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旁边的胡同,往里走五十来米是一家老北京火锅店。
三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铜锅滋滋冒着热气。卓裕叫了两瓶52度的观云,“先凑合,改天我请您好好喝一顿。”
徐佐克呵的一声,“受了伤还喝酒,心里没点数。”
卓裕笑了笑,“不碍事儿。”
“那你看看她。”徐佐克不情不愿地朝姜宛繁努了努下巴,“眼睛都要吃人了。”
姜宛繁不掩对卓裕的关心,也不扫兴,拿过一瓶说:“我陪您喝。”
“你真是全能啊。”徐佐克记着方才的仇,说话难免阴阳怪气。
姜宛繁权当夸奖,“对的,我还会刺绣,做各种衣服呢。”
徐佐克又不得劲了,看着她这张明媚的脸,真挚的目光,没忍住,低头笑了起来。姜宛繁眼明手快,倒了一杯酒双手敬奉,“我就当是一笑泯恩仇啦。徐老师,我敬您,多有得罪,对不起。”
她仰头一口,爽利得很。
徐佐克哎的一声,叫停都来不及,“一姑娘家,少喝少喝。卓裕,你管管她。”
卓裕摇摇头,“管不住。”
“怕老婆,出息。”徐佐克冷嗤。然后想到了自己,心里头虚。假咳两声不再聊这话题。
短暂静默。
徐佐克幽幽叹了口气,“当年你要走,确实狠狠伤了我的心。但这几年我也反思过,站在你的角度,或许我也不该一意孤行。”
卓裕愣了愣,如鲠在喉,“老师。”
徐佐克亦动容,“我带过这么多学生,只有你每一次都叫我‘老师’。”
姜宛繁缓解气氛,轻松愉悦道:“叫老师显年轻,这也说明他一直没忘记您,记着您的好。”
徐佐克哼声,眼角向上舒展,“你这媳妇儿成精了。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年前。”卓裕一只手搭在姜宛繁的椅背边沿上,虚虚护着。
徐佐克点了点头,“早点成家也好。”又问:“还在你那家族企业上班?这么多年了,继承家业了没啊?”
嗯,这话,又有些漫不经心的讽刺了。
卓裕笑着答:“上周辞职了。”
吴勒早就向他打过报告,徐佐克当然知道,故意挑着刺呢,“当年放弃所有选了这条道,干吗辞职?”
卓裕说:“因为想明白了一些事,但对于过去,我不后悔。”
他坦诚如一张白纸,无可指摘,倒让徐佐克无刺可挑了。他抿了抿唇,心里不无遗憾,“你是我带过资质最好的一个学生,我对你寄予厚望。国家队来选人的时候,我只推荐了你一个,测试考核就在第二周,没想到你家里出了事。可能这就是命数吧,总有无数次进退维谷的时候。我之前,很想听你说一声,你后悔了。但刚才,你那么坚定地告诉我,你无悔。我反倒不生气,还很欣慰。”
徐佐克笑着摇了摇头,似在自言自语,“你还是你,我没有看错人。”
卓裕咽了咽喉咙,胸腔里也只剩一片风平浪静的坦然,“我当时的腿伤已经很严重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难以有更好的突破,大家闭口不谈,是因为心怀侥幸。但我明白,最多坚持一年,我一定会走下坡路。”
“那能一样吗?”徐佐克反驳。
卓裕没说话,只望着他。
徐佐克抿紧唇,不愿承认他的实话。大家都对利剑出鞘,英雄光环喜闻乐见,谁都不愿见江郎才掩,美梦沉舟。
良久,徐佐克紧着嗓子说:“我不怪你了。”
卓裕低垂眼眸,掩过这一秒的酸涩,“老师,谢谢您。”
人之旅途,无论上坡下坡,逆境顺境,总是一路往前的。
岁月可回首,但无回头路。
心结解开,相谈甚欢。
两人聊了很多,徐佐克说起自己的情况时,卓裕其实都知道。
“你小子,逢年过节也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没心肝的东西。”
姜宛繁替卓裕喊冤,“您会接吗?”
“不接就不打了?”徐佐克说:“你你你,不许说话,吃饭!”
“我最后说一句行吗?”姜宛繁笑脸如花,“徐老师,您看起来真年轻,顶多四十。”
OK,徐佐克彻底没了脾气,对卓裕无奈摊手,“上辈子上高香了吧。”
卓裕的手在桌底下,悄然握紧姜宛繁,“嗯,我的福报。”
火锅吃到尾声,徐佐克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职业赛场是回不来了,卓裕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他说:“我准备开一家俱乐部,专做滑雪。”
徐佐克喜笑颜开,“不错。”
姜宛繁买完单后借口去洗手间,特意把徐佐克堵在走廊上。徐佐克吓一跳,往后退一大步,“你你你,又想干什么?”
姜宛繁态度谦卑,“徐老师,我想向您打听点事。刚才聊天的时候,卓裕说他受过很多伤。我……”
“你想知道?”
“想。”
“他练的是高山滑雪,小腿胫骨断过,踝骨错位,腰椎骨裂。”徐佐克斜睨她一眼,心里还记着她伶牙俐齿女土匪的仇,悠悠道:“腰伤最严重,绑过一年护腰,天天做治疗,针灸按摩拔火罐,以后就得金尊玉贵地养着,千万别做体力活。”
姜宛繁:“……”
—
从北京回来后,卓裕便正式开始着手准备俱乐部的事。滑雪这项运动烧钱,门槛相对也高。B市有几家,但规模小,大多对标儿童,仅限于了解体验。
谢宥笛一听说他要自己创业,直接问:“你要多少钱?我现在转给你。”
卓裕啧的一声,“谢宥笛,这是我认识你近二十年里,你最帅的一次。”
“滚蛋,谢爷从小帅到大。”
“你就不问问项目情况?不怕亏钱?”
“我他妈高兴!”谢宥笛掩激动,“亏钱也爽!”
卓裕知道他的性情,待兄弟没得说。
“我真不能跟你保证不会亏钱,”卓裕也坦诚,拿出一份初稿计划书,细节待完善,但构思,框架,包括预算分红都写得一清二楚。
谢宥笛看完,“室内与户外一站式体验,还有专业培训?”
卓裕思路清晰,“对,我要往高端、专业上做。国内的滑雪运动并不被广为人知,去年,我们国家的冰雪产业规模突破了六千亿,然而真正参与这项运动的人数不到六百万,这是前景,亦是机遇。户外这一块,我准备对接吉宁、沈阳、新疆的滑雪场。对内,囊括滑雪教练的培训,人才选拔基地建设,做成整套的产业链,最后形成一个闭环。”
他在聊这些时,意气风发。
谢宥笛看得有些呆滞。
卓裕皱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谢宥笛痴痴道:“卓裕,你也太他妈帅了吧!”
卓裕神色复杂地亮了亮自己的无名指。
谢宥笛:“干吗?”
“很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已婚。”
“……”
简胭。
姜宛繁这一天天的也心不在焉,拿色板的时候错了好几次,连吕旅都看出她的不对劲,“师傅你怎么啦?”
姜宛繁摇摇头,顿了下,又擡起头,“一个人的腰不好,会有什么后遗症?”
“那太多啦。我跟你说,腰伤很难痊愈,并且会反复发作。一个腰间盘突出都要了命。我妈犯病的时候,起不来床,疼得直哼哼。”吕旅心有戚戚。
“那如果,受过很严重的伤呢?”
“下半身瘫痪吧。”
“……”
吕旅奇怪,“师傅,谁的腰不好?”
“我随便问问。”
姜宛繁上心一件事,就喜欢推理,揣测。既然说到腰,她难免不多想。之前一直匪夷所思,在那件事情上,卓裕总沉迷于……让她自己动。本以为是夫妻之间的小乐趣,最多算是个人癖好。如今醍醐灌顶,原来是腰伤的后遗症。
……
春日渐尾声,卓裕的忙碌与初夏一同到来。从俱乐部店址的选择,租用谈判,成本预算表,到后边购置物品的明细,卓裕都安排得有条不紊。早出晚归,但忙得有章法,有目标,有进度。租用场地的费用问题,卓裕进行了不下三次谈判,姜宛繁陪他去过一次,大杀四方,口若悬河,游刃有余。
这样的男人很有魅力。
姜宛繁就坐在他身旁,看他以一敌多,潇洒从容。自“兆林”离职后,卓裕几乎没再穿过正式的西装,杏色风衣长短适宜,腿长的优势一下显现,发型也不再是精英气派的背头,松软利索,英俊极了。
那日在北京,姜宛繁问过他,放弃滑雪,选择从商,后悔吗?
他说不后悔。
当时她不明白,但现在懂了。
做出决定的那一瞬,是纠结、痛苦、挣扎、取舍、忐忑。但“后悔”这个词,需要放眼更长时间才能得出结论。在兆林这几年,有城府算计,有攻心利用,有奸佞不甘,但另一个角度看,他收获苦楚磨炼,心智迅速成熟,商业思维的锻炼,裁决是非的能力。
卓裕不后悔,因为后悔已无用。
大获全胜回去的路上,姜宛繁后知后觉,“你是不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在为开俱乐部做准备了?”
遇红灯,车身缓停,卓裕单手扶着方向盘浅浅弯唇。
“所以离开兆林,也是你必然会做的事喽?”姜宛繁惊呼,“老奸巨猾。”
卓裕笑意更深,笑纳这个形容。
渐渐的,姜宛繁心里头不是滋味了,酸不溜秋地说:“所以你一早就有计划,并不是因为我哦。”
卓裕右手越过中控台,握住她左手,在掌心捏面团似的或轻或重,吊儿郎当地问:“你是想听好话还是坏话?”
“坏话。”
“坏话啊,你想多了。”
姜宛繁扬眉,“裕总,没我这么聪明的人,真听不出你这九曲十环的文字陷阱。”
“那你听好话吗?”他笑着问。
“不听,憋着。”姜宛繁悠悠把头转向窗外,哼着不成调的歌。
“心眼儿一百八十个。”卓裕握着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本来是一个可延后的选择题,但你出现,它成为我的唯一选项,刻不容缓。”
姜宛繁久久没说话,维持着看风景的姿势。
卓裕啧的一声,捏住她下巴,强迫地将人掰回来,“想笑别偷着。”
姜宛繁使出十成克制力,“谁说我想笑了。”
卓裕低头,吻住了她的唇。突然袭击最能攻占中心点,舌尖轻松撬开,吮住缠绵。绿灯亮起,车后鸣笛催促,卓裕这才将人放开,沉声道:“现在不就笑了?”
姜宛繁脸颊燥热,后半程两人交流为零,回四季云顶停好车,上电梯,偶尔对视一眼,卓裕目光浓烈。彼此心知肚明将要发生的事,到家后门一关,两人便如藤蔓缠在了一起。
门板上也不是没发生过故事,卓裕照常将双膝抵开,然后单手箍住她的腰往上提拎。身高差固然养眼,但做某些事时确实不太方便。卓裕很快察觉异常,姜宛繁今天明显不配合,双腿软哒哒地就是不肯使力。他已经很难受了,耐心哄:“姜姜,听话。”
姜宛繁却心事重重,“你确定要这个动作?”
卓裕:“……”
那宝贝你想要什么动作。
姜宛繁惦记着他的腰伤,不敢让他用力过猛。可这种时候,用不上力可能真的要去看男科了。于是,她体贴周到地在他耳边轻声,“……你躺下去吧。”
卓裕内心是震撼的。
他无法形容这一次打开的新世界之门。
姜宛繁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她乐观地想,至少这样,卓裕的腰不会二次受伤。而且这样的方式,他好像坚持不了那么久,自己还能勉力保持两分体力。除了嘴疼。
……
这一个半月,卓裕忙得脚不着地。创业就是从零开始,从装潢设计到材料选购,中途还飞了两趟美国选冰面。五一劳动节前,忙碌告一段落。卓裕主动提出回霖雀,许久没看望岳父岳父,陪姜宛繁回去一趟过个节。
提前两日启程,错峰出行,所以这次到的早。
姜荣耀对卓裕的态度又恢复以往,姜弋打着哈欠,成天睡不够的模样,“爸,您这也太明显了,一听姐夫要开俱乐部,态度转变实在是快。”
姜荣耀抄起拖鞋就要打,“胡说!”
姜弋一蹦三尺高,气死爹不偿命,“喏,姐夫你看,恼羞成怒了。”
客厅鸡飞狗跳,厨房菜肴飘香。姜宛繁进去审查一番,心不在焉地说:“妈,这几天您多买点菠菜,牡蛎,小橄榄,山药,木耳,秋葵。别煮茶叶子了,泡点枸杞水。”
向简丹平日就注重养生,很快意识到女儿的目的性,关心问:“你怎么了?”
姜宛繁不想让父母担心,敷衍而过,“没怎么,就是想吃了。”
向简丹这点心眼还是有的,直觉此事绝对没这么简单。晚上睡觉之前,姜荣耀惯例戴着老花镜看十页书,向简丹将白天小姜的话复述一遍,忧心不已道:“这些都不是女儿平时爱吃的菜,可见绝不是她要吃。”
姜荣耀猛地合上书,“当然不是她!这些补肾养精的东西,你说还有谁要吃!”
此时半闭眼的卓裕,莫名其妙连打两个喷嚏。
男人才更懂男人。
姜荣耀整夜失眠,第二天大早,就去镇卫生院排队挂号。小镇上的医院分科没那么细致,通通归内科解决。今日当值的内科医生姓黄,妥妥的年轻帅小伙。见到姜荣耀时,格外热心,“姜伯伯,您哪不舒服?”
姜荣耀也如见救命稻草,抓着他的手说:“嗐,没大事,也没哪不舒服。就是想来咨询一下,如果最近感觉肾亏,不得劲,出虚汗,食补些什么比较好?”
黄医生说:“多买点菠菜,牡蛎,小橄榄,山药,木耳,秋葵。别煮茶叶子了,泡点枸杞水。”
姜荣耀心一沉。
这跟向简丹说的一模一样啊!
看诊结束后,黄医生欲言又止地问:“姜伯,宛繁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幸福得很。”姜荣耀心里苦,但在外人面前还是给卓裕留足了面子。并且不忘提醒,“小黄,人还是要向前看,哪怕你再喜欢姜姜,但她已经结婚了,我女婿人很好,他们过得特别幸福。”……家丑不外扬,除了肾不太好。
在霖雀待到第二天,卓裕已经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餐桌上,每一顿少不得枸杞牡蛎汤,爆炒牡蛎枸杞、清蒸枸杞牡蛎、凉拌山药木耳枸杞。但凡他夹菜的频率低于每分钟五次,姜荣耀和向简丹的眼神就变得深幽、怨念。
这一顿顿饭下来,卓裕觉得自己下一秒要变身成牡蛎精。连在室外活动的心情都没了,这天早早回卧室休息。姜宛繁正在护肤,卓裕背靠门板,只觉得空气里都是一股枸杞味。
“老婆。”
“嗯?”
“你觉不觉得,这两天咱妈做的菜,有点怪怪的。”
姜宛繁淡定如常,“挺好的呀。”
“……”
卓裕下楼去院子里透透气,顺便理一理思路。往秋千上坐了没一分钟,身后诡异的动静传来,卓裕猛地回头,吓了一跳,“爸,您还没休息?”
姜荣耀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还端着冒热气的玻璃壶,神色幽幽道:“好女婿,时间不早了,该喝枸杞水了。”
卓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