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我们三个捆在一起都斗不过魏国夫人的心眼么?还说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不要横生枝节?”
敬宣盘腿坐于蒲团上,挨着一座冰山汲取凉意,“怎么忽然改主意啦。”
裴恕之睨他一眼,“你还不回家去?”
敬宣从冰盘中捞出一块巴掌大的玉牌,贴在自己醺热的脸上,“裴府美酒留人,误了宵禁,今夜只能叨扰少相府了。”
裴恕之无奈:“你是来探望姨母病情的,居然醉酒误了宵禁,这像话么?”
敬宣懒洋洋道,“我愈不像话,愈放荡不羁,祖母愈放心。这不正好,省的我偷偷摸摸溜过来密谈。”
老宋忧心忡忡:“魏国夫人连少相在酒席上饮几杯酒都知道,会不会早已获悉郡王与少相私下密谋之事?”
敬宣哈的笑出声,“老宋啊老宋,你以为天底下祖母最防备的人是谁?就是我等郦氏子孙啊!她能容忍庄怀贞违逆圣意,能容忍褚承谨私制龙袍,甚至容忍官员贪腐暴虐,为祸百姓,唯独不能容忍郦氏子孙还有斗志!”
他几乎笑出眼泪,“若魏国夫人有所察觉,我早就人头落地了,还能活到今日?”
老宋想到郦氏子孙凋零至此,不禁唏嘘。
“先生放心,魏国夫人的手还伸不进我的内院来。”裴恕之语气平淡,却莫名叫人心生安定。
“敬宣之前说的有理,魏国夫人耳目无处不在,实在碍事。就算不贪图她的势力,只求她偶尔能睁只眼闭只眼,对我们也有莫大好处。”
敬宣一拍手掌:“我当初就是这个意思!”
“宋先生,请吧。”裴恕之端坐下来。
老宋将怀中所抱的大堆卷轴与书册逐一摊在桌上,开始讲述——
魏国夫人本名许菁娘,商贾出身,据说是沂陵许氏旁支末裔之后,但无法确认。
她早年事迹已难考究,只知她自幼聪慧,经营家中商铺远胜父兄;后来他们举家搬迁,无人知其去向,唯有留在当地的几个老伙计还记得少女许氏的胆略魄力。
之后十年有关许氏的记载是一团模糊,不知她如何结识了深宫贵人,当她再度出现在人前时,已是褚皇后身边最得信之人。
当时褚后刚斗倒了先帝的皇后与宠妃,目光指向了更广阔的朝堂与社稷。
她不愿仅仅作为一个深宫妇人来参与政事,她要亲手掌握权势与朝政,而不是一个被权臣与将军利用的高贵傀儡——许氏就在这一时期壮大了势力。
她手下的暗卫成为褚后最得力的爪牙,上能监控群臣宗室,下能操纵民间动向,如臂使指,随心所欲。早在裴恕之与敬宣出生前,许氏已经威名震慑朝堂了。
直到多年后褚后敕封许氏之女周淇为清和郡主时,众人才知道原来许氏嫁人生女了。
许氏之夫周思清,据说是江南周氏旁支之子,但同样不能确认。
周思清与许氏一样,深居简出,只有极少几位朋友。
他很早去世,不知确切年份,其女清和郡主招赘成婚时只能向父亲牌位叩首。
无论老宋怎么努力,都很难查到有关周思清的具体经历,他仿佛一抹无声无息的轻烟,只出现在众人的口耳相传中,却无人识得其真貌。
“肯定是对怨偶!”敬宣拍案断言,“那只母老虎谁吃得消啊,难怪早早气死了夫婿!”
裴恕之摇摇头,“周思清如何不得而知,至少魏国夫人对亡夫很是情深义重。”——他与楚王父子俩,就是靠着这份情意逃出生天。
褚皇的登顶之路是由累累白骨铺就的,作为她心腹的魏国夫人自然深涉其中,她的仇敌与战友大多灰飞烟灭,追索过往极为困难,其女清和郡主的经历就好查多了。
周淇是魏国夫人唯一的骨肉,与其来往过的娘子们说她娇弱文静,与其母性情天差地别。
父亲早丧,母亲又成天在外拼杀,家中并无其他长辈教诲,也无兄弟姊妹陪伴,都城中的高门显贵又对魏国夫人噤若寒蝉,敢与周淇来往的同龄少女不是战战兢兢,就是讨好利用,她的成长过程可想而知。
“真是个可怜的小娘子啊。”敬宣一贯的怜香惜玉,隔了几十年都要怜惜一下。
裴恕之:“所以清河崔氏就让族中子弟去接近清和郡主?”
周淇及笄时魏国夫人已然权势不小了,清河崔氏不敢糊弄,推出了家主之侄崔明祯。
崔明祯生于崔氏主支,自幼家境殷实,父母恩爱,手足亲和,他自己又生的温柔俊秀,品行端正,连平康里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魏国夫人从头到脚翻来覆去的挑剔,都指摘不出什么毛病。
崔明祯被伯父逼去赴宴时本不情愿,谁知却与周淇一见钟情,意外投缘。
魏国夫人很想证明他接近自己女儿是居心叵测,然而即便她祭出火眼金睛,也得承认这对小儿女是两情相悦,她只好同意成亲。
崔明祯入赘后,与妻子周淇情谊甚笃,虽然婚后三年未育,但相好如初。
诚如敬宣所言,以魏国夫人的权势,只要她肯抬一抬手,就能叫人受益匪浅。
既然崔家这么有诚意,魏国夫人也不含糊。那几年间,五姓七望被褚后收拾的欲哭无泪,处处碰壁,唯有清河崔氏无风无浪,族中子弟仕途平稳。
有人以此攻击魏国夫人徇私,女皇置若罔闻,她不但全都知道,还全都默许。
不论从功利角度还是私下情分,大权在握若不能给自己人护短,那还要权力做什么,谁还来投靠你?
如此差距,自有人艳羡嫉妒,蝇营狗苟之徒便从暗中伸出了不怀好意的触角。
崔明祯本性单纯,但他毕竟要读书做官,需要与形形色|色的人交际往来。
在无数掺了毒汁的酸言闲语日积月累的侵蚀蛊惑下,崔明祯逐渐敏感多疑。他开始赞同牝鸡司晨是为不祥;他也认为魏国夫人监察群臣宗室,是在扰乱朝纲。
周淇以夫为天,自是崔明祯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屡屡与母亲发生争执。
奸邪当道,不肯自退,饱读圣贤书的正义之士应当如何匡扶社稷呢?
自是清除妖孽,以正国本。
裴王妃事发前一年,崔明祯被查到暗中参与诸王谋逆,罪证确凿。
他没有被缉拿审讯,而是暴毙在家——就在妻子临盆前一个月,他没能看到期待许久的女儿出世。
生下遗腹女后,清和郡主就病了。
说是病了,其实就是疯了。
敬宣很适时的再度感慨:“生离死别,天人永隔,可怜了这对才子佳人啊!”
老宋伤感之情勃发,当场吟诵道,“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这是诗经《汝坟》中的两句,描述的是妻子思念远离的丈夫。
敬宣大为赞赏,“好诗好诗,先生壮怀宏阔,不想还心有柔情啊!”
老宋既得意又羞赧:“惭愧,惭愧。”
“能继续了么。”裴恕之强忍着没揉额头。
魏国夫人将女儿与外孙女团团围护在家中,原本打算慢慢调理医治,女儿总有康复清明的一日,何况她还有更幼小的外孙女要养育。
谁知骤生变故。
那伙劫匪显然与九岁的裴恕之想到一处去了,到了邓州境内就兵分两路,一路带着清和郡主向东,那里是绵绵群山;一路带着乳母与襁褓中的婴孩向西,直奔邓州渡口。
“好生恶毒啊,魏国夫人是去追亲生女儿还是追外孙女呢?这不是将人家一颗心生生撕扯开来么。”敬宣大摇其头。
老宋:“当初老夫得知此事,也是深为震撼!真是用心歹毒的啊,骨肉连心,取舍哪一边都是摧人心肝啊!”
“也不知是谁出的毒计,奸诈至此!”
“殿下说的是,太缺德了,能想到这种奸计的定不是个好人!”
裴恕之:“……”
“你们酒肆听书么,说要紧的!”他屈指敲击桌面。
敬宣讪讪的抓脸,“咳咳,后来魏国夫人追的是哪一路?”
老宋叹道:“她也兵分两路,让心腹带一半部众去追清和郡主,自己追外孙女去了。”
敬宣想了想,也叹气道:“这老妇人真是当机立断。不过也对,清和郡主毕竟疯了,还不如从头抚养一个懵懂婴孩。”
“不见得是因为这个。”裴恕之想起今日他无意提到母女之情时魏国夫人的反应。
他追问,“宋先生,那婴孩身上可有印记?”
老宋翻了翻卷宗,摇头道:“据当年贴身伺候的奴婢所言,那婴孩玉雪可爱,沐浴时她看得清楚,身上没有任何异征。”
敬宣不解:“怎么了?”
裴恕之:“这才是魏国夫人舍此就彼的缘故。清和郡主毕竟成年了,只要活着,总能找回来。可那襁褓中的婴孩一旦丢失,数年之后就会形貌大变,身上又无印记。再认回来时,怕是难辨真假了,难道一个个滴血验亲?”
老宋嗨了一声,“什么滴血认亲,那都是戏文里杜撰的。老夫年少时遍访名医,他们都说滴血认亲并不靠谱。”
裴恕之冷笑,“短短这几个月,就冒出十几个与魏国夫人清和郡主甚至崔明祯容貌相似的小娘子——魏国夫人能信哪个?就算是真的,十几年耳濡目染,那孩子会养成何等性情,是否还与魏国夫人一条心,也难说的很了。”
敬宣叹道:“原来如此,你们想得可真远。”
一句话把裴恕之和魏国夫人都带上后,他又问,“魏国夫人追回外孙女了么?”
裴恕之恨不能把他脑袋按入冰水中,低声骂道:“若是追回了,你我如今还商议什么!”
敬宣干笑几声,表示不好意思。
老宋继续道:“魏国夫人追至邓州渡口,劫匪上船逃命,魏国夫人紧追不放。好巧不巧,那两个月恰逢汛期,当日大雨瓢泼,江水暴涨,魏国夫人的手下与劫匪在江面上一场厮杀,船沉了好几艘,劫匪与那婴孩一道沉了江水——许多人亲眼所见。”
敬宣啊了一声。
“另一路上,魏国夫人的心腹也追上了劫匪。两方恶斗时,清和郡主忽然疯病发作,从疾驰的马车上一跃而下,摔断了颈项,当场气绝。”
说完这些,老宋心有不忍,连连叹息。
室内寂静一片。
所谓众生皆苦,有情皆孽,几十年来跺跺脚朝堂也要震三震的魏国夫人,短短几日内失去了仅有的两个骨肉血亲,只余孑然一身。
裴恕之:“……褚承谨找到的船娘与死士,说那婴孩没死?”
这次回答的是敬宣,“不错。齐安誊抄下来的口供里说,那船娘亲眼看见有个渔民将那孩子打捞上去了。”
裴恕之神情狐疑,“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若无托浮,应当落水即死吧。”他还是不相信清和郡主之女能活下来。
敬宣不死心,“说不定刚好落在一块木板上,浮在水面呢。”这话他自己也觉得很牵强。
裴恕之耐心,“敬宣,你见过江面沉船么?”
敬宣厚着脸皮:“我见过花娘撑的画舫漏水。”
“……”裴恕之,“江上所行之船远比画舫要大。船只沉没时,周遭水面会产生一股强大吸力,带着四周漂浮之物一道沉入水底。大风大雨,水流湍急,哪怕是水性好的渔民也仅能自保,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究竟有几分生机。”
敬宣想象那绝望的场面,张大了嘴巴。
老宋:“少相,殿下,这几个月老夫闲来无事,对比了几份卷宗,又派人查了些事,老夫心中有个猜测——清和郡主之女,可能是真的夭折了。”
看两位青年目光炯炯,他咽了下口水,继续说道:“所谓大涝必有大疫,老夫翻阅了几份朝廷的旧年奏报,发现那年邓州刺史连续数月向朝廷讨要钱粮药物,请求赈灾。算算日子,魏国夫人追人至邓州渡口时,沿江两岸已有数地爆发时疫了——此其一。”
“其二,当初跟随魏国夫人在邓州渡口厮杀的护卫中有不少人战死。老夫悄悄差人去查了,其中有七八家立的也是衣冠冢,没有尸首。听说是当年时疫厉害,尸首很快就被当地百姓焚烧了。”
“还有,魏国夫人虽然狠狠收拾了那几家行骗的主使,却并未为难那十几名冒名顶替的小娘子。给她们银钱,派人护送回家;有心上人想嫁的,还贴了笔嫁妆。若说魏国夫人移情这些小娘子,但此后她并未过问这些小娘子的后情。少相,郡王,你们觉得这像什么?”
裴恕之若有所悟:“善待与自己外孙女年貌相当的小娘子,魏国夫人这是在给那婴孩积德罢。”
敬宣也道,“皇祖母每隔几年就要恩赏各州县的老人。她六十岁时,就厚赐各地六十以上的老人;她七十了,就厚赐七十以上的老人;去年她八十了,就大撒钱粮赏赐八十以上的老人——都是一个道理。不过民间能有几个八十多的老寿星啊,她还发了一顿脾气。”
老宋摸摸胡子,“少相与殿下都说的不错。与前两桩放在一处看呢?”
裴恕之道:“那日江上大战,顺水漂流的死尸必定不少,当地百姓害怕时疫,定将那些尸首尽数焚烧。等到魏国夫人赶到时,发现外孙女的尸首已与其他尸首混在一处烧了,连骨灰都捡不出来。”
敬宣恍然:“难怪她只能立个衣冠冢,难怪她笃定那些上门认亲的小娘子都是冒牌货,因为她早知孩子已死。既然如此,那船娘与死士为何说谎呢?”
裴恕之:“十几年了,死士的主家早被魏国夫人连根拔起,船娘也没了生计。两人本想隐姓埋名,却被褚承谨的暗探捉去,为求保命扯了两句谎,谁知会引发一连串波折。”
敬宣痛骂:“褚大傻子真是害人害己!”
他越想越气,将一旁的烛火拨亮些,“我们三个闲扯半夜,却还是一无所获。”
老宋双手插袖,喃喃道:“魏国夫人年近古稀,无亲无故,偏偏手中握着可以左右朝局搅动风雨的巨大势力——谁能不眼馋啊。”
裴恕之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将烛火捻微弱些,“无亲无故,那就是没有后顾之忧;年近古稀,愈能看淡生死。这样的人,还有弱点么?”
转头间,看见老宋正微微侧身,双手展开一幅画卷,“我请少相看这幅堪舆图,是邓州渡口周遭地形,老夫是否有所疏漏……”
一道无声的光束掠过脑海,撕开微光点点的缝隙,裴恕之心中一动,似有什么在记忆深处闪了闪。
许多年前,也有一人微微侧身,双手展开画卷——“我请夫人看这幅画……”
那是一副泛着淡黄色色泽的陈旧画卷,画中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眉目俊秀,笑意顽皮。
铁石心肠的妇人霎时心神动摇。
“竟然是他?原来是她!”他喃喃自语,“难怪我总觉得她面善,难怪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她像谁,原来如此。”
裴恕之转过身来,“宋先生,还记得此前一路同行的卢家小娘子么?”
老宋呆呆点头,“自然记得。”
裴恕之:“给你两日,将她全家老幼,祖宗八代,里外里查个清楚。”
“怎么怎么?你有主意啦?”敬宣光脚过来追问。
裴恕之凤目清冷,幽光如电,“未知能否得手,不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