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机轰然作响。步下这栋无人大楼蒙尘的楼梯,约翰.伊西多尔来到楼下。现在,他听出友善巴斯特熟悉的声音了。他乐呵呵地对着全世界的广大听众滔滔不绝。
「呵呵,各位,照过来照过来!明日气象提要的时间到了。首先是美国东岸。獴科卫星回报,近午时分辐射尘格外强烈,午后渐趋缓和,所以打算冒险出门的乡亲父老,就等到下午啰,嗯?说到等待,距离我独家大爆料的时间只剩十小时!快快呼朋引伴来收看!我要揭露惊人消息。话说,你们可能以为只是老掉牙的……」
伊西多尔一敲门,屋里的电视声立刻没了。不只变得悄然无声,而是彻底不存在,被他的敲门声吓得躲进坟墓里了。
他感觉到关起的门后有生命的存在,不是只有那台电视机而已。他竖起耳朵、全神贯注,除非是他想象出来的,否则就真有一丝萦绕不去、噤声不语的恐惧,来自一个回避他的人、一个为了躲他而一溜烟跑远的人。
他呼唤道:「嗨,我住楼上,听到你的电视声。我们见个面,好吗?」他等着、听着。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他的话没有打动那个人。「我带了一块奶油给你。」他凑近那扇厚重的门说话,尽力让他的声音穿过去。「我叫约翰.伊西多尔,我为著名的兽医汉尼拔.斯洛特-加龙省先生工作。你一定听过他。我的名声很好;我有正当职业。我为斯洛特-加龙省先生开货车。」
门稍稍开了一条缝,他看到屋里有个破碎、歪斜、畏缩的人影。一个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女孩紧抓着门不放,像是要靠这扇门支撑她的身体。恐惧让她看起来病恹恹的。她的身体线条怕得都扭曲了,像是有人恶狠狠地把她打碎,再胡乱拼凑回去。她试图要挤出笑容,一双铜铃大眼却始终眼神呆滞。
他恍然大悟道:「妳以为没人住在这栋大楼。妳以为这里是一座废墟。」
女孩点头,悄声说道:「对。」
伊西多尔说:「可是有邻居很棒啊。见鬼了,妳来之前,我一个邻居也没有。」天晓得,那可不好玩。
「你是唯一的一个?」女孩问:「在这栋大楼,除了我之外?」现在她似乎没那么胆怯了。她挺直身体,伸手顺了顺她的黑发。这时,他看到她虽然娇小,但身材很好,黑色的长睫毛衬得一双眼睛很漂亮。访客来得意外,女孩除了睡裤就没穿别的。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到后面乱七八糟的房间。打开来的行李箱散落各处,里面的东西有些倒在脏乱的地板上。但这是自然的,她才刚来不久。
「我是除了妳之外唯一的一个。」伊西多尔说:「而且,我不会打扰妳。」他觉得很沮丧。他基于战前老派礼仪带来的见面礼没被接受。事实上,女孩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又或许她不知道奶油是用来干么的。他直觉感到女孩很困惑。她束手无策、仓惶失措地漂在恐惧的漩涡中。现在,那份恐惧渐渐退潮。「老好人巴斯特。」他试图让她放松道:「妳喜欢他?我每天早上都看他的节目,每天晚上回家之后也看。我边吃晚餐边看,接着再看他的深夜节目,一直看到上床睡觉为止。至少在我家电视坏掉之前是这样啦。」
「谁是……」女孩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她气急败坏地狠咬嘴唇,显然很气自己。
「友善巴斯特。」他解释道。他觉得很奇怪,这女孩竟然没听过全地球最令人拍案叫绝的电视喜剧。「妳从哪里来的?」他好奇问道。
「这不重要吧。」她很快抬头瞄他一眼。不知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她整个人明显放松下来。「我很乐意有人作伴。」她说:「要等我安顿好之后。现在当然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他不解地问。这女孩的一切都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心想:或许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太久了,变得怪怪的。大家都说鸡头人是怪胎。想到这里,他更沮丧了。「我可以帮妳整理行李。」他大胆提议道。现在,那扇门硬生生当着他的面关上了。「还有妳的家具。」
女孩说:「我没有家具。这些东西……」她指指身后的房间。「本来就在这里。」
「这些都不能用了。」伊西多尔说。他一眼就看出来,椅子、地毯、桌子,一件件腐烂殆尽。它们是时间暴力的受害者,是被遗弃的牺牲品,彼此互相烂成一团。这户空屋长年无人居住。一切的一切都已烂个彻底。他无法想象她怎么会以为这种环境能住人。「听着。」他热心地说:「如果我们在整栋大楼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没这么烂的东西给妳用。这里拿一座台灯、那里弄一张桌子来之类的。」
「我会去找。」女孩说:「我自己去。谢了。」
「妳要自己一个人走进那些空屋?」他难以置信。
「有何不可?」她又紧张地打了个寒颤,脸上一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表情。
伊西多尔说:「我试过一次。结果我两手空空直接回家,躲回自己的地方。那些无人空屋里……成千上万户,满是前人的私人物品,家族合照啦,衣服啦。死掉的人什么也带不走,移民的人什么也不想带走。除了我那户住家之外,这栋大楼彻底变废渣了。」
「废渣?」她听不懂。
「废渣就是没用的东西,像是垃圾邮件,或是你用完最后一根火柴之后的火柴盒,又或是口香糖的包装纸和昨天的旧报纸。没人在的时候,废渣会自体繁殖。举例来说,如果妳上床睡觉前在屋里留下任何废渣,第二天一觉醒来就会变成两倍。废渣总是越变越多。」
「了解。」女孩怀疑地打量他,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不确定他是不是认真的。
「所谓『废渣第一定律』。」他说:「无用废渣驱逐有用好物,就像格勒善定律说的劣币驱逐良币,而且这些空屋里没有人和废渣对抗……」
「所以废渣大获全胜。」女孩把他的话说完。她点了点头。「现在我明白了。」
「妳在这里的家……」他说:「妳挑的这户空屋,太废渣了,没办法住人。我们可以亡羊补牢。就像我说的,我们可以去其他空屋搜刮。但是……」他突然住口。
「但是什么?」
伊西多尔说:「我们没办法反败为胜。」
「为何?」女孩步入梯厅,关上身后的门,双手不自在地在她那高耸的小胸部前交叉。她面对他,很想弄明白。或者在他感觉起来是这样,至少她有在听了。
「没人能战胜废渣。」他说:「就算战胜,也只是一时半刻。就像在我家,在无用废渣和有用好物之间,我多少创造出一种平衡。目前是这样啦,但到了最后,我总会死,或是离开。废渣就又会大获全胜。这是全宇宙共通的定律。全宇宙都在朝彻底绝对化为废渣的最终状态迈进。」他补充道:「当然,除了维尔博.摩瑟的攀升之外。」
女孩打量他。「我看不出来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这就是摩瑟教的重点所在啊!」他再次觉得不解。「妳不参加大融合吗?妳没有共感箱吗?」
女孩停顿一下之后,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把我的带来。我以为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个。」
「可是共感箱是……是……」他兴奋得结巴起来。「是最私人的物品了啊!它是身体的延伸,是妳触及其他人类的方法。有了它,妳就不再孤单。但不用我说,妳一定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摩瑟甚至让人喜欢我……」他赶紧住口,但来不及了。他已经说溜嘴了。从她的表情,从她脸上闪过的一丝反感,他看得出来她知道了。「我差点就通过智力测验了。」他压低嗓音,颤抖地说:「我没有那么特殊,只是轻度而已,不像妳看过的某些人那么严重。但摩瑟并不在乎……」
「依我之见,那可谓是摩瑟教的重大缺失。」她的语气干净利落且无情无绪。他明白到,她纯粹只是陈述事实。她就是这样看待鸡头人的,事实如此。
「我想我还是上楼好了。」他说着迈步走开。那块奶油紧握在他手里,被他握得又湿又软。
女孩目送他,脸上依旧无情无绪。接着,她开口叫他:「等一等。」
他转身说:「为什么?」
「我会需要你。像你说的,帮我从其他空屋弄来象样的家具。」她朝他走去。她赤裸的上半身光滑又苗条,没有一丁点赘肉。「你什么时候下班回家?你可以到时候再来帮我。」
伊西多尔说:「妳或许可以帮我们俩煮晚餐?如果我带食材回来?」
「不行。我有太多事要做了。」女孩草草回绝,他注意到了。虽然不明白,但他感觉到她的草率敷衍了。现在,她一开始的恐惧烟消云散,转而流露出不同的态度,奇怪的态度。他黯然想着:是一种冷淡的感觉,就像从无人地带吹来的一阵寒风,事实上,就像凭空冒出来似的,不是她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而在于她没做、没说的。「改天吧。」女孩说着朝她的住家大门退回去。
「妳知道我的名字了吧?」他急切地说:「约翰.伊西多尔,我的工作是……」
「你说过你的工作是什么了。」她在门口暂停了一下,边推开门边说:「有个了不起的人,叫什么汉尼拔.斯洛特-加龙省的,我确定他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我的名字是……」她回到屋子里,漠然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犹豫道:「我是瑞秋.罗森。」
「罗森企业的?」他问:「全宇宙最大的殖民计划人型机器人制造商?」
她脸上瞬间扫过一抹复杂的表情,稍纵即逝。「不是。」她说:「听都没听过,我不知道什么罗森企业。我看又是你的鸡头人脑袋想象出来的吧。约翰.伊西多尔和他的私人专属共感箱。可怜的伊西多尔先生。」
「可是妳的姓氏……」
「我的名字是普莉丝.史达顿。」女孩说:「这是我冠了夫姓以后的名字。我都用这个名字。除了普莉丝,我没用过其他名字。你可以叫我普莉丝。」她想了想,又说:「不,你最好叫我史达顿小姐。因为我们不算真的认识,至少我不认识你。」门在她身后关上,他发现自己孤零零地杵在蒙尘的阴暗梯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