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窗外鸡鸣声此起彼伏,偶尔伴着两声狗吠,卖豆腐脑的吆喝声中气十足。向简丹端着盆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进门,惊了一跳,“诶?就起床了?”
卓裕穿戴整齐,像一夜都没睡过似的,眼下泛起薄薄一层乌青,又懵又颓的神色。向简丹当即断定:“姜姜抢被子了吧?”
“不用不用,小心烫。”向简丹扭开身体,“坐会啊,早餐马上就好。”
卓裕望着厨房忙碌的丈母娘的身影,几次想开口,都被向简丹身上散发的“冷漠勿近”的距离感打败。
他很明白,向简丹不是那么中意他。
姜荣耀“唷”的一声,“你也没睡好啊?眼睛都青了。”
向简丹忽然放下碗勺,“年轻人的事,你少问。”
姜宛繁和卓裕对视一眼,默契得都不吱声。
吃完早饭,祁霜在楼上喊:“孙女婿,上来一趟。”
卓裕愣了愣,连忙照做,皱眉问:“奶奶,您昨晚熬夜了?”
“年纪大了,睡不了多久的,我不做活也是无聊发呆。”祁霜扶了扶老花镜,满意道:“不错,很合脚。姜姜说你是42。”
乍一提数字,卓裕又想起昨晚的社死瞬间。
鞋子收个边就完工,祁霜眼睛不太好,让姜宛繁穿针引线。
姜宛繁蹲在她身边,桌子的箩筛放满了各色丝线和工具,像个调色盘。祁霜飞针走线,动作娴熟。姜宛繁安静分线,细如发丝在她指间旋转缠绕。天渐亮,白墙上的阳光颜色饱和度低,慵懒地拖慢时间。
一老一少,虽安静,但画面感有很强的冲击力。
卓裕下意识地拿出手机,聚焦、按下拍照。
鞋底松软,鞋面暖和,黑色老棉布平平无奇,却实用暖和。祁霜还在侧边绣了一个很小的字母“z”。
外头院子里,刚被向简丹掀被窝踹起床的姜弋,顶着鸡窝头,坐在滑板上一脸不高兴。
“你还有起床气呢?”卓裕走过去,笑着搭话。
姜弋别过脸,气没消,起身把滑板摆正,一只脚踩着它左右挪,技术娴熟的样子。
卓裕让开道,以为他要滑,看得也认真。
但姜弋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双目放空送向远方。
姜弋登时炸毛,“难不成你会啊?”
卓裕勾了下手,示意他下来。
姜弋故意把滑板往前踢了踢,速度滑行的时候,卓裕甚至没看它,一脚踩住板尾,“砰”声一响定住。就见他左脚往后一蹬,人已经稳稳站在滑板上。
地面并不平整,卓裕微微躬身维持平衡,撑滑速度起来的时候,在滑板上流畅地完成换脚。板尾斜翘,腰身一转,在原地划了个很漂亮的圆,堪堪停在姜弋面前。
姜弋目瞪口呆,“靠!酷的一逼!”
卓裕挺淡定地把滑板还回去,“多练,核心要收紧,不然你稳不住。”
“有点功夫在身上啊,你是学过的吧?”姜弋巴巴问:“在哪学的?学了多久?你教教我呗成吗?”
卓裕笑。
姜弋反应过来,嘹亮地喊了一嗓子:“姐夫!”
卓裕示意,“上板,教你。”
待了一天半,下午就得回去。
最舍不得他的就是姜弋,“姐夫,再待几天嘛,压板的技术我还没学会。”
向简丹听着就来气,“别烦人了你。读书没见你有这股劲,不务正业倒是上心,你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姜弋贱兮兮地挤眉弄眼,“姐夫,妈说你不务正业。”
“死、你,你个死小孩!”向简丹急得吐字不清,抄手就想揍人,“有可比性吗?!人家清大毕业,你呢?毕业证还给我做个假的!人家27岁管那么大的公司,你27岁直接出家当和尚去!”
“那不行。”姜弋说:“现在的和尚都带编制,我考不上。”
这二货简直在老母亲的雷区精准蹦迪,嬉皮笑脸道:“还有妈,纠正一下,少说‘人家人家’的,现在他可是你家的。”
向简丹脸色缓了缓,眼神也柔和了些。并且莫名生出一种“女婿就是比儿子好”的感慨。
“我能跟您单独说几句话吗?”卓裕忽然开口。
姜荣耀和向简丹坐左边沙发,卓裕一个人坐右边。
短暂安静。
卓裕说:“先给您道个歉,我和姜宛繁结婚的事,没有提前让你们知道,于情于理,这都做得不对。”
他起身,很正式地朝俩长辈鞠了个躬。
“别这样。”姜荣耀示意他坐。
“换位思考,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一定接受不了。”卓裕擡起眼,目光炽热又真诚,“您别怪她,是我先喜欢,是我死缠烂打追的人,连结婚也是我提出的。”
沉默持续,向简丹扭开脸,挑中了心结,掖不住怨气地说了句:“这么说,都是你逼我女儿的了?”
姜荣耀咳咳两声,然后笑眯眯地往右边使了使眼色,“你看她像被逼的样子吗?”
向简丹瞪目,到底没再说什么。
“我知道,我有很多您不满意的地方,这些不满意,我确实无力回天。”
比如过世的双亲,复杂的家事,突如其来冠名您家女婿这个身份。
向简丹的脸又往后别了别,垂眼无言。
“宛繁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能和她结婚,是我高攀。我会尽一个丈夫的义务,爱她、护她,太虚的保证,您也一定不爱听。”卓裕顿了顿,目光直落姜荣耀,让他们看到自己一览无遗的坦荡与坚定,“我能做到的,是房产、投资、商铺,都让她成为共享人。房子车子一样不会少,该给的仪式也一定让您满意。我不是完美的,但我能给的,一定是完整的。”
姜荣耀突然不知道接话了,愣愣望着,嘴唇动了又动。
这种沉默无疑钝刀割肉,比任何时候都让卓裕没底。
忽然,小声的啜泣掩不住地从向简丹那溢出。
在卓裕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情绪再也克制不住了。
女儿闪婚的消息无疑晴天霹雳,这些天来的愤怒、惊惧、担忧、拉扯,终于凿开决堤口,溃在这两行眼泪里。
“我不是嫌你不好,”向简丹哭着说:“我是怕我闺女过得不好。”
……
当她能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心里话时,便已经说服自己和卓裕,和姜宛繁,和这件事情和解了。
卓裕也很明白,在质疑和偏见面前,开诚布公是最好的面对方式。
一行人将他俩送到车边。
“等我回去做好安排再正式上门。”卓裕说。
“你工作忙,慢慢来没事的。像请期看日子,我来也是可以的。”向简丹掰着手指头数,“订酒宴,订菜式,事儿可多了。啊对了,你们会回来办回门酒的吧?”
卓裕点头:“会的,只是要麻烦您了。”
姜荣耀笑呵呵的,“麻烦什么啊,她最爱做这些。”
前方两米,姜弋大拇指往后戳了戳,对姜宛繁悄声,“你丈夫,好像一只大尾巴狼,投其所好这一招玩得贼溜。”
就在两人要上车前,向简丹忽然停在原地不吱声了。
“你,你这是又咋了?”老姜急得想跺脚,这是又有哪里不满意了??
向简丹嘟囔道:“都没叫人。”
老姜一脸问号,“叫谁啊?”
卓裕忽地站直,恭敬坦然地提高声音,“爸,妈。”
老姜愣如当场点穴。
向简丹登时眉开眼笑,“诶!”
“瞧见没,”姜弋推了推姜宛繁的胳膊,“能让向女士主动要求叫她妈,不叫妈还不高兴,这就是我姐夫的能耐啊。”
回程高速。开了8公里到第一个服务区的时候,卓裕就让姜宛繁来开。他往副驾一坐,仰头靠背,闭眼狠狠掐了一把眉心。
“上一趟我家这么累?”
“累。”卓裕说:“我这两天神经高度紧绷,怕他们不喜欢我。”
“现在呢?”
“取得初步胜利。”卓裕自我评价道:“再接再厉吧。”
姜宛繁嘴角弯了弯,专心开车。
卓裕看了她两眼,琢磨着怎么开口他这边的事,这周去见一见卓悯敏?也不知她乐不乐意。
正斟酌犹豫,姜宛繁看了眼导航,忽然说:“下午四点能到,你今天还要忙事吗?”
“没。怎么了?”
“那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嗯?”
“晚上和他们一起吃个饭。”姜宛繁说。
卓裕愣住。
姜宛繁语气平静,“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
“你不丑。”卓裕纠正。
姜宛繁笑着说:“见吧,就今天。”
本以为是她临时起意,可当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礼物时,卓裕才觉得这简直是运筹帷幄。礼物小而精,既不谄媚也不轻视,价值分寸感拿捏得刚刚好。
车停好,姜宛繁察觉到卓裕的欲言又止。
她把手从车门把上挪开,静静等他开口。
“我姑姑的右腿因为意外截肢了,你不要被吓到。”卓裕如实坦白。
姜宛繁点点头,乖乖应:“好。”
其实,来卓悯敏家的待遇,比卓裕去她家的时候要“和平友爱”得多。
卓悯敏一身端庄长裙及脚踝,妆容精致,态度亲和,坐着或慢慢走路的时候,并不会看出太明显的异样。林久徐更客气了,一直笑着脸。林延坐在沙发上假装玩手机,眼睛时不时地在姜宛繁身上溜达。
林以璐是被临时叫回来的,一见到姜宛繁,就想起上次在[简胭]她帮卓怡晓出头的事,实在给不了好脸色。
卓悯敏几次暗示都不顶用,找了个借口把她拉到厨房。
“你怎么回事?今天摆什么脸?”
“我不要叫她嫂子。”林以璐骄横地别过头,“她得罪过我。”
“你听不进话是吧,你大哥在,别太过分了。”
“怕大哥干什么,他薪水还是爸爸发的呢。”林以璐不服气。
“闭嘴吧。”卓悯敏恨铁不成钢,低声警告,“再摆这副臭脸你试试看。”
这话重,施压,林以璐憋回怨气,“你不是一直想让大哥和向家结婚的吗。”
卓悯敏冷呵,“都这样了,我能怎么办?”
的确,从两年前开始,卓悯敏就做好了这方面的计划。找个门当户对的,能助力家里生意的。也旁敲侧击、安排过很多相亲,卓裕的态度始终平平,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卓悯敏乐观断定,肯定能成。哪怕是前阵子,卓裕几次说有喜欢的女人了,她也只当是调侃玩笑。
直到姜宛繁进门的那一刻,卓悯敏心如嚼蜡。
晚饭吃过后,卓悯敏热情地要带姜宛繁去楼上看看,“我把天台改成了小花园,有一盆茶花开得最漂亮。”
“好呀好呀。”姜宛繁越过茶几,连蹦带跳地主动挽住卓悯敏的手,这火热态度,把卓悯敏都给整不会了。
卓裕坐沙发上,不放心地往后看了好几眼,刚想起身,就被林久徐打断聊起了工作。
“这花漂亮吗?很难嫁接的,能开三种颜色的花。”
“漂亮的,姑姑您养的好。”
这声“姑姑”叫得自然亲昵,卓悯敏没想到她改口这么快。
安静里,只有花草微微摇曳,像极了两人揣着的心思。
卓悯敏细细打量姜宛繁,这女孩确实是一眼明亮的那种漂亮,气质稳,但五官拆开来看,却是显幼态的那种。
“小姜看着不大,大学刚毕业?”卓悯敏不动声色地问。
姜宛繁咧嘴一笑,“我都26了。”
“啊,那真没想到。”卓悯敏诧异,随后笑着问:“那家里平日也催吧?就像我对卓裕,一直希望他早点成家。”讲到这,她适时叹了口气,“怪我,催得太急,催得他压力这么大。”
潜台词很明显:他为什么跟你结婚?
反正不是喜欢。
“不怪您,怪我。”姜宛繁没半点卡顿,话接的行云流水,“都怪我,姑姑。”她绕过三色茶花,再一次挽上卓悯敏的手,宽慰开解,“怪我追得太凶、太狠,没给他喘气的空间。”
卓悯敏愣住,“你、你追的他?”
“对呀。”姜宛繁爽口承认,心有戚戚地细数卓裕的好,“长得好看,能力也强,对人也好,现在找个合适的男人太难了,姑姑您能理解的吧?”
卓悯敏扯了个笑,“嗯,是。”
姜宛繁神色跃跃,跟这温室里怒开的花儿一样,“果然,您跟卓裕平时说的一样好。温柔、开明、总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这帽子不仅扣得高,还缝绣得花团锦簇,让卓悯敏根本无从辩驳,被迫成了与她统一战线的“盟友”。
“小姜父母是做什么的?”
“待业在家,跟您一样,也喜欢种种花草。”
“挺好的,陶冶情操,有闲心有闲时间,不像卓裕,拼事业,工作忙,经常应酬。”卓悯敏话题转得自然,语气拿捏得也情景动人,“你知道的,现在实体不好做,他压力肯定大,原本呢,我一直希望有人可以帮他分忧……”
姜宛繁安抚似的拍了拍卓悯敏的手背,“您别过于费神,这不是,还有姑父在,有表弟在吗?姑父宝刀未老,弟弟也是青出于蓝。”
这话听着是共情,实则是提醒。
林久徐和林延,才是公司的林董和小林总,别什么烂摊子都往卓裕肩上扔。天塌了,也得他俩父子先顶着。
“退一万步讲,如果,如果真的做不下去了,失业了。”姜宛繁眉心浅皱,一声无奈又护短的长叹气如情景剧的最佳配乐。
“就,我来养他。”说罢,姜宛繁直接握住卓悯敏的手,无辜又真诚,大度且温柔,“姑姑您放心,这辈子我会对他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