黍地里找甜秆儿,走了几步,看看树下那人的一对篓子就又站下了。她在田里找甜秆儿,就像在河滩上随意找一块鹅卵石,一找一个准,可她不知为啥那人找两根甜秆儿竟那么慢。
她有些焦急地站在地边上。
终于他就从田里出来了。
空着手,脸上硬着一层僵儿红,手里拿着一段要扔未扔的玉蜀黍秆,立在田头他就像要求妮子要做一件啥儿事,乞求妮子他没有把甜秆儿带出来,一定要请她宽谅他。他脸上挂着一层汗,似乎要说啥却又说不出口,就在那儿把脸憋红了。妮子不知他刚才说话的利落哪去了,丢到了哪儿,她望着他那涨红的脸,替他首先说了话。她说你没找到甜秆呀?他说,你、你进来找吧,我不知道哪是甜秆儿。
一个庄稼人竟不知道哪根玉蜀黍是甜秆儿,不就是那些又细又高、不会结穗,别的玉蜀黍都熟了它却还青着的就是甜秆儿吗?妮子瞟着那男人,她有些嫌他笨,又有些可怜他的笨。她没有把他笨的话儿说出口,把目光从他紧张、木呆的汗脸上收回来,她就从他身边钻进了玉蜀黍地。她在前边走着,他在后边跟着她。她说你在外边看着你的东西呀。他便立下来,说我跟着你看看咋儿找甜秆儿。看她没有不让他跟着的含义,他便又跟在她后边朝玉蜀黍地深处走去了。
西去的日头已经从灿灿的黄色转成了淡淡的红,落在玉蜀黍棵间有条儿有块,像无数红亮的玻璃片儿散散地落在庄稼地。腥甜温热的熟穗儿味,在玉蜀黍棵间像水样流动着。邻着路边的甜秆儿棵早就被人折断吃去了,妮子就一直往地心的深处走,到地心的一棵楝树下,她忽然看见那树荫里摆着几根剥了叶皮、秆儿发红的甜秆儿棵。刚剥下的玉蜀黍叶子还翠翠地扔在地上,一看便知是刚刚被人折好、剥好,放好的甜秆儿。妮子过去拿起那几根甜秆儿,转过身望着那男人,说这不是你找的甜秆儿吗?
男人就慌慌地看着妮子的脸,冷丁儿蹲下来抓着那甜秆儿,也抓着妮子的手。他的脸是涨红的深紫色,双手上的汗如刚刚有热水浇上去,哆哆嗦嗦像抓住的不是妮子的手,而是两块烧红烧柔的软铁儿。妮子不知道他要干啥子,不知道他为啥就浑身瘫软得站不住,蹲不住,要双膝跪在她面前。她说你咋了?你的脸刚刚是红的,一下就变成了白的,你是病了吗?他想说啥儿,却没能说出来,张了嘴,又没能合拢上,就那么大张着,用舌头舔了舔上嘴唇,又舔舔下嘴唇,便拿手一下一下去她的脸上摸,像抚摸他的丢了多年又忽然找到、物归原主的啥儿样。妮子很近很近盯着他,盯着他鼻子尖上的汗,浑浑白白像河里的水。她说你摸我干啥哩?他结巴着说我想看看你,我一辈子还没见到过女人的身子哩。
她就有些不高兴,说女人是大人,我还是孩娃哩。
他说你长得好,脸嫩得和葡萄一模样。她笑了,说我身上才嫩哩,才白哩。
他说,你能脱掉衣裳让我看看吗?
她问他,脱掉你摸我不摸我?
他摇了一下头,说不摸你。
她就果真把自己的衣裳脱掉了,如脱衣上床睡觉一样,先脱鞋,后脱上边的花布衫,最后脱了裤子,只穿一个奶奶给她缝的裤头儿。风在庄稼地里吹着,像丝线从她身上抽过去,又光滑,又凉爽,惬意得如热身子跳进凉水洗澡样。他浑身发抖,呼吸短促,把她浑身的哪儿都摸了。妮子望着跪在她面前有些可怜的大男人,摸她时像身上发冷一样哆嗦着。她听见他双牙敲打的声音像许多鹅卵石在水里碰碰撞撞着。她觉出,无论他的手从她身上的哪儿走过去,都像粗糙的木板从她身上拉过去。日头已经西去了很多,他在她身上摸了很久,他却把双腿紧紧一夹,瘫了似的坐在一棵玉蜀黍秆儿上,把那棵玉蜀黍坐断后弄出了骨折一样的响。然后,他把头勾着,把脸捂在自己的双膝上,瓮声瓮气地问:
妮儿,你今年多大啦,读书没?
她说,十二岁,五年级。
他说,你把衣裳穿上回家吧。
她说,我白吗?漂亮吗?
他说,白,漂亮,你走吧。
她就穿上自己的衣裳,拿上那五绾丝线往庄稼地外边走去了。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望着他,说你不走?你看日头都要落山啦。又问你要不要我用画报纸叠的钱夹儿?那男人便痴痴怔怔盯着她,像盯着一个还没长大的羊羔儿。
妮子回到村落时,日头刚好落下去。独个儿去赶了一天集,有些困,可她心满又意足。毕竟是独个儿去赶集,连街市上的哪儿哪都转了,都看了;还买了五绾儿线;还又碰到一个说她又白又漂亮的大男人。村子还像往日的模样,静静地在落日中坐落着,一抹抹的日红在村胡同里铺摊着,宛若红纱在村街的地上飘。从田里收玉蜀黍回来的大人们,担着、挑着,或拉着装满穗儿的架子车,从她身边过去和没看见她一模样。她想和他们说说话,可他们都忙得没工夫开口说话儿。妮子很想找个大人说说话,说她独个儿去赶了一天集,这时候就有一个两手空空的大人不急不忙从她对面走过来。她看他两手空空,料定他没啥儿事,就立在路中央,胳膊一拦说,伯,我去赶集啦,独个儿赶的集。
那人怔住了,吃惊地说,妮子,你快回去吧,你奶不在啦。
妮子听不懂他的话,瞪着眼盯着他的嘴。
他又说,快回去吧,你奶头晕,一摔倒就没气儿了。
妮子这次听明白了大人的话,她说你奶才头晕,你奶才一摔倒就没气儿哩。
大人说,这妮子,憨子。
大人走了。妮子也沿着胡同回家了。走了一段,有一个她向人家叫婶的妇女端着饭碗从家里走出来,看见她手里拿了五绾儿彩丝线,说妮子哟,你奶奶不在了,死了哩,你买的丝线她也没用了,能不能借给我一绾红的用一用?这一回,妮子没有像刚才一样骂人家,她立住脚步愣了一会儿,突然就撒腿往家里跑,手里纸包的丝线红红绿绿、缤缤纷纷落下一胡同。那妇女就端着饭碗,蹲着身子把那些丝线都捡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