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楼上的老魏以八十岁高龄死在家里,被狗啃了半张脸,一个星期后才被人发现,董美凤就更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了。
独居,七十好几,身体不大好,随时都可能在家里毙命,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到了这个年,董美凤对死亡已经有心理准备,死这个东西,怕是没用的,可她就是担心自己死得太难看。跟老魏似的。太难堪,太狼狈。
美凤不打算这样。
那就防患于未然。对,还是得有人,没人在身边可不行。思来想去,董美凤确定一个方案,就是招租。
招一个租客进来,既挣钱,又是免费陪伴,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可到中介公司一登记。人家说,老太太,就你那房子,没法再租啦,统共就那么一间半,你让人住到哪去,再收钱,只能请只野猫回去了。
美凤想了想,也是,那行,抓主要矛盾,降低标准,在进门的走道铺张老式弹簧床——年纪比老太太小不了多少,算做能睡觉的地方。
这床对外租,不收租金,免费住,不过美凤有要求,必须男孩——男孩事情少,年纪不能太大,年轻人好相处,其余的,她没明说,其实说白了就是看着顺眼。
美凤活了七十几个春秋,自认还算带眼识人,忠良还是奸佞,她过一眼,基本差不离。
她去网吧上网把消息发布出去,没几天,就有人来联系,老太太在电话里一番辨析,合格的,再约在楼下肯德基见面。可见了几个,都不合适,愿意免费睡床铺的屈就的,多半是体力劳动者,卫生不达标,或者看上去就会打呼的。至少美凤这么觉得。那就pass。再来。
就这么看了一个月,美凤每天就跟办公似的,接电话,见人,累的晚上躺在床上就能睡着,失眠症不药而愈。终于,美凤家迎来了这位小住客。
肯德基店里,美凤看着对面坐着的少年。
“身份证看看。”
少年在身边的行李袋中一阵翻找,找到了,递过去。美凤戴上老花镜,对着光看身份证:张峻桐。甘肃人。今年……美凤掐指算算,哦,十七岁。不宽不窄的一张脸,有点高原红,但整个人还算干净。袖口,指甲。美凤摘掉老花镜,眼睛上下一扫,就把这人看透了。农村孩子,懂事,可能读过一点书,但不会多。多半是想当然的东西。可美凤有个自信。
“你来上海是做什么的?”
峻桐说:“没啥,做事情,赚钱。”
美凤扑哧一笑,接话道:“赚钱,然后呢,娶老婆?”说完又觉得不着调,他才十七岁,娶什么老婆,再想想,自己似乎也没说错。未来目标,娶老婆也是其中之一。
“知道规矩吗?”
“知道,网上都写了,我都记下来了。”说着,峻桐拿出手机。是个破机子,四周都磨破了,屏幕上有几条裂缝。美凤惊叹,真是比她的手机还要落伍。看来是真穷。
翻到备忘录。出示给美凤看。懂事孩子。
“这不是全部的,”美凤认真解释,“还有其他的条款,想到再告诉你。”
“成,我就来睡个觉。”
“你不打呼吧。”
“不打。”
“你有承担家务的义务,还有守卫。”
“成,听奶奶的。”
奶奶?美凤最讨厌这个称谓。她没孩子,没有第二代,第三代更是没影。她自然做不了奶奶。姥姥也做不成。丈夫在她五十岁时去世后,她没再嫁人,一个人过日子,就这么过了二十年。可老魏死时的惨状给她敲了警钟。她忘不了那画面,跟恐怖片演的差不多。自从她一个人生活之后,她多少年没看过恐怖片了。可没想到,现实却给了她结结实实的惊吓。
就他吧,美凤想。
“我能做饭吗?”少年忽然问。
“做饭?你会?”
“我八岁就开始做饭了。”峻桐说话的时候,手动了动。美凤这才仔细瞅瞅这双手,青筋盘索,是劳动人民的样子。
“做饭可以,水电煤气,你要负担。”
“没问题。”
基本情况谈拢。美凤带张峻桐到派出所登记一下,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来上海找工作,按照规定登记将来办暂住证。
“跟你什么关系?”民警例行公事。
美凤不假思索,随口说,是舅妈,舅妈。民警看向峻桐。他点头。算放心了。
填好表。出了办理大厅。美凤扭头对峻桐,十分严肃,“不能做坏事,警察会抓。”那口气有点像说狼外婆的故事。峻桐一笑,算是承诺。
“你到底来上海做什么的?”美凤忽然袭击。峻桐还是那个答案。来做事,来赚钱。美凤这才放心了。老太太式的狡黠。
到家门口了。
“你平时不用带钥匙,我都在家,如果不在,稍等十分钟就会到家,我都在附近活动。”美凤说。她并不着急给房客人配钥匙。门又窄又高。人进去没问题,行李却卡了一下。峻桐被挡在外面。美凤说,竖着,你竖着进,对,包竖着,要注意方法。峻桐照做了。美凤打开灯。靠着墙的那张小床最先露出真容。特别显眼,铁丝网有斑驳锈迹。床架子的漆皮脱落不少,深绿也绿得不是那么纯粹。
“你的床。”是试探性的口气。美凤担心,一见到这屋子,一见到这床,张峻桐可能就会打退堂鼓,可等话说出来,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抵触。
“行。”他很爽快,不矫情。
“带铺盖了吗?”
峻桐去包里拿衣服,一件一件,“可以凑合。”
算了,美凤公诉自己人家都不计较,我也大发慈悲吧,家里那套旧铺盖,就贡献给这孩子吧。过去楼上的老魏曾想要去给狗趴,她没同意。现在看来是对的,一来,那狗没良心,二来,现在有人要盖了。
“谢谢舅妈。”
美凤愣了一下。又笑出来。
“还是叫我董老师吧。”
“谢谢董老师。”
都安顿好。美凤即将迎来租客到来的第一夜。她在客厅当中放一张老式屏风,她睡在里头,峻桐就睡早门廊处。老实说,美凤还有点紧张。家里多少年没人来住了。跟个古墓似的。现在忽然来个小伙子。她真要诈尸了。多不想,睡吧。
“我不叫你你别过来啊。”
“不会。”峻桐说。
可到了半夜,美凤喉咙干咳嗽了几声。挣扎着要下床倒水喝。峻桐麻溜一起,没几下就给她端到眼跟前。感叹,感动。可美凤还是要说,“不是让你不要过来吗?!”很严肃地。
峻桐哦了一声,连忙退回去。
“这屏风就是雷池,不能越雷池一步。”
“下次注意。”峻桐态度良好,美凤心里舒坦了一些。有功有过。一笔勾销,算了。继续睡。可刚睡下。美凤又觉得峻桐的呼吸声太大了。不是呼噜,是呼吸。男孩子呼吸本来就重。
“吸气吐气轻一点。”美凤说。
外间,当即调整,过了一会,似乎真没有那么重的呼吸了。夜凉如水。一会,美凤睡着了。
重重的鼾声响起。
峻桐侧着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却睁着,眨了一下,微笑,然后,小心地翻了个身。闭上眼,夜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