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回来了。
在门口的那一瞬间,凭直觉,美凤认为老头并不傻,可等到他收回拥抱,放出直愣愣的眼神,嘴角还歪着口水,美凤又觉得他的确是病了。
猜不透,但不得不防。
两个人进门。疤瘌最先看到,呆住了。子玉倒吸一口气,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峻桐冷冷地。储姐哎呀了一声,刚要抱上来,美凤打了个眼色,储姐领会,连忙温文尔雅,“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老头也不理她,进屋。美凤对疤瘌,“给他找点吃的。”
只剩炸羊尾了。螃蟹几乎扫荡一空。
炸羊尾递过来,老头不吃,却单捡桌子上残留的几只螃蟹腿,嚼着。
储姐和美凤对看一眼,心照不宣。老头还是傻?现在是故意装的?如果箱子是他拿的,他不傻,远走高飞就好,何必再回来?一连串疑问,美凤解不开。
第二天又要远行。美凤的意思是去首尔。峻桐和子玉去换钱成功,说明这条路是走得通的。去首尔,想办法换钱,洗干净了再撤。再一个,首尔的生活好一点,都是在上海住惯了的,突然来到海滨小城,一两天就不适应。
晚十点,老头已经睡了。储姐说他可能一天也跑累了。其余五个人关起门在主卧开会。子玉提出个疑问,如果老头不傻,他遇到了警察,怎么能找到地方——既然警察能找到地方,说明是老头带的路。
储姐说:“可不可能是外人来摸走了?”说盗窃的事。
美凤说有可能,只是如果是外人,不会还把其他箱子留下。
疤瘌说:“重量也是个问题,也许外来的小偷只有一个人,一时半会拿不走那么多箱子,丢了的那个箱子,在座的恐怕只有我和老头能拿走,我健壮,老爷子练过。”
储姐着急,说哎呀,那可是两千万,丢了两千万要命了。
冷不丁地,峻桐插了一句,正常的音量,像个理智的侦探,“那箱子里真有两千万么?”
都没反应过来。跟着,美凤感觉脑子里轰的一下。
振聋发聩。
大脑一片空白。
疤瘌率先,“峻桐,你什么意思明说,别曲里拐弯的。”
美凤的心已经开始计算了,别墅那天的事发生得太突然,自钱从墙壁里被砸出来,到装箱,到有人开枪,到出逃……漂洋过海……箱子浮在海面上……如果真有那么多会不会浮不起来?不,峻桐给绑了救生圈的,还有救生泳衣……泡了水之后也解开晾了,是钱,不是草包……美凤想不出来。
峻桐掐着手指,嘴唇噏动,念念有词。
储姐说我的小祖宗,你想到什么你就说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
算清楚了,峻桐说:“我在计克秤上称过,一张崭新的人民币百元钞重量是一克多一点,一万元也就是一百克,两千万得有四百斤以上了,丢失的箱子虽然是最大的,但显然也没有四百斤,我记得疤瘌能举得动那个箱子,那一箱钱,差不多只有五百万吧,董老师开箱子拿钱让我们去换的时候,我看到那箱子还不算太慢,所以大概有五百万吧。”
储姐着急,“怎么现在才说?”峻桐说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们的全部箱子加在一起,大概有两千万。
一段推论,推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巨大失误。吃了不懂数学的亏。
唉,说白了都是穷人。谁也没真见过一亿现金。
两千万,码了一墙,突然暴露在他们面前,那震撼的效果,已经几乎与一亿匹敌了。
没有参照物,没有比较,所以没有判断。
子玉问储姐,你不是数了吗?储姐也昏了头,结结巴巴说我是数了,大概数了……那情形下……又有人打枪……反正就是多……
由委屈迅速转向愤怒,储姐啐道:“谁他妈传的是一亿!”
美凤看着子玉。子玉说,我听到的传闻也是说房子里藏着一亿。储姐神叨叨地,或许,有可能那房子里还有别的地方藏着,我就说,一亿不可能都藏在一面墙里……
墙,美凤不自觉想起大厅里那幅如鹿切慕溪水的画——鹿切慕着溪水,他们切慕着金钱。只是,资产突然大规模缩水,令所有人万分沮丧。如果当初知道只有两千万,还会不会那么拼命?漂洋过海,拼到异国他乡?原本充满豪情的逃亡,忽然由于资产缩水而变得可笑、滑稽……两千万,分五份,每人只有四百万。
“还不如他妈上海一套房!”疤瘌吐了一口唾沫。
“天啊,那场大火……”储姐绝望。
是子玉的手笔,不留后路,果然就断了后路。
“最好数一下。”储姐恢复冷静,想对策,面向未来。
美凤承认,这个提议是带脑子的。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糊里糊涂地,资产总额必须点出来。
箱子打开,赤裸裸面对,红红的一片,这是过海之后第二次了。第一次晾晒,跟唐僧取经过河翻船晒经似的,第二次点数,则仿佛正驾着云,突然从云头跌落,数着已没有那番兴奋。
满心怜惜。可怜自己,苦了一路,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尽管这两千万也是白得。
贪官就是狡猾。狡兔三窟。疤瘌说不然怎么人家能贪到钱,我们呀,太老实了
老头子睡着了。无论是装傻还是真傻,眼下,他就是傻,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只能其余五个人干。峻桐负责计数额,另外四人人,拿着那些或皱的惑脆的钞票,有没干透的,点起来还特别费劲,仔细数着。
是今夜必须完成的家庭作业。
“哎呀,我这脑子,”储姐点错了,又要重新开始。美凤提醒她,不要连着点,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点错重头再来也不可惜。
子玉圆场说这次只是要大概数额,我们心里有数就行。
疤瘌嘟囔着,真他妈活见鬼!怪我们他妈没见过世面,马云估计就能火眼金睛,谁敢用两千万冒充一亿,没门!
峻桐说:“马云讨厌钱。”
“谁说的?”疤瘌问。
峻桐说他自己讲的,说着变换口吻,假装马云,“我从来没有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因为我最快乐的时候,是一个月拿91块钱,我做老师的时候。”
“矫情。”子玉说。
“境界不一样。”美凤纠正。说话间,手头停住,美凤闭上眼,回忆,怎么都想不起刚才的数,“我这脑子,峻桐,药还有吗?”
峻桐起身帮美凤拿药。还是那个小药盒,分成七天。“今天礼拜几?”美凤问峻桐。
“周日。”
盒子里,周五、周六的药躺在那。美凤笑,“以后我如果变成老头那样,你就把我往养老院里一送。”疤瘌插话说,呦,那他可舍不得。子玉的心抽抽了一下——峻桐对美凤比对她亲。
“老头是装的。”峻桐说。
储姐撒开钱,“你怎么知道?不好乱说的。”
“他的病,至少没有被认为的那么严重。”峻桐强调。
美凤吃了药,也不带水,含在嘴里,苦洇开了,如眼下逃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