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地铁口就是小酒店。
三元和斯理都没下班,前台不会给开门,八斗只能背着燕玲委托转交的生日礼物,先在外头溜达。他去好利来给三元买了个小蛋糕,又格外问店员多要了几根蜡烛。
晚上七点,八斗饿了。他给三元打电话。龚三元让他再稍等会儿。七点五十,三元来跟八斗汇合。她先领着他上楼,把东西放下,再带他出去吃东西。
三元日常起居之所呈现在八斗面前。
二楼,顶里头一个房间。走廊灯泡坏了。黑咕隆咚的。三元说这间房最安静,久而久之,她跟前台形成默契。只要房间空着,就一定给她。
套内大约十平米,一张床,床角边是壁挂电视。坐在床上,得斜着身子看。三元说她就没开过。其余就是床头柜,破沙发。洗手间的脏衣篮里放着两口子的换洗衣服。空气里有点说不明道不明的馊味儿。八斗发觉这房子没窗。他为姐姐难过。
龚三元在北京奋斗那么多年,不应该这待遇。起码有个窗吧。万一憋紧了……八斗不往下想,脱口而出,“姐,要不还是租个房算了。”
三元不同意,说不划算。毕竟每个礼拜,他们只在这度过四个夜晚。
“就是个睡觉的地儿。”三元强调。
“能透得过气么。”八斗总担心这个。墙壁密密实实。
“那门不都有缝儿么,放心吧。”三元大喇喇地。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来上班,是来奋斗的,赚钱的,不是来享受的。
三元带八斗到楼下快餐店吃饭。八斗问要不要等姐夫。三元说不用,斯理最近帮公司搭结构,项目做到关键时期,他就没有早于十一点回来过。
姐弟俩一人一碗宫保鸡丁饭。三元喋喋不休着,“现在这个世道对中年太不友好,过了三十五你要没混出来,那就只能创业了,你姐夫也是拼最后一把,再过二年没动静,就单干。”
提到丈夫的事业和未来,三元还是有信心。
八斗对姐夫不太有信心。一没能力,二没核心技术,三没人脉,怎么创业。在他看来,姐夫斯理总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哪一趟车他都没跟上。
吃完饭,回到酒店。八斗才把燕玲委托的礼物拿出来。三元已经卸完妆了。卸妆前后差别还是有点大。
八斗“献宝”,三元给面子,当场使用,拍这那“水儿”到脸上。
“她还说什么了。”三元问。
“没说什么,就说聚会比以前难了。”八斗如实相告。
三元拿出手机给燕玲去了条消息表示感谢。完后叹:“怎么办,又老一岁。”
八斗说哪算老,正当年。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个红包,塞到姐姐手里。三元反弹强烈,一定不收。但架不住弟弟攘让,终于还是抓在手里。“你自己还一堆用钱的地方,哪能要你的。”三元不好意思。
“一年就这一回。”八斗说着,又拆开小蛋糕包装,把蜡烛给姐姐点上。三元感叹,“也就你,亲的!这事儿,你姐夫都忘了,”又追加,“别说他,我自己都忘了。”
蜡烛点上了。八斗去关灯。这毛茸茸的小火苗,推开黑暗,给人一点渺茫的希望。
八斗让三元许愿。三元不得不完成这个仪式,双手合十许了。许好之后,又劝弟弟一定要节省,多存钱。在北京,储蓄意识太重要了。
不是赚大钱的人,那就只能省小钱。
三元说,八斗就听着,多少年来,姐姐的唠叨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很奇怪,老妈唠叨得少,三元却多。时常,八斗是惧怕三元的这种唠叨的,但偶尔,他又觉得这种唠叨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就好像客厅里永远开着的电视机,内容是什么不重要,要的只是热乎乎的氛围。
唠叨一阵,三元又说:“按说我应该知足,但我就是不踏实,这日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变,熬吧,撑吧,反正要是实在不行,我跟你姐夫只能再回老家,在那个十八线的小地方过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空气有点伤感了。
八斗连忙提振气势,“怎么会,这不已经越来越好了么。”
三元平地一声雷,几乎带着哭腔,“你知道吗?默默期中考试,人生第一次期中考试,”语气加重,“数学,只得了五十六分!”
这一道惊雷!不及格。是老师没教好,还是孩子不学?又或者是发挥失常,没适应学习生活。八斗揣摩着理由。
三元凄怆地,“我去见过老师,也偷偷去学校还有补习班看过几次,只要一上课,默默不是头耷拉着,就是枕在胳膊上,”鼻涕要出来了,三元吸溜,“这种状态,以后怎么能考上好大学?!”
悲怆。老母亲无助的悲怆。
八斗沉默,他当下能做的,只能是做个好听众。
“每次礼拜天晚上,我跟你姐夫都三令五申,跟妈说,也跟默默说,三点必须做到,”三元掰着手指数,“上课认真听讲,放学到家快速完成作业,数学一定要一百分,”讲到激动处,三元屁股脱离床垫,“这才刚上路,数学就不及格,这不是国际玩笑么,是我们家遗传基因出了问题吗?”
八斗摇头。他跟姐姐都受过高等教育。
三元恨得直咬牙,“还是学习习惯,养不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以后都是麻烦。”说到这儿,三元又吸鼻子,八斗眼尖,发现姐姐鼻孔里窜的是血,他赶忙抽纸巾围堵。三元又去洗手台摆弄好一会儿,走出来右鼻孔还插着纸条,但这个小插曲完全没打断她的思路,“你说咋办。”
八斗说要不再多报个辅导班,钱我出。
三元恨:“不是钱的事儿,也不是辅导班的事儿,就是学习习惯!”
学习习惯怎么培养呢,八斗想说,会不会他妈对这方面没经验。可不对啊,再没经验,也不也培养出了研究生么。但八斗能感觉到,姐姐对老妈是有怨气的。只是嘴上不好说罢了。老人是她请来的,是帮她的忙。
八斗试探性地,“姐,要不,你回固安找个工作呢。”
三元不作声,她定定地看着弟弟,半晌才说:“你知道放弃现在的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三元眼里的光令八斗害怕。寒意能杀人。他干咳。
三元声量增大,“我现在要辞了职,基本就宣告了,退休!完蛋!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机会了……我还能干吗,就只能靠带孩子做家务体现自己的价值,”长长的停顿,“可问题是老弟,我还不到四十岁呀!”
最后这句,龚三元几乎是喊出来。杜鹃啼血不过如此。
八斗同情姐姐,可又束手无策。家庭的稳固,孩子的成长……夫妻俩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通常,这个“殉道者”又会是女人。他忽然感觉他跟姐姐的名字简直就是个讽刺,一个“才高八斗”,一个“连中三元”,结果呢,都没在北京混出道道儿。
八斗问:“姐夫咋说。”
三元说我没跟他说,“一说又是吵,一说又是让我辞职。”
门开了。
王斯理进门,抱着一束红玫瑰。老婆的生日他记着呢。见八斗在,斯理招呼了一下,又问吃了没。三元连忙掩饰泪水,问斯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斯理还是看出了老婆的异常,调侃道:“咋了,咋还哭上了呢。”
三元长舒一口气,半真半假地,“八斗来给过生日,我一感动,没忍住。”她拿起花,闻了闻,“几块钱买的?”
斯理一边吃蛋糕一边说,“几块?五十九呢。”
姐夫回来了,气氛一下好了许多,八斗本想跟姐姐再说说搬到一笑那儿的事,但显然今天不太合适。
斯理冲澡去了,八斗怀疑,今晚姐姐姐夫会有安排,他不愿意耽误他们的甜蜜时间,敲了敲洗手间玻璃道别。三元把人送到酒店门口。
八斗踩着晚风,乘地铁回家。
计划定下来,八斗就准备搬了。
首先是跟房东商量,看能否提前退房。结果不出预料,房东咬得很紧、这房子是半年付,如果八斗提前搬走,根据合同,是不退租的。或者当二房东,先租出去。八斗到网上挂出来,倒钓了两个看房的。但都没下文。房子空着,就是损失,八斗又不愿意等。跟一笑团聚,是他的头等大事。
八斗跟一笑商量。冯一笑道:“我姐的租约快到期了,让她住呗,上班坐地铁也方便。”
燕玲的筒子楼是月付。腾挪方便。
八斗问燕玲的意思。张燕玲不大愿意,说筒子楼挺好。八斗却强烈坚持,说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住也是空着,等于赔钱。
实际上,这是八斗有心还燕玲的人情。在撮合他跟一笑这件事上,燕玲可谓不遗余力。八斗都记着呢。
于是乎,这次搬家就成了“对调”。八斗搬走,燕玲搬来。
搬家当天,一笑没时间过来,八斗找了陆海超帮忙,他买了车,牌号是租的,说是泡妞方便。中午,燕玲也来了。海超识趣儿,大件搬得差不多,就在楼下车里等着。八斗和燕玲在上头做最后的打扫。因为燕玲要住,八斗家具基本没动,沙发、床、厨具还有书架都是宜家货。留给燕玲了。书,暂时交燕玲保管。一笑那儿地方不大,摆不下书。八斗搬走的,除了衣服,就是电脑,还有一些不得不带走的证书等等。
抽屉拉开了,跟一张嘴似的。燕玲半蹲着帮八斗拾掇。文件袋里杂物很多,八斗毕业证也在里头。
燕玲好奇,拿在手里,没打开,问:“能看么。”
八斗大方,“随便看。”
燕玲小心翼翼翻开,挨个检阅,她对证件没兴趣,她关注的是证件照。那是不同时期的八斗。
燕玲笑,说你过去长这样。
龚八斗略带羞涩,说句大话,“以前也是‘小鲜肉’,现在,往腊肉方向一往无前。”燕玲端详着,又问:“你是一只眼单一只眼双?”又抬头看真人。八斗伸手把眼皮子一撸,一单一双立刻变成两双。
这是他的独家戏法儿。
燕玲咯咯笑,说你要女的,都不用双眼皮贴了。
顶里头地面上有个旧钱包。燕玲斜着身子,把抽屉拉到最外。她胳膊细,从缝儿插进去,捞到了。黑色皮革质地。打开,里面除了几个钢镚儿什么也没有。燕玲拉开拉链。夹层里有张小照片。捏出来,是张黑白一寸照。年深日久,已经发黄了。
燕玲却认识上面的人。她抿着嘴,憋住笑,递给八斗。
八斗一瞧。照片上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冯一笑。这还是那年他帮一笑办学校小门出入证时拍的。八斗不知道怎么解释。
燕玲没点破,又去收拾别处了。
糟糕。八成燕燕姐已经知道他和一笑过去的故事了。但她不提,他就不宜主动招认。又或者,他跟一笑的重逢,根本就是燕玲的有意安排。她虽然自己是单身,但并不妨碍她为笑笑的婚事操心。
一时之间,龚八斗心乱如麻。
燕玲在洗手间叫他。八斗连忙过去。只见燕玲指着热水器把手上挂着的一条内裤问:“这还要么。”八斗连说了三个不要了。又赶忙找袋子收纳,一会算作垃圾丢出去。不过,还没等八斗下手,燕玲便捏着裤头边缘,迅速将它处理到一个纸盒子里。折回头,她又握着小牙刷刷面盆边缘,一边说一边说:“你掉头发是不是。”面盆下水口堆积了不少毛发。有直的,有卷的。有的来自上面,有的来自下面。
八斗实在不好意思,“姐,别弄了,我回头找阿姨来弄,得整体弄。”听到八斗这么说,燕玲才放下勤劳的牙刷,“别找太贵的,不能超过四十块钱一个小时。”八斗脸颊臊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