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前尘往事,其实晏修诚说的不假。
姜宛繁是在大二注意到他的,之前只是听说,大一来的新生里有个特困生,还没入校就申请了困难补助。姜宛繁在食堂第一次见他,高高瘦瘦,斯文清秀,拎着抹布和红色小桶,弓着背,沉默寡言地收拾餐桌残羹。
半学期后,专业课的老师把她叫去办公室,和学姐学弟们一起做课题。办公室里五六个人有说有笑,晏修诚站在人群外,存在感极低。姜宛繁不否认,那时对他的关注,是建立于自小的审美。她喜欢一些带着破碎感的事物,那种小心翼翼地藏敛自己的短处,隐匿在热闹之外,甘愿做被忽略的一角。
有一说一,晏修诚是有才情的。寒门出贵子越来越稀有,环境注定了起跑线的位置。他能从小山窝里考出一条光明大道,能力与毅力自然无法诟病。
在冗长与单调的那几年大学时光里,姜宛繁扪心自问,无论是同学还是挚友,她对晏修诚都算仁至义尽。至于晏修诚所说的喜欢,姜宛繁承认,确实有过好感和心动时刻。朝夕相处,志趣相投,这两点足矣滋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不过,这层暧昧如隔纱,并没有定性。
三年一次的校企联合项目是学院的特色招牌,那一届的合作方是国家级博物馆。在筛查审核之后,姜宛繁和晏修诚都拿到了参选资格。当时的博物馆有人才储备计划,借着校企联合的机遇选拔苗子。
顶峰相见的过程结局往往是一山容不下二虎。
出发去博物馆的时间是那日下午,但上午九点,晏修诚找到她,说学校刚刚发了通知,让他俩去南航楼填份资料登记。姜宛繁诧异了一下,南航楼?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个区啊。
“我把通知短信打印出来,你看看。”他拿来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公文单,信息的时间地址内容写得很规范,末尾还加盖了公章。
姜宛繁说:“那我们一块儿去吧?”
晏修诚说:“我得晚点,食堂还要搞一次大扫除,我搞完了就来找你。”
她笑着应好,“要不要我帮你一起?”
晏修诚温柔擡手,轻轻捏起落在她肩头的一根碎发,温声答:“不用,去的路上你要注意安全。”
姜宛繁照着地址换公交地铁,一个半小时才到。
到了之后才发现,根本找不着这个南航大楼。一问路人,都摆手摇头。姜宛繁就自己找,这是一片拆迁区,废石碎土,挖机工棚满布。穿过这片区域的马路对面倒有不少高楼,姜宛繁以为那边就是。可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劲了,越往里越荒凉。她永远记得,从半栋残楼里忽然跑出来一个流浪汉,猝不及防地将她撞在了地上。
姜宛繁被撞得头晕眼花,浑身都疼。等她反应过来,就看到那个流浪汉痴笑着将手伸进他脏兮兮的裤兜里。
姜宛繁吓傻了,尖叫一声扭头狂跑。那流浪汉一路追,还拣着石头朝她扔。姜宛繁躲在两块大石头架空的窄小空间内不敢动,她捂着嘴,手机也不知掉哪去了,而外面那个疯子还在撕心裂肺地狂叫。
晏修诚拿到了人才储备选拔的入场券,而姜宛繁因为迟到缺席堪堪错过。因为被流浪汉吓得不轻,姜宛繁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心理医生,并且不自觉地抗拒任何异性,哪怕是正常不过的交际与靠近,她都下意识地抗拒。毕业后那一年,姜宛繁的状态特别差劲,奶奶还带她去信迷信,看神婆,喝符水,一直不间断的治疗才终于回归正常。
以前她的性格活泼开朗,经历这事之后,就变得不怎么喜欢主动与人打交道。所以开了“简胭”,这是她自己围起来的一个小世界,在这个小天地里,她才能稍感自在。
时隔这么多年,偶尔噩梦入夜。仍能回忆之后种种分崩离析。晏修诚不承认给过她虚假消息的事,姜宛繁拿出那张伪造的通知单,他反倒说是故意诬陷。
他的精湛演技嘲讽着她的天真。而这么多年过去,午夜梦回总能惊醒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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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又是飙车又是上山顶又是吹风的,爽是挺爽,但第二天姜宛繁的嗓子就疼得冒烟。卓怡晓像个小监工,定时定点监督她吃药。
“姐姐你怎么能现在感冒呢?明天就是除夕了,过年到处走亲戚。”
“你家亲戚多?”
“多,我爸妈这边的亲戚没几个,主要是我姑父那边的多。”
“隔着这么多层的亲戚,也要走动?”姜宛繁捧着热水杯,嗓子哑得像鸭子。肩上搭了一件糯叽叽的羊绒披肩。
“我姑姑老让我们去拜年,平时哪家办个事儿,嫁个人搬个家什么的,我哥都随份子去。”卓怡晓嘟囔抱怨。
这不情不愿的小表情,姜宛繁算是又听又看出来了,“你是不是不喜欢?”
卓怡晓嗯的一声重重点头,“好烦人,一待一整天。”
“每年都这样?”
“每年都在姑姑家过年。”
姜宛繁喝了口热水,眼珠一转,“那你今年还想吗?”
“不想!”卓怡晓声音小下来,“但我们也没地方去呀。”
姜宛繁笑了笑,“要不,去我老家?”
卓裕最后一个班下得晚,处理好公司的事到家已快九点。卓怡晓叭叭等在门口,再委婉表达了一下不想去卓悯敏那过年的意愿。
卓裕脱了外套再换拖鞋,“你嫂子怎么说?”
“这就是姐姐说的。”
卓裕没有任何犹豫,“那就按你嫂子指示的做。”
卓怡晓拽着他的手一蹦三尺高:“耶!!”
除夕的团年饭还是要吃的。年年如此,一桌子精致菜肴,说的也都是场面话,索然无味。吃到尾声,卓裕惯例给几个小辈发完红包。
“什么?不在家里过年了?”卓悯敏皱眉。
“对,待会我们就开车回霖雀了。”卓裕声音平平。
气氛顿时冷下来,许久后,林久徐才笑着说:“赵总和徐董那边的关系,年年都是走动的。要不你们晚两天再回?”
这几个重要客户和卓裕关系匪浅,说句不好听的,换林延登门拜年,人家可能连大门都不会开。
卓悯敏适时附和:“大年初四吧,初三也行。”她的目光有意落向姜宛繁,定住不动,以沉默施压。
姜宛繁当没看见,专心喝汤。
卓裕偏头小声,“慢点喝,烫。”然后笑着对卓悯敏说:“不了,今天走。宛繁那边的习俗,婚后第一个春节,女婿得在那过。我岳父母打了几通电话特意嘱咐这件事,让我们早点回。”
卓悯敏:“那你们几号回?”
卓裕看向林延,“公司十号复工?那我就九号回。”
姜宛繁端起碗,把半边脸遮得严严实实,嘴角偷着乐。不用看都能想象这一桌人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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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怡晓最高兴,仿佛真正的春节假期从上高速起才正式开启。她对霖雀充满好奇,一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卓裕说:“你消停点,你嫂子嗓子还疼着。霖雀很好,你的亲家也很好,看看你嫂子就明白了,他们不好,你能有这么好的嫂子吗?”
姜宛繁的脸贴着热水瓶,要笑不笑地盯着他,“裕总,有点油了啊。”
除夕这天道路通畅,提前半小时到霖雀。下高速口那儿,姜弋早早等在那了,贼酷地一挥手,“姐夫新年好!”
姜宛繁不乐意了,“我呢?”
“那哪能一样。”姜弋慵懒懒道:“姐夫会给我发红包,你会吗?”
卓裕笑得跟什么似的,“好,就冲你这自觉性,红包给大的。”
身后的卓怡晓腼腆打招呼,“小姜哥你好。”
这称呼稀奇,姜弋喜欢,酷酷地吹了声口哨,“好,小姜哥也给你发红包。”
到家,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着菜,时不时传来向简丹气吞山河般的声音,“放花椒!十五颗就够了!你放那么多干嘛?!”
姜荣耀委屈说:“我哪还有空数啊,你出去出去,我是大厨!”
“那咱妈也能上米其林餐厅了。”
大圆桌上十几双红色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卓裕粗粗一记,已经有二十多道菜了。弟弟妹妹们都在,个个社交牛逼症,根本不给卓怡晓社恐的机会,架着她就去院子里放炮竹了。
姜宛繁嗅着满桌菜香,她爱吃的都有。从左往右,到某一道菜时,皱眉擡起头,嫌弃掠过。
“你看你看。”堂屋沙发上的祁霜像个暗中观察的侦察兵,拽了拽卓裕的衣袖说:“她就是不吃猪肝,一点也不听话。”
卓裕忍俊不禁,“好,奶奶,那碗猪肝,我一定监督她吃完。”
祁霜显然不相信,眼角皱纹纵生,但眼神依旧犀利明亮,“你啊,这个家里,最宠她的就是你。她不吃,最后你吃,吃完了就来向我交差了吼。”
卓裕啧的一声,“这么不相信您孙女婿?”
“信的信的。”祁霜小声说:“待会你让她吃一半儿,我给你发红包。我会用微信的,我微信里有好多钱。”
为了这好多钱,刀山火海卓裕也得去啊。
六点零八分,姜荣耀掐着良辰吉日的点,正式宣布年夜饭开吃。堂屋里两桌饭,三十多号人,那热闹劲儿,都不用生火取暖,场子热得不行。
姜宛繁留意到卓怡晓陡然的安静,悄声关心:“怎么啦?不合口味吗?”
“不是的。”卓怡晓夹着一只鸡腿咬了一大口,“在姑姑家好多规矩,碗筷不能碰出声音,菜要吃完了才能夹,还不能老夹自己喜欢的。”
姜宛繁无语,“那叫什么年夜饭啊,在姐姐家你尽管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她转回头,蓦地盯住碗里的菜,然后幽怨地看向卓裕,“我不吃猪肝,你别给我夹。”
卓裕瞄了一眼奶奶,一本正经道:“我跟你打个商量,有钱赚,你赚不赚?奶奶说转我8888,我俩对半分行吗?”
这么多?
那能多吃两碗吗?
姜宛繁为钱折腰,硬着头皮吃了两块后,小声求救,“你帮我吃,行吗?”
“是谁说三年级就扶老奶奶过马路,一生积德行善才拥有了我这样的男人嗯嗯嗯?”
姜宛繁张嘴几次都想不出反驳的话,逻辑闭环一点毛病都没有。想着那8888元的诱惑,猪肝被她艰难吃了四五块。
卓裕手机震,拿起一看,对面奶奶发的。
七七:转账8.88元。
七七:谢谢孙孙女、婿。
这笔账一算,嗯,他还得倒贴八千大洋。这吃的不是猪肝,是他的血。
姜家这顿年夜饭堪比春晚,吃到后面才恍然,原来前半场是文艺戏,现在上演的才是真实的《一群土匪的一生》。卓怡晓实属被震惊到,“原来叔叔还会唱京剧啊。”
“姜老爷的舞跳得特别好。”姜宛繁告诉她,“我爸现在是广场舞队的男C位,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舞厅当陪练。”
“陪练?”
“男舞伴,花20块钱可以点他,陪跳一个半小时。后来被我奶奶抓回来继承家业,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姜荣耀唱完《智取威虎山》,姜二伯开始表演拉二胡,大舅不甘示弱,左右大喊:“我的唢呐呢?”
奶奶怒斥,“大过年的吹什么唢呐!你三岁不懂事啊!”
于是大舅改表演了一段斗牛舞,跳完后醉醺醺地指着姜弋,“少爷来一个。”
姜弋笑得吊儿郎当,“那我模仿一个不孝子吧。”
向简丹:“不用模仿,你就是本色出演。”
一家子人,热闹,鲜活,向上生长的奔头劲儿,家族之间的团结和谐,太能感染人了。卓裕看向姜宛繁。成年的小辈们晚上都喝了点酒,姜宛繁是新婚,少不得被他们闹腾。卓裕要挡酒,弟弟妹妹们不让,“姐夫你别着急,夜晚刚开始,你往后排。”
姜宛繁酒量还行,几圈下来要醉不醉的。这会儿脸颊绯红,眸色点墨一般,配着红唇白肤,腮边一缕落下的碎发,简直就是姜贵妃。
她有点坐不直了,单手撑着下巴,背微微下弓出一道漂亮的弧,像夜海起伏的薄浪,就这么看着卓裕。
卓裕把椅子拉开了些,右手绕到她后背轻轻按压,“醉了?”
“米酒上头,有点晕。”
一小妹叫唤:“姐夫,姐姐,到院子里来烧火。”
烧火是雀霖这边的土话,其实就是烧柴取暖。柴火堆已经燃得又高又旺,噼里啪啦木头响,和天边时不时的爆竹声遥相呼应。
姜宛繁靠着卓裕坐,坐着坐着就忍不住往他身上靠,跟萌猫似的。
八点左右,街坊邻居都来串门拜年了。
“我们这边时兴晚上拜年。”姜宛繁告诉他。
姜家人缘好,客人一拨一拨结伴来的,晚上基本是年轻的小辈。有几个卓裕还挺眼熟。
个子高的那个……卓裕眯了眯眼,怎么像那天“前男友”那一桌的宾客?
等等,穿白羽绒服的,好像是姜弋说的追着姜宛繁搞姐弟恋的弟弟?
关键是,来的每一个人,都不忘跟姜宛繁打招呼。姜宛繁跟他们唠家常,用家乡话说些卓裕听不懂的有的没的。彼此之间完全没有半点不自在。
姜弋像是知道卓裕在想什么,推了推他手肘,笑眯眯地问:“我姐牛不?”
卓裕冷不丁地一笑。
姜弋看热闹不嫌事大,“喏,就现在这个跟她说话的穿绿棉袄的,是当年追我姐的人里最执着的一个。在知道她结婚后,说是在家哭了三天三夜,哭到发烧,送去医院又检查出阑尾炎,就顺便切了个阑尾。”
正说着,小绿也回头看向卓裕。
两个人视线搭上了,谁也不挪开,有点情敌相见的那味儿。
小绿长得五官标志,卓裕客观评价,比起他那可差远了。
看着看着,小绿捡起地上的三块石子儿,有下没下地往上抛。这动作,看似漫不经心,但抛得还挺准。三块石头在空中挨个接力,划出一个圆形。
不就三块石头吗?谁还不会了?
卓裕也捡起三块,有样学样。
小绿觉得被挑衅,又捡起一块,四块石头往天上抛。
卓裕不甘示弱,低头到处找石头。
围观的人丈二摸不着头脑,这难道是城里流行的新年祝福方式?
“姐夫姐夫,”姜弋看不下去了,“你干嘛呢,跟他较劲这个?你知道他干什么的吗?”
卓裕莫名火大。
“他是杂技演员,别惹他,待会他找你比赛吞剑,吃火球,胸口碎大石。”姜弋小声:“噢对了,他还会训猴训老虎走钢丝。你怎么跟他比?必输无疑啊我的好姐夫。”
卓裕:“……”
而一旁的姜宛繁,终于按捺不住,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了。
卓裕丢了那三块石头,说是去洗手。
他走没多久,姜宛繁收到信息:“过来。”
刚拐弯到廊道口,手腕一紧,就被卓裕拉了进去。姜宛繁被定在门板上,被他全方位虚虚压着,过道灯不算亮,暖色调平铺于他的脸,眉骨的形状依稀起伏。
姜宛繁挑眉,“裕总抛石头技术不错。”
卓裕嗯了声,“只有这个技术不错?”
这个话题有点擦边了。
姜宛繁推了推他,“外面好多人呢。”
“那不是更刺激。”
卓裕单手绕到她后腰,将人往自己身上摁,直至严丝合缝。吻落下来的时候,姜宛繁颤栗,下意识地搂住他脖颈。
“臭弟弟有什么好?”卓裕分开了些,“哥哥这样的才顶。”
姜宛繁气息不匀,在他耳畔轻声:“弟弟会胸口碎大石,你会么?”
“不会。”卓裕的手往上挪,低声说:“但哥哥会吃兔兔……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