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到秋水宫,与上次来,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上次流霜是被秋水绝劫持到秋水宫的,当时心中对秋水绝是恨极又怕极。现在流霜获悉秋水绝的真实身份,对他不再惧怕也不再愤恨,说到底,秋水绝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只因为做了她的驸马,便无端卷入到这场政治纷争中多年。
流霜终于知道秋水宫的具体所在了,原是在玉屏山的一处隐秘的山谷中。这处山谷气候比外界要温暖,此时外面已经是初冬,前夜还曾下了一场薄雪。而山谷之中,依旧是树木青翠,各色鲜花开得如火如荼。树上的果实堪堪才成熟,俨然是秋季的光景。
再次站在那艳红的花海之中,流霜这才明白,为何上次自己一见到这处花海便神色恍惚。原来,这处花海和皇宫御花苑的花海很相似,她就是躲在花海之中,亲眼目睹了父皇母后的惨死。
青儿站在花海之中,也是神色凄楚,十年前,在这花海之中的遭遇,仍旧如同噩梦般在眼前浮现。
穿过花海,那些秋水绝带出去的兵将自行隐去,有两个彩衣侍女迎了上来,流霜认出,这两个就是上次自己见到的姑姑的贴身侍婢。
两个侍女对秋水绝深施一礼,其中一个轻声道:“长公主在湖边等宫主,长公主已经发怒了,请宫主务必小心。”
秋水绝似乎早有所料,神色依旧淡定如水,他吩咐其中一个侍女前去安置青儿,在另一名侍女的引领下,和流霜一起,绕过树林,穿过漫天遍野五颜六色的花海,走到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边。
正是午后光景,日光下的湖水碧绿如翡翠,倒映着蓝天白云。湖面上轻烟袅袅,水气氤氲,好似如梦如幻的仙境。湖边栽种着数棵垂柳,似乎都有些年头了,枝叶繁茂,枝条纤纤,在风里轻盈摇摆着。
悦耳婉转的琴音从对岸传来,经过湖水的洗涤和熏陶,那琴音愈发空灵透澈。琴音动听,一如天籁,只因抚琴者似乎心有郁结,那琴音之中杀伐之气甚重,好似有血色从琴音中漫延而出。到了最后,琴音转折为低吟哀伤,好似寂寞的孤雁凄凄哀鸣。
流霜闻之,几欲滴下泪来。
穿过一片黄色菊丛,流霜隐隐瞧见,岸边花丛掩映间,一抹清影乍现。
那是一个女子,背对她们而坐。她身材窈窕,身着一袭石青色长裙,日光照映下,石青的底色里又泛着一丝丝丹色,好似夕云暮卷。
这是姑姑吗?当年锦衣华服云鬟凤钗的长公主褪尽了华衣,已经如最普通的百姓。
这是姑姑!天下间,除了姑姑,还有谁能弹出这么高超的琴音。
流霜还惊异地发现,如今虽说已是崚国当政,但是,姑姑依旧是梳着高高的云髻,那是她们羽国流行的发髻。流霜再细细看去,她的衣服样式也是羽国的样式。
一时间,只觉得亲切熟悉扑面而来,流霜几欲要冲过去大喊姑姑了。
可是,姑姑却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苍凉悠长,就像湖面之上**出的一圈时光的涟漪,漾得流霜心底一颤,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琴音叮叮咚咚,终于趋于无声,长公主玉容按住琴弦,淡淡道:“秋水,你过来!”声音极是冷然,令人忍不住有屏住气的感觉。
秋水绝拍了拍流霜的肩,缓步走了过去,施礼道:“姑姑!”
“你还当我是长公主吗?我看你早已不将我这个前朝长公主放在眼里了,你竟然敢带兵去助那东方流光。怎么,崚国太子是不是给你高官厚禄了,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带着秋水宫的弟兄去投奔东方流光?”玉容指着秋水绝,有些声嘶力竭地说道。
“秋水不敢!”秋水绝低头说道。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你都敢偷偷带兵去相助仇人了,还有什么不敢?”
“姑姑,我去助他不是为了东方流光,而是为了天下。玥国都出兵相助了,我们岂能袖手旁观。若是暮野胜了,天下永无宁日!”秋水绝沉声说道,他并不认为此次出兵是错。
流霜没想到秋水绝带兵去助东方流光,是瞒着姑姑的。而姑姑知道了,又是这样愤怒。她不知不觉从花丛中缓步走了出来,悄然站在秋水绝身后,静静地瞧着那霓裳女子的脸。
很美,依旧是十年前姑姑的那张脸,眉不点而翠,唇不施而丹,绝丽如仙。就连发髻也一样,流云高髻,看上去古雅而高贵。
只是,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记忆里,姑姑脸上总是带着明丽的笑容,好似初绽的鲜花,那样明媚。就算是她闯祸惹恼了她,她也是带着淡淡的笑,嗔怒宠溺地看着她,何曾像现在这般,黛眉含怒,清眸带仇,就连说出的话,也是那么的尖刻。
亡国灭族的仇恨竟让姑姑变成了这般模样,如若当初自己没有失去记忆,此时是不是也变成了姑姑这样?流霜不敢再想下去,心内忽然生出凄凉之感。
玉容本来是在盛怒之中,打算要好好惩罚秋水绝一番,忽然瞧见了秋水绝身后的流霜。她原以为那是秋水绝的侍女,所以之前并没有在意她,如今乍然见到流霜的玉脸,惊得连连后退。这张脸有些陌生,然而眉眼之间却掩不住逼人的熟悉之感。
“你是谁?”玉容动容地问道。
“姑姑,她是小公主玉染霜!”秋水绝低声道。
“玉染霜?”玉容不信地挑了挑眉,冷声道,“霜儿早就不在了,她已经去了有十年了,你从哪里弄来个女子,也敢冒充小公主。哦,我看看,她不就是你上次带回谷中的姑娘白流霜吗?何时她竟成了小公主了?”玉容怒声喊道。
当日,流霜从崖上跌落下去,秋水绝已经从段轻痕口中获悉了流霜的身份和这些年来的经历。但是,那时流霜已经跌下悬崖,所以,秋水绝也没敢将流霜是小公主的身份告诉玉容。毕竟流霜已死,告诉她,徒增伤悲。他却没料到,今日相见,玉容会质疑流霜的身份。
“姑姑,她确实是小公主,十年前她并没死!姑姑也没亲眼看到她死去,是不是?”秋水绝焦急地说道。
流霜缓缓走上前去,轻声道:“姑姑,你还记得当年,你教我的第一首曲子吗?那是你谱给我的曲子!”
流霜说罢,缓缓坐到瑶琴前边,玉手一划,开始抚琴。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清霜落,是姑姑根据她的名字谱的曲子。当年她年纪小,这首曲子既简单而且短,但是却极动听。
清澈的琴音里无处不透出一个少女欢快愉悦的心情和对生活不屈不挠的向往。可是流霜却是流着泪弹完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当年的场景,花苑的凉亭里,她偎依在姑姑身边,痴痴地望着姑姑弹琴,那时,她觉得姑姑的手好看极了,纤长而白皙,天生就是弹琴的手。
“你真的是小霜儿?你没有死?”玉容怔愣地看着流霜熟练地弹完了那首清霜落。那是她教她的曲子,自然是不会忘记。那首曲子,是她和霜儿的秘密,别人是绝不会知道的。
“姑姑,是我!原谅霜儿此时才来到姑姑身边,这些年我失去了记忆,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自己的身世!”流霜有些愧疚地说道。
玉容眸中含泪,和流霜拥抱在一起。
姑侄相见,恍如隔世,紧紧拥抱,泪沾湿了彼此的衣,可是她们的心中却是欢喜的。
十年不见,再次相见,两人当然有说不完的话,玉容也早已将和秋水之间的不快忘得干净。
两人相伴着到了玉容居住的小院。
三间古朴的小屋,墙壁皆是石头所砌,屋内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但不是石雕便是木制的,极是简单。床榻上的被子也是褪了色的青灰色,很旧了。
流霜忍不住心内伤悲,她知道秋水宫并不是没钱,光在崚国经营的那处雅心居就是日进斗金。但是,姑姑的生活里竟处处透着寒酸。想来,姑姑将所有的钱财都投入到了招兵买马之中。
“霜儿,先用饭吧,一会儿姑姑带你到处走走!”流霜回首,曾经锦衣霓裳,环佩叮当的公主此时着一袭朴素的青衫,头上插着的也是木制的发簪,正在对她淡淡而笑。
流霜再看木桌上的菜色,都是山间自产的蔬果,配上鲜鱼蘑菇,倒是美味的很。
“霜儿,这些都是姑姑特地为你做的,记得你最爱吃鱼了,这是咱们湖中的银鱼,很是美味,你尝尝!”玉容说罢,便为流霜夹菜。
流霜坐下来,拿起竹筷,环视着室内简陋的摆设,凄楚地说道:“姑姑,这些年,你受苦了!”
玉容淡淡笑道:“霜儿,这话应当由姑姑说你呢,这些年你在外面流浪,如今终于到家了,不用再受委屈了。对了,霜儿这些年,学过武功没有?”玉容犹记得当年流霜缠着她要学武功的样子。
“姑姑,我没有学武功,不过,我学了医术。”流霜微笑着说道。
“学医术也好,不过从明天开始,我便教你学武功吧,毕竟我们要复国,应当学的是杀人的武功,而不是救人的医术。”玉容边吃边说。
流霜闻言,有些吃不下去了。姑姑念念不忘复国,难道真的要她杀了师兄,取而代之吗?
“姑姑,我都十七岁了,恐怕过了习武的年龄吧?还是别学了吧!”流霜轻声道,她实在不喜欢打打杀杀。
“不行!十七岁虽说是晚了点,但是,有姑姑教你,五年之内,必让你成为绝世高手。”玉容柳眉一挑,自信地说道。
流霜无法反驳,索性开始埋头吃饭。玉容见流霜不再反驳,微笑道:“多吃一点,瞧你瘦的,身子养壮了,就好好随着姑姑练武。对了,秋水是你的驸马,你们自小便定过亲,这些年他为了复国过得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秋水年龄也不小了,这样吧,挑个好日子,姑姑把你们两个的喜事办了如何?”
“不要!”姑姑这忽然转换的话题,让流霜猝不及防,忍不住惊慌地喊出来,喊完才发现自己反应似乎有些激烈了。随即定下心来,解释道,“姑姑,霜儿不能嫁给秋水了,霜儿已经嫁过人了,不能再和秋水成亲了。”
“你真的嫁过人?他是谁?”玉容眉头微颦问道。
“这……”流霜心想她和百里寒已经了断,没必要把他扯进来,“姑姑,我们已经分开,没必要再提他了!”
“很好,既然已经分开了,那便嫁给秋水。秋水这些年为了复国,付出了许多,可是他是驸马,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而你却是羽国唯一的小公主,只有你们的孩子才有资格登基。所以,你必须嫁给秋水,早日生个孩子。”玉容缓缓地,但是却不容人拒绝地说道。
流霜惊诧地望着姑姑,她没想到回到秋水宫,将要面临的会是这样一种状况,她踌躇良久,终于说道:“姑姑,原本我怕你伤心,不想告诉你的。我身有寒毒,命不久矣,若是嫁给秋水,岂不是连累了他一辈子。”
“你说什么?”玉容神色一震,“霜儿,你是骗姑姑的吧?”
流霜点头道:“姑姑若是不信,自可让郎中来为流霜诊脉!”
玉容自然不信,忙召了秋水宫的大夫过来为流霜诊脉。那大夫将手指搭在流霜腕上,片刻后放下。
“她可中有寒毒?”玉容凝声问道。
大夫摇摇头道:“公主并未中毒,只是多日奔波,身子有些虚弱,需要好生休养。”
流霜心中诧异,这大夫何以要说谎?她伸指摸着脉搏,黛眉忽然一蹙,她脉象正常,体内的寒毒竟然完全消失了!
这让流霜极度诧异。
怎么可能,她的寒毒已经在她身上存在多年,怎么可能忽然消失?但是,确实是没有了,由不得她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寒毒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她竟然不知道!
“好了,霜儿,你也累了,回房歇息吧!”玉容以为流霜是因为谎言被拆穿所以发愣,便派了侍女将流霜带到屋内歇息。
姑姑特意吩咐侍女为流霜整理了一间小屋,躺在舒适的**,流霜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想起战场上无色队百里寒说的那句话,很显然,寒毒是百里寒解的,就是在军中她寒毒发作时解去的。
为什么?
他爱她吗?如果不爱她,为何要替她解寒毒。可是,如果爱她,为何在解了寒毒后,对她冷酷至极。
莫非?寒毒并没有解去,而是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想到他那一头银白的发,流霜忽然坐不住了。爹爹穷其一生都无法解去的寒毒,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解去,肯定是转移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他对她那么冷淡。
一丝不安从心头涌起,突然的惊恐,心悸挥之不去,就像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紧紧地栓在心口上,渐渐地了出一丝一丝的血迹子来。
寒毒是无解的,倘若百里寒就这样死去,她又良心何安?原以为他们之间再无瓜葛,却没想到,他要代她死去。
流霜披上衣衫,开门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黑暗。
黑的夜,冷的月,凉的风,一如此时她的心情,处处是冷。
她在秋水宫!她自己还是无法从这里走出去的。流霜坐在门廊上,仰望着夜空,想着百里寒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面对他的伤害,她曾彻底心冷,她曾觉得这红尘里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再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曾决意从此撂开手,做一个冷静无情的人。
从此断情,她曾那么决绝地说过,而今,却要自毁誓言了,她做不到。可是,她最终还是做不到!
她终究还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人世里,倘若要她挑一个人去爱,或许最适合的并不是百里寒,师兄段轻痕或者秋水绝都比他要合适,可是她却偏偏爱上了他。
这就是爱情,毫无逻辑可言,也没有道理可循。
不是因为感动于他对她所作的一切。若论付出,师兄比他付出的要多的多,但是,她却将心交给了他。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你可以决定自己的人嫁给谁,但是,你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心去爱上谁!
流霜就那样坐在廊下,任心中思潮翻涌着,直到天快亮时,她才回到床榻上浅浅睡去。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暖暖的阳光从窗棱的缝隙里照耀进来,可是,她的心中,却无一丝暖意。她深爱的人,或许在一年后,或许在一月后,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下床梳妆完毕,早有侍女过来带了她去姑姑那里用餐,一路走来,路上皆是丛开的花,热闹着跳跃着。柔柔的风,娇艳的花,飘动的云,低飞的鸟,一切是那样美好,而她的心中,却是一片荒芜,好似缺失了一角。
秋水宫里有她的亲人,可是她却待不下去了。她要走,可是,她知道姑姑不可能放她走的,昨日她已经看得清楚。所以,只有求秋水绝带她出去了。
早膳在玉容喋喋不休的规劝中进行,末了她微笑着说道:“我已经吩咐下人们为你们准备新房了,三日后,就将你和秋水的婚事办了,也算是了了姑姑的一件心事。”
流霜固执地说道:“姑姑,这件事还是算了吧,我不能嫁给秋水,秋水也不见得愿意娶我!”
“我早已问过秋水,他是愿意的!”玉容微笑着说道。
“可是,我不愿意!”流霜静静说道。
玉容绝美的玉脸瞬间阴了下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流霜冷凝的玉脸,怒声道:“好啊,霜儿,你真是都长大了啊,就算你不喜欢秋水,为了复国,这点事都不愿意做吗?”
两人谁也不让步,就这样对峙了,彼此都从对方黑眸中看到了自己固执的影子。
“长公主,秋宫主到!”侍女进来禀告道。
话音方落,一袭黑衣的秋水绝便缓步走了进来。他没有戴面具,一张俊美无邪的脸,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你们这是怎么了?”秋水绝一进来便发现室内的气氛极其冷凝。
“秋水,你带霜儿到谷中转转,姑姑去瞧瞧你们的新房准备的怎么样了?”玉容说罢,便带了侍女径自而去。
秋水宫还真是一个世外桃源,美如仙境,只可惜此时的两个人谁也无心欣赏。
“秋水,我不能嫁……”流霜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高大男子,感受着他温暖的气息笼罩着她,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那个残忍对待自己的杀手。
“不要说话!就让我再做一会儿梦好吗?”秋水绝忽然急急开口打断了流霜的话,他知道流霜要说什么,可是他还是自欺欺人地以为流霜愿意嫁给他。
“霜儿,看到前面的那处凉亭了吗?”秋水绝伸手指着湖面上一处小小的亭子,说道。
“恩。”流霜轻轻点头。
秋水绝低头含笑牵住了流霜的手,流霜下意识要躲开,却被秋水绝攥得更紧。
“十年前,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很荣幸地被选为小公主的驸马。他对于做不做皇家驸马颇不以为然,爹爹总说,如果,你见了小公主,就不会对这门婚事不满了。于是,为了偷窥小公主一眼,他便扮成爹爹的随从,跟着爹爹进了宫。十年了,他还记得那一日。那一日天色极好,风柔柔的,天空中飘**着淡淡的流云,就像今日的天气一样。他在御花苑里见到了小公主,她坐在湖中心的凉亭里抚琴。他从来没听过那么动听的琴声,也从来没见过那样冰雪般的小人儿,他在湖岸边看着,只觉得满湖的睡莲似乎都是为了她而绽放,为了这琴声而绽放。他觉得他的心也好似这睡莲一般,一瓣一瓣地绽开了。”秋水绝牵着流霜向湖面上走去,他的嗓音低哑中透着一丝磁性的魅惑,一边走一边低低地诉说着,就好似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流霜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所谓的驸马,原以为,秋水绝也不曾见过她。却没想到,原来他是见过她的。
震惊,从心头缓缓漫过。原来,这么多年,有一个人,一直将她放在心底最深处,而她却不知道。
“后来,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要做一个配得上小公主的驸马。所以他勤奋地练剑,幻想着有一日,能在小公主的琴声下舞剑。”
两人顺着曲折的走廊,终于走到了湖心的小亭。
小亭之中,放着一方桌案,上面放着一架古琴。紫檀木的古琴,散发着悠悠的檀香,正是初次到秋水宫她所弹的那架琴。如今,恢复记忆的她,终于认出,这架琴本就是她的。而秋水绝这么多年来,就像宝贝一样供着这架琴,不容许别人染指。
上次他不知自己的真正身份,就因为她动了这架琴,他差点杀了她!
流霜的玉手轻轻抚上琴身,好似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她从不知,自己无意的一次抚琴,却有着这样的一个听众。
她跪在琴的前面,凝神静气,玉指轻勾,一首悠扬的曲子便从指下飘出。
秋水绝拔出宝剑在凉亭边舞了起来,悠扬空灵的琴声伴着他行云流水的剑法,好似嬉戏的蝴蝶,追逐着随风而去。
秋色连波,云烟袅袅,如梦如幻,铮铮的琴声如同魔咒,抚慰着他的心灵,将阳刚犀利的剑法皆化作了绕指柔。秋水绝的剑法里,再也没有一丝杀意,只有缠绵,无尽的缠绵。
终于,朝云散尽,满腔郁结和痴念化作清风冷月,剑气随心而收,琴音也正好戛然而止。
秋水绝收剑而立,痴痴地凝视着一湖碧水,云烟袅袅。柔风吹起他的乌发,仗剑而立的他,背影孤高而清傲,可是,他却忽然觉得脆弱,从未体验过的脆弱。
他回首望向那个对她盈盈浅笑的女子,他感叹,他做了十年的梦,终于还是嫌短,如果能做一辈子该多好。
“秋水……”流霜低声道。
“不要说话,再陪我静静地坐一会,好吗?”秋水绝走到流霜面前,忽然抓起流霜的手,漆黑的眸中竟是一片凄哀。就连手指触到了琴弦,发出了清冽的琴音,他也毫无所觉。
流霜心中一震,这还是秋水绝吗?那个叱诧风云,冷漠无情的杀手?这样的秋水绝,让她觉得,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孤独寂寞的孩子。
“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吗?”他忽然抬起头,一向深黑清幽的眸中闪耀着一丝期冀。
“秋水,忘了我吧!”流霜淡淡说道,或许这样说出来,对秋水是残忍的,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他会很快忘记,他会遇到真正属于他的女子。
她或许只是他儿时的一个梦罢了。
秋水绝忽然低头,将脸埋在流霜的掌心,用一种弱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只是恨,恨我自己,为什么我的心还不死。我原以为我爱的只是一个幻梦,但是,现在我知道不是。”
指缝间似乎有滚烫热液流过,不及停留,便倾洒而下。
刹那间,流霜的心内一阵波动,她彻底呆住了。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凝视着他一头长发,在她的掌心上乌亮着,就连想要抚摸的勇气都没有。
过了良久,秋水绝忽然抬起头来,俊美如玉的脸上回复了冷傲和洒脱,好似方才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流霜搓了搓手,若不是手上的润湿,她真的怀疑方才只是她的错觉。这样一个冷傲的男子,怎么可能跪在她的面前流泪?
秋水绝起身坐到凉亭的石椅上,翘起一只脚,唇边绽出一抹醉人的笑意,慵懒地说道:“霜儿,你方才要说什么?”
“秋水,我想离开这里,去找百里寒。”流霜凝眉正色说道。
秋水绝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好,我可以帮你离开。只是,我奇怪的是,你前几日那么决绝地离开他,如今,为何又要见他呢?”
“他将我身上的寒毒引到了他身上,他或许……”流霜不忍再说下去。
“是这样么?”秋水绝眸中一抹淡淡的轻烟掠过,那个男子,原来也是如此痴情。为了流霜,竟连命也不要了。
他败在了他手里,也算是服气了。只怪上苍不公,如若十年前那场叛乱没有发生,他会是她的驸马,而她,会是他的妻。但是,天意如此,到头来他得到的,只不过是江山如梦,情爱如梦。
“好的,我会带你离开,三日后,洞房之夜,趁着姑姑松懈之时,带你离开。不过,霜儿,这两日,我们是否要走的近一点。”他忽然回首,对着流霜展唇一笑,带着一丝恶意,一丝邪魅,一丝纯净。
背后是碧水云烟,繁花满地,而眼前这男子的一笑,好似灿烂花开,美丽耀眼,绽放着灼伤人眼的妖娆。
流霜惊叹,世间怎会有他这样的男子,这样美,美得就像是一个魔咒。
终于明白了他为何要带着面具了,因为他这样一张脸,是很容易让人记住,并且刻在心里,永远不能忘怀的。
秋水宫。
优美动听的乐声响彻天空,一向静谧的山谷似乎不堪承受这乍然而来的热闹,惊得林间小兽四散逃窜,待到发现根本就没有危险,它们躲在树枝上草丛中探头探脑窥视着忙忙碌碌的人们。
流霜居住的轻云居一片喜庆,大红的喜字,火红的绸缎,来来往往喜气洋洋的侍女们,一切都昭示着一场婚事正在进行。秋水宫的每一个人都在欢呼,都在微笑,因为今日是他们的宫主和小公主的婚礼。这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不出两年,他们的小公主或许就会诞下龙子,那将是他们的新主,他们的希望。
室内一片幽静,流霜坐在妆台前,任几个侍女忙碌着为她梳妆。
姑姑虽然平日里省俭,但是,对于流霜的婚礼却是极其重视,丝毫没有马虎,完全是按照出嫁公主的仪式。凤冠和嫁衣是几十个侍女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赶制出来的。
华贵的衣料,精美的绣功,绝美的凤冠,璀璨的珍珠。一切都是华贵而喜庆的,可是流霜的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反而充满了深深的歉疚。
对秋水的歉疚,对姑姑的歉疚,还有对这些在她身上寄予了深深期望的秋水宫下属的歉疚。
她不配做他们的公主。他们心中,或许期望一个像姑姑那样武艺高绝的公主带领他们杀入西京,夺下皇位,重建羽国。
可惜的是,她不是。或许是作为一个医者天生的悲悯之心吧,她不愿见血腥,更不可能去杀人。
面对曾经的仇恨,她已经不再执着,可是姑姑为何就不能放下呢?
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在静心庵为爹爹求得那支签:红尘多是非,缘法天注定……万般多束缚,退步天地阔。
退一步,就那么难吗?
花开花落,自有时令。时间不会回溯,而历史,翻过了那一页,就不会再翻回。
姑姑为何就不能认清这一点呢,而她,面对这些,又能做些什么呢?说服不了姑姑,也说服不了秋水绝。
她抬眸望向境内,看到自己凤冠霞帔的样子。珍珠的光芒,凤冠的霞彩,她的脸隐在这一片颤动的光影里,缥缈华贵,那么不真实。是的,不真实,这本就是一场梦。
“公主,长公主到了!”
流霜回身望去,玉容身穿一袭烟红色宫裙走了过来,她今日显然也是精心打扮过,看上去高贵美丽。
“霜儿,委屈你了。若是在当年,婚事肯定要比这热闹的,那时,会有百官来庆贺,可如今……”玉容极是动容地说着,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
流霜心中一沉,轻声道:“姑姑,不必难过,这已经出乎意料的好了,霜儿很高兴。谢谢姑姑。”
其实,她确实很感动,姑姑虽然执拗,却也是真心疼她的。只愿,她走了后,姑姑不要伤心才好。
“霜儿,跟了秋水,你一定会幸福的。要好好珍惜!”玉容淡淡说道,眼底却有着难以发现的凄凉。
她都二十七岁了,还从不曾披上嫁衣,霜儿的出嫁,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梦。
当年的那场叛乱,不仅令她失了家和国,也令她失去了爱情和一个孩子。当她知悉她爱的人竟然投靠了新朝,她毫不留情地杀了腹中的胎儿。亲手杀死自己亲生骨肉的感觉,那种痛苦和折磨,令她的心,日日夜夜都在受着折磨。
想到远在西京的曾经的恋人,在新朝做着高官,她心头怎能不气。她本可以轻易杀了他,但是她却留着他的一条命,且让他再次看到改朝换代的那一天。
“公主,吉时已到,该上花轿了。”侍女们笑盈盈地为流霜盖上了喜帕。
流霜在她们的搀扶下走了出去,室外的阳光好灿烂,透过薄薄的红喜帕,流霜隐约看到眼前一抹红影,高挺而俊拔。是秋水绝,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好似被强光扫描过一番,显然是秋水绝将她打量了一番,当下感叹,他的目光,还真不是一般的犀利。
上了花轿,迎亲的队伍便在山谷中兜了一圈,才将她送到了秋水绝的院子。
一切好似一场梦,流霜坐在新房内,听着外面斗酒的声音,只好稳稳地坐着。她知道此刻室内还有侍女在守着,为了戏演得逼真,就连喜帕也不敢揭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听到秋水绝低低的略显沙哑的声音将侍女们支走了。
流霜慌忙扯下喜帕,看到了眼前的人,一身新郎喜服的秋水绝,说不出的好看和俊朗,而他的黑眸中,竟是满满的深情和疼溺,灼热的竟让流霜不敢去直视。他缓步走到流霜面前,柔声道:“喜帕,不是应当让为夫来揭吗?”
他的声音轻而柔,流霜几乎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楚,他说为夫,难道他忘了曾经说的话?
“秋水!你忘了吗?你说要带我走的!”流霜心中忐忑不安地说道。
秋水绝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她望着流霜的脸,在华丽的凤冠的映衬下,她的脸愈发清丽出尘。
“如果,我后悔了呢?”他轻轻地,淡淡地说道。
“秋水绝!”流霜有些凄哀地喊道,“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那么做?”秋水绝勾唇一笑,竟是俊美凄艳,“我本就是一个坏人,不是吗?我杀人如麻,如今为什么就连抢一个心爱的女子都不行,我已经做惯了坏事,不是吗?何况,你本就是我指婚的妻,为什么,我不会这么做?”他一步步逼到流霜面前,墨玉一般的黑眸纠结着深沉的痛苦。
轻轻的风从窗子里吹入,红烛轻轻地闪烁着摇曳着。
今夜,是一个洞房花烛夜。但是,却不是幸福的一刻,也不是辉煌的一刻,而是,残忍的一刻。
“对不起!”她低声道,她确实对不住他。
他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不该喜欢上她,心中涌上来的全是愧疚和酸涩,早知他对她深情如此,或许,她不该利用这一场婚事。她可以想到,当他将她送走后,面对这无人穿的华丽喜服,面对这空落落一室的寂寞,他心中,该是多么的难受和伤心啊!
如果不曾遇见百里寒,也许,他和她……可是人生没有也许。
“霜,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他忽然一俯身抱住了她,将唇轻轻地印在了她的唇上。
她的唇好柔软,可是他没有尝到亲吻的甜蜜,尝到的却是鲜血的腥甜。她咬了他,咬破了他的唇。
他抚着唇慢慢离开,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可是看到她凤冠霞帔坐在他的床榻上,他就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在她的眼里,这场婚事只是一场戏,可是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真的。
可是,她说得也对,他不会那么做,他虽然霸道,可还不至于卑劣。他缓缓退了出去,并随手扔了一件简单的衣衫给她,低声说:“换上!”
屋外,一弯冷月挂在枝头。
水自多情,月自圆缺。
他就是水,秋天的一汪碧水,而她,是天上的月。他拥抱着的,永远都是月的影子。
夜在黑暗中蔓延,秋水宫静悄悄的,今日,是宫主的婚事,那些秋水宫的子民们,难得一醉方休,此刻,怕都在梦中吧。
秋水绝负着流霜,墨龙负着青儿。紫鸢和金虎殿后,秋水绝派出了他最得力的下属护送他们。
一行人穿过树林和花丛,来到了断崖前。月色之下,隐约看到那条浮桥在风中摇摆着。
一行人还不及踏上浮桥,忽然一道闪亮的烟花升到了空中,随着一声爆破,绽出了万朵梨花。
火把一支支亮了起来,玉容在侍女的簇拥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望着他们,淡淡地笑着。
“秋水,霜儿,你们两个,太让我失望了!”
“姑姑,我不能嫁给秋水!”
秋水绝默默地将流霜放了下来,使了个眼色,金虎俯身背起流霜,施展轻功,纵身跃上浮桥。墨龙见机,也负着青儿跃上浮桥。
玉容大吃一惊,她没想到,在这样的状况下,秋水绝竟还敢违抗她的命令。当下,羞恼至极,拔剑在手,便向秋水绝刺去。
秋水绝挥剑挡住玉容的剑势,两人瞬间便战在一起。
玉容连连攻击,可是秋水绝和紫鸢挡在浮桥入口处,令她们根本就无法踏上浮桥。
玉容淡淡一笑,“秋水,你看看对岸!”
秋水绝抬头望去,只见浮桥对岸,也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心中顿时一沉,玉容料到他们今夜会走,自然不会傻到只在这里布置兵将。
“姑姑,你就当霜儿从来不曾回来,可好?就让她走吧。”秋水绝道。
“不行!”玉容冷冷说道。
走到浮桥中段,金虎和墨龙便发现了对岸的火光,知道今夜是强走不了了,顿时都停下了脚步。
“回去吧!”流霜淡淡说道,心中一片绝望。
“长公主,有急报!”对岸的人群中,一个黑衣人忽然纵身向浮桥上跃来。
那探子跃过浮桥,手捧一封信笺呈给了玉容。
玉容接过信笺,看了看,脸色顿时有些异样,她将信笺扔给秋水绝,“秋水,你看看!”
秋水绝接过信笺,就着火把的光芒,细细看了看,脸色也是微变。
流霜知道有事,今夜怕是走不成了,便让金虎带了她回来。
“姑姑,出什么事了?”
秋水绝默然片刻,说道:“东方流光约我们两日后到西京郊外镜明湖一见。”
玉容冷笑道:“没想到东方流光竟敢约见你们,想来一定有埋伏,想要将我们一网打尽,真是痴心妄想。”
流霜心内却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了解师兄,他不会那么做的。“这封信是如何得到的!”
探子禀告道:“是有宫里人亲自送到雅心居的。”
这话让玉容和秋水绝的脸色突变,他们没想到东方流光竟然知道雅心居是秋水宫的据点。既然早就知道,而雅心居还是安然无恙,看来,东方流光并不像他们想象的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秋水,这件事,你怎么看?”玉容问道。
秋水绝修眉微缩道:“我自小和东方一起长大,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不是宵小之辈。况且,镜明湖四周地势平坦,不是埋伏重兵之地。所以明日,我想到镜明湖会一会他。”
“好吧,我带人接应你。”玉容点头道。
“我也去!”流霜坚定地说道。
“你去做什么?”玉容并不知流霜和段轻痕的关系,是以凝眉道:“你又不会武功,去了不是送死?”
“姑姑,我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就是师兄救了我,我相信他绝不会害我们的。”
玉容愣了片刻,才知道流霜话里的师兄指的是东方流光,十分惊异地挑了挑眉。竟然是东方流光救了霜儿,这实在是她想不到的,或许她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
第二日,玉容派了好几拨探子前去打探,终于确定了镜明湖四周并没有埋伏,才允了流霜和秋水绝前去。
镜明湖是西京郊外最大的一处湖泊,四周是一片平野,视野开阔。岸边有一些矮小的树木,此时都披着银白的霜雪。
天气渐冷,前几日又下了一场薄雪,镜明湖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日光下反射出晶莹清冷的光芒。
流霜掀开车帘,便遥遥看到了段轻痕的一袭蓝衣。他负手立在岸边,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马车前后,也不过侍立着四五个侍卫。
看来,段轻痕此番前来,并不是以太子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身穿如此简朴的衣衫,带着寥寥无几的侍卫。
流霜望着师兄挺拔落寞的背影,眸中不知不觉漾满了泪花,一股怅然的感觉涌上心头。师兄,约他们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流霜和秋水绝乘坐的马车渐渐行到了镜明湖畔,段轻痕闻声转过身来。
那张俊美温雅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就好似蓝天上的一抹日光,暖暖的,很美很动人。
“霜儿,秋水,你们来了!”段轻痕笑意盈盈地说道。
“太子殿下,约在下来此,要做什么?”秋水绝扶着流霜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他倒是没料到,段轻痕只带了四五个侍卫,回首看看自己马车后尾随的那些兵士,心头微惭。
“有一个人要见你们!”段轻痕淡淡说道,神色忽然变得极是黯淡。
“是谁?”秋水绝和流霜都十分惊异,想不起会是谁要见他们。
段轻痕挥了挥手,站在马车旁边的药叉便将他身后的那辆马车的车帘掀了开来。
秋水绝和流霜诧异地看向车内,神色俱是一愣,车里坐着的竟是一个老者,面容极是消瘦憔悴,正倚在车内的卧榻上闭目养神。车帘掀开,一抹微光映入车内,那老者微微动了动眼皮,但是依旧没有睁眼。
“他是谁?”秋水绝冷声问道,不明白这个老者是谁。
“他是我爹,东方旭日。”段轻痕淡淡说道。
流霜再也没想到,这个老者竟是段轻痕的父亲东方旭日,不禁瞪大眼睛,细细端详。看了半晌,才认出,果然是东方旭日。
算起来,他也不过才年过半百,但是,却消瘦憔悴成这样,以至看上去像一个耄耋老者。流霜依稀记得,当年,他带人闯入宫中之时,是何等的高大威猛,流霜还记得当时自己躲在花丛里,将他的面容看了又看,刻在了心中。想着就是将来他化成了灰,也要认出他来。
可是,如今,这个杀了自己父皇害母后自杀的人,就在自己眼前,而她,竟然差点认不出他来。
她实在是难以将眼前这个老人和当年的东方旭日联想在一起。
一个人的变化怎么可以这么大!
怪不得这些年,崚国的政权全部掌握在段轻痕的母亲手中,原来,东方旭日已经病成这样了。
秋水绝的惊异决不在流霜之下,他趋前一步,打量了一瞬,冷声喝道:“东方旭日!”
这些年,他本可以闯入皇宫,取得东方旭日的人头,但是,他没有。他想要将江山夺回来,让东方旭日也尝一尝失去江山的滋味。所以才让东方旭日苟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再见时,却是这样一副状况。
随着秋水绝的厉喝,东方旭日的眼皮跳了跳,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段轻痕缓步走到马车前边,沉声道:“爹爹,你要见的人,已经到了。”
东方旭日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血色,看上去有些红光满面,好似临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
“真的吗?”他挣扎着从卧榻上撑起身来,向着流霜和秋水绝望去。方才还没有一丝生气的双眸竟是神采奕奕。
“你是……玉染霜?”他上下打量着流霜,迟疑地问道。
流霜黛眉微凝,对于东方旭日,她当年可是恨不得要杀了他的。但是看到他如今垂危的病态,心中竟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早就知道东方旭日久病在床,却不知他竟病成了这副样子。
“你和她很像,很像……流光没有骗我,玉家还有人活着,真好,真好……”他点头轻喃,如梦如幻地说道。
流霜心头一僵,她知道东方旭日指的是自己的母后。想起当年的叛乱,是源于他对母后的睥睨之心,心头不禁微寒。
东方旭日却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真好,来,你过来,杀了我吧,你一定很想报仇,对不对?杀了我吧,就像我当年杀你父皇一样。杀了我吧。”东方旭日忽然开口祈求道,语气很是真挚,似乎是真的很想死在流霜手中一样。
段轻痕缓步走上来,对流霜道:“霜儿,这些年,父亲一直在愧疚和罪孽中活着。郁结在心,以至于病了这么多年,他得知你还活着,便求我要见你一面。霜儿,你想报仇,就动手吧。”
报仇!自从恢复记忆后,流霜不止一次在心中想过报仇,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
真的报仇吗?
流霜接过秋水绝递过来的宝剑,缓步走到东方旭日的面前。
初冬的日光淡淡的,照在宝剑上,反射着清冷的光芒。
流霜站在东方旭日的面前,凝视着他。
东方旭日望着流霜,唇边的笑容竟是越绽越开,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望着流霜,嘴里喃喃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流霜知道她叫得是母后的名字,心中忽然有些同情他。
本来他是一个英雄,一个捍卫边疆的英雄。可是,为了一场错误的单恋,他造成了无数杀孽,成了一个罪人。
流霜握着剑,轻轻指着东方旭日,而他,似乎根本就没看到流霜的剑,只是梦呓般地轻喃着。她知道东方旭日此时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就是她不杀他,他也活不下去了。
流霜慢慢地放下了剑。
“你是一个好姑娘,和你母后一样,可惜的是,流光和我一样没福气。”东方旭日忽然语气清晰地对流霜说道。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眼皮也缓缓合住了。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脸上的红光迅速消退。
他死了!侍立在一旁的侍卫齐齐拜倒在地,口称:王上。
段轻痕一脸凝重地摆了摆手,“起来吧,不必称什么王上了,他已经不是了。”
对于父亲的逝去,他倒不是很悲伤,其实父亲的心早就死了。如今,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段轻痕安置好东方旭日,回头对流霜道:“霜儿,秋水,我已经颁布了圣旨,崚国依旧改成羽国的年号。从此后,再也没有崚国了,有的只是羽国。”
“师兄,你做什么?难道,你要……”流霜大惊,难道师兄要放弃皇位?
“是的,这天下本就是你的,霜儿,如今你可以做女皇,让秋水协助你!我已经把一切事宜交到了左迁手上,他会协助你们的。”段轻痕淡淡说道。
流霜这才注意到,段轻痕身上的衣衫极是朴素,他早就恢复了一身的布衣。却原来早就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
秋水绝更是不相信,他辛辛苦苦要谋得天下,就这么容易落到了手中。但是,心中却没有意想之中的欣喜,一旦愿望达成之时,他却有些茫然了。
这就是他要的吗?恨了十年的仇人死了,羽国的年号也恢复了。
“师兄,你不要走。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却为什么要放弃呢?”流霜凄然道。
“霜儿,师兄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皇帝,如今,天下安定,我自有我的去处。你忘了师兄的梦想吗?行遍天下,为病者解忧。”
段轻痕如释重负的说道,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他可以将国家完完整整地还给玉家了。
“东方,很久没有切磋了,你敢接受我的挑战吗?”秋水绝忽然开口道。
段轻痕微笑道:“怎么不敢?”
两人拿出宝剑来,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斗在一起。
午后的阳光淡淡的,照射在冰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两个人就在光影交织的冰面上飞跃着,缠斗在一起。
冰面本来不算厚,两人的足尖一点,有些地方的冰便碎裂了,碎冰在湖面上飘**着,悠悠****。
秋水绝的攻势很凌厉,尖锐的剑气,破水而入,掀起一道道夹杂着冰块的水浪,袭向段轻痕。段轻痕蓝衫飘扬,身子飘摇着穿过水雾,剑气分开水浪,直直逼向秋水绝。
流霜站在案上,静静望着他们。她一点也不担心他们,虽然他们打得很激烈,但是流霜知道,他们谁也不会有事的。
两人所到之处,冰面皆被踩碎,不一会儿,一湖的冰面,都成了碎裂的冰块。两人依旧缠斗在一起,直到湖面上,再也没有冰面立足,两人才踩着飘浮的冰块跃到了岸边。
没有胜负,其实他们谁也不在乎胜负。
他们只想斗一场,就像十年前一样,那时,他们彼此谁也不服谁,也是经常在一起决斗的。
凝立在岸边,两人收剑在手,秋水绝对段轻痕说道:“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也不拦着你,但是,请你过段日子再回来看看,这个国家,离不开你!”
秋水绝心中明白,治理一个国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流霜没有这个才能,玉容没有,他也没有!
段轻痕苦笑道:“我流浪累了,也许会回来,到时,你们不要忘了给我个官做!”
“一言为定!”秋水绝笑道。
“师兄,你要去哪里?我要跟你走!”流霜忽然说道。
“霜儿,你不能走!”段轻痕道,“如今的羽国,不能没有你啊!”
“我必须走,我要去玥国!这里,有姑姑呢!师兄你一定要带我走,不然姑姑绝不会放我走的。”她和秋水绝的出走被姑姑发现,想来很难再离开了。她不想留下来,做羽国的王,这里有姑姑呢,她只想做平凡的她。
段轻痕瞬间便明白了流霜的意思,她要去玥国,定是去看百里寒了。他也没想到流霜的姑姑还活着,不过,她总算也是玉家人。
“霜儿,你真的要走?”秋水绝问道。
“秋水,你知道的,我并不在乎这天下!希望你能掩护我,让我顺利离开。”
秋水绝挑了挑眉,他心知流霜去意已决,便不再阻拦。遥遥看着他们远远去了,秋水绝望着碧蓝的天空,心中一片怅然,他不知道,这个国家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