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老太太、美心和家丽再次聚到一起谈老五的事。
“房子肯定是要一间。”美心说,“总得有个窝。”
家丽问:“孩子呢?洋洋。”
“老五什么意见?”美心说,“妈都离不开孩子,何况是儿子。”
“老五想要。”
“汤家就这一个孙子。”美心叹气。
家丽说:“老五这个样子,不得不为以后想,这么年轻,肯定要再婚,带着孩子,难度就大了。不管孩子跟谁,妈还是妈,这一点不会变。”美心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话我们不能说,劝一个母亲不要孩子,这不是作孽么。”
老太太这才插话,“老五那样,能带孩子么。自己都管不好自己。”一语中的。老太太太了解老五。不靠谱,不着调,从参加工作到结婚,每走一步,她都不按理出牌。家丽和美心都为老五想了。可老太太的话提醒她们,也得为洋洋想想。洋洋是美心的外孙,家丽的外甥,虽然有汤家一半的骨血,但也是何家人。在谁带孩子的问题上,必须客观。这关系到孩子的未来。
约谈的电话是家丽打的。给秋芳打。两家约定周一的晚上谈判。接到电话,秋芳也很惊诧。不过她早有预感,振民这一阵老回家。秋芳跟为民商量,为民的意思是,委托秋芳去谈。这种事,女人家出面还好一点,再加上过去的恩恩怨怨,他不好出现在何家。
幼民得知振民离婚,说风凉话,他对自己找了乡下老婆丽侠,一直有点生闷气,现在振民离婚,他反倒有了点优越感。“城市老婆,就是没有乡下老婆牢靠,你看丽侠,又能干又听话。”
丽侠自嘲,“就是不能生。”她其实很想要孩子。
幼民道:“怪我,行了吧。”医学证明,确实是幼民的问题。丽侠洗脱冤情。
“没说怪你。”丽侠很平静。
幼民讽刺,“刚出去挣了两个钱就拽起来了,要不是我的面子,大哥大嫂能愿意给你升职管店,当那个什么二店的店长?”
丽侠轻声反驳,“那是因为我做得好,负责任,肯吃苦。”她逐渐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哎丁丽侠你还来劲了是吧,你厉害,你能,沾了毛你都能大闹天宫,行不行?”幼民不屑,“再过过,是不是都该学何家老五,跟我提离婚了。”
“我可没说。”丽侠端着水出去了。晾着他。
“嗳!这娘们!”幼民憋着气。
军分区,家丽家。一直到快谈判,家丽才得空把老五的事跟建国仔仔细细交代一遍。
建国是军人,这些婆婆妈妈,他不擅长,“唉,这怎么办,这方面我没经验。”
家丽打趣,“干吗,想来点经验,离一个试试。”
建国立刻憨憨笑,“不是那个意思。”
家丽道:“你倒想,可惜没有那个红粉知己跟你演这出戏。”
建国立刻,“那是那是。”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说跳舞这事容易出毛病,男的女的天天搂在一块,皮贴皮肉贴肉的,再有定力的人,也免不了有些杂念。”家丽翻了个身,“幸亏当时没去汤家的面包店工作,要不然现在怎么弄,跟老板家的弟弟闹离婚,我腰杆子怎么挺起来。”
建国诧异,问:“什么面包店,谁让你去工作?”
家丽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了,为民和秋芳请她去帮忙那事,她没跟建国提过,怕伤他自尊。现在突然露馅,她只能继续圆谎,“不是面包店,说错了,是菜摊子,当时是说有人投资开一个蔬菜店,我说不用不用,我就摆个摊子就行,小本生意……”家丽喋喋不休,撒谎,真累。建国心里明白,但见家丽这么用力圆,也便不点破。两人关灯睡觉,不提。
半夜,地段医院,家文躺在卫国旁边。一张行军床,凑合睡,今晚该她陪床。三点多,卫国疼得受不了,微微呻吟。家文睡得浅,醒了,问要不要叫医生。
卫国摸止疼药。
家文不想让他吃,他吃得太多了。可不吃,疼在爱人身上,家文只能含泪帮他倒水。吃了药,卫国坐起来,靠在床上。一会,又想要去厕所。家文扶着他去,一到便池,卫国就大吐起来。他的肝硬化没有好转。吐完,出洗手间,家文扶着他,卫国连连说没事。可哪里像没事的样子。卫国清楚,家文清楚。但都不说。
接近黎明,夫妻俩坐在黑暗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家文问:“早晨想吃什么。”
“小文。”卫国忽然叫她名字。
家文偏过头注视着爱人,抓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他力量。
“以前有个算命的说,我们两个,一个属羊,一个属老鼠,羊鼠不到头。”卫国苦苦地。命,不认不行。
家文轻声,“都是胡说,好好治病。”
卫国又说:“就是苦了孩子了。”
家文流泪。
生平第一次,家文感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也只有面对病魔,她才发现,人,是那么脆弱。你不是无所不能,从来不是。面对命运,除了接受,似乎没有别的办法。然而家文不甘心,在没有穷尽全部办法之前,她不会放弃。在内心深处,她坚信卫国会好转,会痊愈,会再次站起来。他不能倒下也应该倒下,他是那么聪明强壮,那么善良……
中午放学,同学列队,准备排队回家。光明不用排,他去孃孃春荣家吃饭。进家门,放下书包,饭还没做好,大姑父鲍先生在院子里摆弄他的盆景。光明叫人,穿过院子,在厨房站一会。厨房旁边有个小屋,鲍智子正在埋头苦读。她在机床厂做铣工,现在厂子走下坡,她拿到大专文凭之后,想要再上一层楼,在积极复习,打算参加市里的公务员招考。“三姐。”光明喊了一声。智子不太顾得上跟他说话。光明又回另一个屋,惠子躺在床上,看言情小说。“二姐,给我看看。”光明说。
“小孩子不懂。”惠子说着,合上那本书,塞到枕头底下。是琼瑶的《失火的天堂》。
“光明!”大姑父在院子里喊。光明连忙跑出去。阳光下,大姑父拿着一个喷花叶子的喷雾壶,对着光明,“站好。”鲍先生说。
光明站得笔直。
鲍先生按动扳手。光明瞬间被笼罩在水雾中。
“转圈,慢慢转。”鲍先生下令。
光明只好三百六十度转圈。一股浓重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袭来。是84。光明闻过这个味道,消毒用的,他家也用过,但只是拖地和擦东西用,从未喷在身上过。
大姑春荣闻味而来,向丈夫鲍先生抗议,“喷这个干吗!他也没去医院……神神叨叨的……”
“没去医院还没回家吗?消消毒有什么不好。”鲍先生理直气壮。光明脑子轰得一下,太阳也照不亮他内心的忧伤。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逻辑:爸爸生病,他是儿子,所以也要消毒。用最厉害的84消毒。可恶!他恨鲍先生。但人在屋檐下,他似乎只能接受。吃饭了。一桌子菜,就一个荤的。鲍家向来节省,做菜也就一点点。刚上桌,鲍先生又开始标榜他的“豆腐是肉”论。
一块豆腐夹到光明碗里。越看越生气。
光明故意手一抖,碗摔在地上。当啷一声。鲍先生又嚷开了,孃孃春荣连忙拿簸箕笤帚过来收拾。耳边轰隆隆,光明在心里却笑了。对,就是这样,不能大反抗,就这样一点一点蚕食。像打游击战。饭吃完了,春荣安排光明午休,睡觉。
“我去教室玩会。”光明说。
春荣没坚持。光明背着书包上了教学楼,教室里没一个人。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书包垫在桌面上,歪着头,趴好,一会,他便睡着了。
二汽大院,闫宏宇陪着家欢从办公室走出来。
家欢客气,“宏宇,谢谢你。”
宏宇笑说:“四姐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过一阵去看你们。”
“家喜也说想你呢。”宏宇客套。
“这个老六,结了婚就忘了娘家人了。”
宏宇解释,“孩子小,再一个,五一商场也开始裁人了。”
“不会吧,我看人轰轰叫的,生意挺好。”
“自负盈亏,人员上想精简,活干得越多越好,人越少越好。”宏宇笑。两个人又寒暄几句。有师傅喊他们,家欢连忙跟宏宇去提车。
她不会开车。宏宇又开着出租车,把家欢送到她家楼底下,这才告辞。家欢上楼,方涛正在做饭。
“你停一下,”家欢用命令口气,她现在好歹是个官,“跟我下楼。”方涛不为所动,“一会,炒着菜呢。”
家欢等了一会,不耐烦,“快点,在下面等着呢,不缺你这盘菜,出去吃。”
“什么等着呢?”方涛问。
“煤气罐,你下不下去搬?”家欢撒了个谎。
方涛只好戴着围裙,跟家欢下楼。
“哪呢?”方涛问。楼下并没有煤气罐的踪影。
“找找。”家欢得意。
“没有,找不到。”方涛实在。一转头,车钥匙正套在家欢食指上转圈。家欢轻轻一甩手,车钥匙直朝方涛飞过来。
连忙接住。方涛有点反应不过来。
家欢下巴努努,不远处趴着辆出租车,红色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