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峻桐住进来第一天晚上,美凤就睡了个囫囵觉,直到上午九点才醒。睁开眼,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杯清水。旁边是药瓶。
美凤一面是感动,一面有些不高兴。她不喜欢让人知道自己吃药。虽然快七十了,可美凤就是不服老。年轻时候唱过《白毛女》,演过《小二黑结婚》,歌舞都不错,老也比比人老得慢些。
可终究只是慢些,这二年,美凤也吃上药了。记性不好。吃益智胶囊。真跟小孩子一样了。脑子还需要重长。
起身看,一眼望去,当门口的折叠床已经折起,靠边放了,被褥行李都不见了,再仔细找,放到鞋柜后面的储物壁里了。
厨房干干净净的,收拾过,台子也擦了。
再去洗手间,没臭味。是,都约定好了。不允许在家里大号,有需要,去楼下公厕。嘿,这小子,上道。
美凤更加佩服自己的眼光,看人看到骨头里。峻桐是个利索孩子。
晚上,峻桐到家了,不早不晚,大概八点多。
美凤在看电视。峻桐叫了一声。放下双肩包,去洗手间洗了洗脸,又开门要出去。
“站住。”美凤叫他。
峻桐转过身子。
“怎么刚回来又出去了。”
“说好了只回来睡觉的。”
“那有什么关系?”
“现在还没到时间,不能耽误您看电视。”
美凤笑了,这孩子死性得有点可爱。
“哪那么严格,来看会。”美凤拍拍沙发,示意他坐过去。峻桐走过去,没坐到沙发上,而从大桌子底下抽了个小板凳坐了。哦,他怕身上脏。
两个人不说话,看电视,演的找人节目,哭一阵笑一阵。
美凤问:“今天一天出去做什么了?”口气有点像家长,美凤觉得自己问的多余,可真问出口了,又觉得没什么了。自己长他这么多岁,多少能提点建议。
“找工作。”
“现在找工作都是在网上投简历了。”
“对,去网咖投的。”
“有合适的没有。”美凤问,“想做什么行业。”
“想找包吃住的。”峻桐如实回答。美凤听了有点气闷。她可没想找过路客。来租就是长期。一时半会,她觉得还不会到老魏那地步。
“包吃住你就搬出去?”
“不是那意思。”峻桐有些为难。
“之前都谈好了,起码住一年,我这也不行乱换人。”
峻桐说:“我知道你意思,你就想找人陪着你,我懂。”
美凤脑袋轰得一声,高血压都要犯了,是没错,她找房客进来的原因,就是怕自己像老魏一样死在家里没人管没人问,以防万一,再一个,在内心深处,她囚禁了十几年的寂寞,在老魏死后,忽然被释放了。肆虐人间。她经常睡不好觉。直到峻桐来了。她才一夜好梦。可这一切,哪能摆到台面上说。这等于撕开了一块遮羞布。美凤残破的自尊被亮出来。怎么成他施舍她了?绝不可以!
虽说童言无忌。可他算儿童吗?十七岁,马上就成年了。绝不原谅!
“出去!我谁都不需要!”
峻桐愣了一下。他觉得她的愤怒来得太过突然。行,他站起身,去门口收拾收拾行李,搬到大门口,黑洞洞的楼道里,感应灯捕捉到了动静,啪得亮了。峻桐放下行李,靠着墙壁坐着,他苦笑一声,不动。
美凤过去关上门。电视机开着,美凤在小客厅转了几个圈。倒点水喝,差点烫了嘴。冷静下来。她才开始正视自己的失态。她活了多少年,什么不明白。她是弱势群体,可她不能一开始就求着人可怜。死有什么可怕?人生自古谁无死?美凤鼓励自己。
美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可能心里有事?也可能是因为头一天睡得太好?
美凤趿拉着拖鞋,开门,头探出去,朝左看。
峻桐已经不在了。
走廊里空荡荡的。美凤的心同样是。回到房间里,拿着手机看了半天,还是没拨出电话。可能就是没缘分吧。
她是老的,就要有老的架子,怎么能在一个小孩子面前低头。
下雨了。上海夏天的雨纷纷扰扰,混合着热气,入了夜,还是蒸腾不休。美凤打开空调,趴在窗户边看楼下,路灯一侧,天桥下,似乎有人坐在地上躲雨。是峻桐?就这么流落街头了。美凤于心不忍。
打着手电筒,撑着伞,一路下楼。一辆汽车开过来,溅了她一身水。美凤用不知道哪里的方言骂着,自己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不是正宗的上海人。在北方出身,安徽长大,后来又去河南五七干校,再后来回到上海。她的口音因此天南海北。
过了马路,到天桥下了。一照,又唬一跳。是个乞丐,稀脏的一身,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大。连忙说对不起,丢了一块钱。慌忙走了。
上楼,美凤一边骂晦气,一边收伞,快到家门口,转角处闪出个影子。美凤本能惊叫。感应灯亮。却是峻桐一张笑脸。
美凤惊魂甫定,骂:“你搞什么东西!”
峻桐不说话。
“去哪了?”美凤口气缓和些。
“肚子疼,去厕所了。”峻桐如实相告。美凤上上下下把峻桐打量了一番。她需要这种居高临下的目光。这样她心里会好受些。那感觉仿佛是,她在可怜他,而不是反过来。
“以后太急了不用下去,用家里的,冲厕色的水钱你付。”美凤又正常了。她打开门,说你的床可以往里头摆一点。峻桐嗯了一声。他更加确定,不能乱说话。夜深了。峻桐铺盖好,美凤关了空调,一会就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又快到九点。峻桐还没走。什么味道,美凤动动鼻子,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他在炸东西?
美凤穿好衣服,绕过屏风,又去洗手间稍微拾掇了一下。峻桐已经把早餐端上来了。
哦,小米粥,一点点咸菜。美凤弯着腰瞅。
“都是自己做的。”这下倒长心了。
“咸菜也是自己做的?”
“老家带的。”
美凤才想起来,峻桐的行李里,有一些瓶瓶罐罐。看那咸菜,还算干净。流浪在外,可能买个馒头,就着咸菜,就凑合了。是苦孩子。
“卫生达标不达标?”美凤夹了一筷子。
“我吃没事。”峻桐嘿嘿笑。美凤连忙往外吐。峻桐也不介意,转过身,又去厨房端出一盘子东西来。金黄金黄的,有点像无锡的油面筋,但却是刚炸出来的。上面洒了一点白糖。
“这是什么?麻团的升级版?”
峻桐摇摇头。
夹一块,酥香可口。里面有豆沙,哦,面里还和了鸡蛋。
“你老家的?”
“炸羊尾。”
“和羊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点像羊尾巴。”峻桐摸摸脑袋。
也正是打这一天起,峻桐出门前,都会给美凤把早餐做好。一两天,倒罢了。可半个月坚持下来。难以置信。峻桐做的早餐竟然顿顿不同。晚上到家,美凤忍不住问,你小子是不是学过厨师?峻桐说,都是俺爹教的。
“你爹是做厨师的?”
“俺爹又当爹又当妈。”峻桐轻声说。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美凤问。
“还没找到。”
“这么做吃的,钱拿来的。”
“存了一点。”
“家里给的?”
“俺爹留下的。”
“留下的?”
“他已经过世了。”
美凤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得人世残忍。
“别担心!”立刻用喜悦的语气冲淡,“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美凤开始喊口号。好像毛泽东时代。那种蓬勃的气氛。可峻桐只是淡淡的。
“水电费你不用交了。”
峻桐哦了一声。还是高兴不起来。
“好了好了,我帮你看看工作吧。”美凤豪言壮语。在上海这么多年,她总比他路子多。
峻桐抬起头。眼睛放光。
“不要太忙的。”峻桐说。
“这孩子……”美凤嘀咕,她不懂如今的年轻人。他不是来赚钱的吗?不忙,怎么赚钱?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