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林疏月大四。在校表现突出,又深得章教授器重,毕业工作的事早已敲定。章教授有意栽培,带着她去刑侦部实习,那段时间她相当忙碌。
章教授一共带了四名实习生,两男两女,另一女生便是叶可佳。去市二医院实习,本是章教授布置的任务,纳入毕业考核当中。但叶可佳要去赚外快做车模,便央求着林疏月代她去。
那日章教授去北京授课,叶可佳又跟两位男同学说好,这事穿不了帮。市二精神科在省内公办医院排前列,是难得的临床实践机会。为保护病患隐私,咨询室里隔了一张屏风,与来询者只能言语交流,见不到彼此面容。
林疏月那日一共接待五名病患。因性取向迷茫的高中生,长期遭受丈夫冷暴力的新婚妻子,还有一位,睡眠重度障碍。
林疏月温言浅语,跟对方聊了许多。每一句话都认真聆听,当时的魏驭城其实并没有认真对待这次诊疗,但意外的是,他发现这个实习生的声音太好听。
魏驭城抱有好感,提出留个联系方式。
林疏月体面拒绝,“我们有规定。”不能与病患在咨询时间外产生一切不必要的联系。
当年的魏生风流倜傥,有好感的人或事,从来不加掩盖。没达到目的,他便坐着不走。屏风里,林疏月的声音似雪掩梨花,“先生,您还有别的事?”
魏驭城说没有。
林疏月说:“后边还有排队的,要不您挪挪座?”
魏驭城笑,意有所指,“我跟你老师认识。”
林疏月在屏风后想了两秒,认真回:“章教授贪酒,那你能劝劝他少喝点吗?他有脂肪肝和高血压,我师母可愁了。”
魏驭城乐的,一整天都回味无穷。
加上在校实习和毕业后正式工作,林疏月接诊过太多心理咨询者。从专业角度讲,魏驭城的情况绝不是令她印象深刻的。这个插曲很快过去,只是那天晚上复盘这一天的实习时,林疏月想到魏驭城,也只留下声音有磁性这一印象。
直到在汇中集团与叶可佳重遇,对方的种种敌意以及周愫告诉她的那些小八卦,才让林疏月开始细想。再后来,是她发现章教授与魏驭城熟识。那几个常年不亮的小灯泡“啪”的一下全通了电——她反应过来。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俩的一夜情,真如魏驭城所说,这一夜不是故事的开始,很久很久之前已由他单方面拉开序幕。
魏驭城此刻缄默无语,站姿笔直依旧,神色间也无过多起伏的情绪。半晌,他竟笑起来,问:“你非要这么聪明吗?”
魏驭城感冒未愈,嗓子嘶哑得像沾着秋露的柴扔进火里,压抑着火焰。他说:“你有什么想问的?”
那些好感与喜欢,他会一个不留地告诉她。
这个台阶铺得如此动情精准,林疏月慎重思考了许久许久,擡头看他,问:“所以你真的和叶可佳在一起过?”
魏驭城烧了一晚上都能若无其事扛过来,但听到这句话后,觉得自己可能真要叫个救护车了。
—
这天回到家,魏驭城的烧还没退下,只能去明西医院住着。魏董住院的消息不能走漏,他在医院秘行吊了两天水,工作都由李斯文带来汇报。
这天汇报到一半,李斯文问:“需不需要再休息两天?”
魏驭城交待明天出院,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南青县那边的辅材供应商不好找,市场已被陈刚垄断,规模小的,供不上我们这边要的量。”李斯文继续汇报:“您看要不要和陈刚再谈谈?”
陈刚性骚扰员工那事,算是彻底撕破两家公司的脸面。但在商言商,利益共同体面前,也没什么绝对的敌人。
这全看魏驭城的态度。
魏驭城没有回答,擡头一记眼神,李斯文就知道话说错了。
他低了低头,“我明白了魏董。”
魏驭城嗓子干痒,握拳抵唇咳了两声。正巧被进门的钟衍听到,“我靠,咳得这么厉害能出院?住,必须接着住!”
魏驭城冷呵:“我不在家,正好没人管你了是吗?”
钟衍嘁的一声,“你在家,我也没变多好啊。”
死小孩儿翅膀硬了,能飞天了。
“小衍哥,你别气魏舅舅。”身后的林余星冒出脑袋,皱着眉头,温声劝解。
魏驭城见着人,神情立刻松弛,哪还有半点愠怒的痕迹。钟衍叹为观止,指了指林余星,“他才是你亲外甥吧。”
林余星不好意思地挠头,特乖巧地慰问:“魏舅舅,您好点了吗?”
魏驭城面带笑意,“你来。”
林余星听话到病床前。
魏驭城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你应该会喜欢。”
书名都是英文,钟衍想知道是个啥都困难。他向李斯文告状:“斯文哥,他俩欺负我呢。”
李斯文笑,“这书是魏董常翻的一本,上面还有他手写的笔记。”简而言之,不好好读书,你连书名都看不懂。
钟衍回过味,摸了摸下巴一脸高深莫测,“斯文哥,我怎么觉得你也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呢?”
魏驭城平静道:“他是实话实说。”
钟衍后退两步,做了个向胸口插刀的动作。
林余星高兴道谢,魏驭城适时邀请,“周六有空?想去明大物理实验室看看吗?”
明大物理系位居国内前列,魏驭城投资了国内几所高校的物理科研实验室,都是超高标准。林余星难掩兴奋,哪哪儿都透着愿意。
魏驭城想,只要答应。他就能理所当然的说出后半句,“叫上你姐姐一起。”
林余星张嘴几次,最后还是拒绝,“谢谢魏舅舅,但周六不行。”
“嗯?”
“我姐生日。”林余星说:“我得陪他一块儿。”
钟衍终于能搭上话,“好啊好啊!我给她庆祝庆祝!!”
“千万别。”林余星说:“我姐特别不喜欢过生日,她从来不买蛋糕也不吹蜡烛,更别说给她庆祝。她真能跟你翻脸信不信。”
钟衍将信将疑,“她是女人吗?”
“别拿性别说事,男的女的,都有不喜欢过生日的。”林余星听不得半点姐姐的坏话,“她就是觉得没必要,相当抗拒。”
钟衍算了算,“周六是21号,哟,林老师是天蝎座!别说啊,还挺符合。天蝎座的人最腹黑了。”
“不准说我姐坏话。”林余星握拳警告。
“哪儿坏了,夸她呢。”钟衍这阴阳怪气的成分严重超标。
魏驭城不悦看向他,“话多。”
林余星如小鸡点头,“舅舅说得对。”
钟衍:“……”
李斯文带两人出去吃了午饭,又叫司机把林余星送回家。钟衍回明西医院陪魏驭城,懒在沙发上组局开黑。
难得的,魏驭城没有嫌弃他坐没坐相。
钟衍边玩游戏边念叨:“舅,刚熬好的蜂蜜柚子水,你趁热喝啊,我看你还咳得挺厉害。”
魏驭城握着玻璃杯,于手心轻转半圈,“后天是你林老师生日,你怎么想的?”
“她弟不是说了吗,不过生日的。”钟衍岔开两条大长腿,窝在沙发里手指狂按屏幕,“不过就算了,我才不找不痛快,她凶起来我真有点犯怵。”
魏驭城忍着他这鸟样,不疾不徐道:“有谁不喜欢过生日?”
钟衍手指一顿,“也是哈。”
“林余星比你懂事,最怕麻烦人,这都听不出来?”魏驭城循循善诱。
“没错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都不诚实做自己。”钟衍如捣蒜泥直点头。
魏驭城沉凝半秒,堪堪忍耐这智商。
“所以舅你的意思是,”钟衍说:“我还是得给林老师过生日?”
魏驭城不点破,不明说,只旁敲侧击地暗示:“林老师对你好不好?”
“好啊。”
“你以前还连累过她弟弟。”
钟衍至今懊悔,“是我莽撞。”
“你和林余星是不是好哥们?”
“勉强算吧,我一般不跟长得比我帅的人做朋友。”钟衍臭屁道。
魏驭城淡声,“那你自己看着办。”
钟衍点头,“就这么办。”
钟衍本就是爱热闹的性子,加之对林疏月的感情确实不一般,说办就办,还要办得风风火火。于是,订包厢,买蛋糕,布置生日场地,一刻也不停。
而且也不知被什么洗了脑,专业宴庆公司不找,跃跃欲试地非要自己动手。网购了一堆生日装饰,还搞了个私人订制。
周五晚上,魏驭城问了句:“你林老师会来?”
“不会来。”钟衍摇头,随即咧嘴一笑,“但我使了个法子。”
“嗯?”
“说我快死了。”
魏驭城倏地咳嗽,咳了半天都没停下。
钟衍装病扮弱有一套,给林疏月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和人起冲突,干架到头破血流,肋骨好像也被踩断,求她来见最后一面。
声情并茂,电话里真把林疏月给吓到。衣服都没换,穿着家居服就跑去了会所。包厢门“咣当”一推,然后“嘭嘭!”礼花响,漫天彩带飘下,包厢里灯影绚烂,生日快乐歌欢快愉悦。
钟衍激动大喊:“Surprise林老师!!”
林疏月定睛,墙上竟还挂了红色横幅——恭喜林疏月喜提26岁!!
当事人差点命丧当场。
林疏月完全眩晕,包厢里音乐震天,桌上的草莓蛋糕,还有一房间的同事,齐齐祝她生日快乐。钟衍拉她走去正中间,“林老师,我唱歌可好听,你一定要听。”
畅姐,周愫都在,祝福是真挚的,心意是炽热的。林疏月整个人也是懵的。她被动接受,木讷坐去沙发,在钟衍确实好听的歌声里,看到了独坐右边吧台角落的魏驭城。
他没喝酒,玻璃杯里是纯净水,视线正好与她搭了个正着。这个角度借了光,折在杯身,又跳跃进他的眼眸中,格外显亮。
林疏月极轻的一下蹙眉。
钟衍的歌近尾声,魏驭城在昏暗光线里走过来,非常巧妙的一个侧身弧度,低声说:“是不是不喜欢?”
我带你走。
后四个字才是他的别有用心。
可还没说出口,林疏月姿态放松,笑意隐晦俏皮,“很喜欢啊,可以好好玩了。”
魏董的无言失策,林疏月喜闻乐见。
林疏月融入热闹中,和畅姐她们有说有笑,周愫端来果酒,她喝得比谁都豪迈。她是热闹中的一份子,眉眼盘活,侧影腰肢妩媚勾人。
钟衍屁颠颠地跑来,“舅你说得对!女人都是说反话的!你看,林老师玩得好开心,一点都不想走!”
魏驭城抚额,手指用力掐了把自己。
林疏月这尽兴模样,估计是真不会走了。她有交好的同伴,压根没看过他一眼。魏驭城病初愈,包厢内气氛燥热,不适感又起了势头。
玻璃杯里的水已喝完,莫名的失落跌宕心池,魏驭城扯了把衣领,打了个手势,示意酒保上酒。冰蓝渐变橙,一杯极漂亮的玛格丽特。
魏驭城刚端起,手腕一紧,竟被拽拉住。
他怒意上脸,转过头,却对上林疏月的眼。光晕之中,她的眼角似是蓄了水,哪哪儿都是亮的。
“喝了酒还怎么开车。”林疏月说。
魏驭城:“嗯?”
林疏月眼角轻轻上扬,双手环搭胸前,慵懒懒道:“费这么大周章让钟衍办这个生日会,不就是想英雄救美带我走?”
这话只差没挑明:你不就是想单独和我待一块儿?
林疏月抽出他手里的酒,放去一旁。然后撑着半边脸似笑非笑,“魏董,遵纪守法好公民,是不酒驾的。”
女人直接起来,真没男人什么事了。
对视几秒,两人眼中的内容在某一刻重和。
魏驭城弯唇,侧身勾走椅背上的外套。林疏月也起身,先他一步去和钟衍说着什么。魏驭城先去车里等,三分钟后,林疏月出现在旋转门。
她上车,车里暖气傍身,还有清幽的精油香。
林疏月看了眼后座,空空如也。
魏驭城低笑,“找礼物?”
这男人不按套路出牌,林疏月不甘示弱,挑衅说:“总不能浪费魏董的深谋远虑。”
讽刺人的功力渐长,魏驭城淡声,“能不能别这么聪明。”
林疏月轻擡下巴,“魏董下次再努力。”
魏驭城的笑意始终没散,他单手搭着方向盘,将车往城东开。林疏月滑下半边车窗过风,看城市琉璃光景,看夜如月中海棠花静开。
车里安安静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车停在商场前,这里有魏驭城的VVIP专属车位。他先下车,然后拉开副驾驶的门。林疏月是认真的,“不要给我买礼物,我不过生日。”
魏驭城听笑了,左胳膊撑在车门顶,上本身往里倾,“在生日会上还挺投入,林老师演技派。”
林疏月当仁不让,“魏老师过奖。”
“今天你生日。”魏驭城撑在车门顶上的单手放下,双手搭在窗沿上,语气危险又迷人,“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下来。”魏驭城率先转身,宽肩窄腰从背后看赏心悦目,“陪我去拿东西。”
魏驭城是去专柜拿一块手表。
深蓝丝绒包装盒简单高级,这个品牌林疏月知道,算是表类奢品中的佼佼者。回到车里,魏驭城把盒子丢给她,懒着声说:“帮我戴。”
林疏月睨他一眼,不动。
魏驭城也没再要求,只随手从储物格里拿出火柴。林疏月以为他要点烟,火柴划亮,却精准无误地烧去他指尖。
魏驭城眉目不皱,用手指撚熄火焰,平静说:“我手受伤了。”
魏驭城要做的事,不择手段也要达成。
林疏月心服口服。
林疏月将手表从盒里取出,是一块深棕色皮质表带的机械手表,指针幽幽泛蓝光。表盘银白作铺色,中间是一个简洁的符号形状。
她没细想,大大方方给他戴上。
魏驭城手腕粗细均匀,皮肤白,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公子,倒很符合他的魏董身份。林疏月是有疑虑的。她记得魏驭城一直戴的是一块积家表,听周愫聊过小八卦,那表是定制款,不下七位数。而这一块,刚见他刷卡,隐约听到SA报的是六位数。
魏驭城不是花里胡哨的男人,这个年龄,自然有稳定的喜好。不是特意留意,但印象中,他好像从未换下过那块表。
“愁眉苦脸做什么?”魏驭城忽说:“心里又骂我,只给自己买东西,却不送你礼物是吗?”
林疏月哭笑不已,“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之后竟再无别的活动。
怎么来的,魏驭城就怎么开回去。
原路返程,夜色依旧。林疏月喜欢冷冽的风,这种感觉正正好,像小刺,扑在脸上能让人清醒自由。
从高架桥下来,就是明江路。右边是浩荡江水,风更甚更凉。魏驭城把车靠边,忽然停下。
林疏月不解,“怎么?”
魏驭城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下来。”
直至下车,林疏月仍是懵懂的。魏驭城只顾低头看手机,倒数计时差不多,他扶正林疏月的肩膀,带着人面向江水。
男人声音低沉,“3、2。”
“1”字落音,万千银柳绽开于江对岸,天边映出迷雾般的色彩。接着一团又一团,烟花不尽,携流云奔月。今晚没有星星,人为盛意,依旧可以与明月遥相呼应。
人间月亮在天边。
他的月儿在身边。
魏驭城低声:“林疏月可以不过生日,但我喜欢的人,值得这份仪式感。今后有我,希望每一年的生日,你都会多喜欢一些。”
江夜同色,落下的不是烟花,而是蜜糖。
魏驭城说:“林老师,生日快乐。”
……
直到到家,林疏月心跳还有三尺高。
魏驭城太能搞事了,以真心以耐心以恒心,哪一样都是狩猎利器。林余星在客厅喊:“姐,洗澡啦,我洗完了你快去。”
林疏月稍稍回神,“好,就来。”
今天气温明明不高,但总觉得水好热。林疏月索性调低水温,身体被水冲凉,顺带也冰镇住发散的思绪。
洗完澡后,林疏月忽然想到什么。她打开手机搜索,输入魏驭城晚上那块手表品牌,然后凭借记忆,描述了几个关键字。
结果弹框而出,林疏月愣住。
“Pix.星座系列”
她往下滑,找到了和魏驭城一模一样的那款。
天蝎座,林疏月的星座。
他把她的生日贴身相带,这就是他送的生日礼物。而这个品牌关于天蝎座的铭牌——
[对你俯首称臣,是我此生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