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笑左下巴有个鼓包,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医生说不是甲状腺的问题,让她再去大医院查查。一笑没当回事儿。跟着老黄出事,一笑重视起来了。她叫八斗陪她去口腔医院复查。八斗紧张得一上午都忘了上厕所。
检查过后,医生建议手术。八斗忙前忙后。不是为了表现,是真为一笑担心。
她和他的故事才刚开始,不能没有下集。
好在很快,手术安排上了。
手术前两天,床铺批下来。八斗从家里带了新被子、旧枕头,仔仔细细帮一笑铺好。笑笑离了她的枕头睡不着觉。
一笑倒大大咧咧地,“就几天,凑合得了。”
八斗固执,继续忙自己的。他是没挨过刀的人,手术在他眼中,不管大小,都极其严重。
“冯一笑。”医生进来叫人了。是个小姑娘,戴着副黑框眼镜,应该刚从医学院毕业不久。她叫人的口气像班主任,充满严厉。一笑打了个挺从床上起来,八斗连忙说你慢点。不过接下来的场面则多少让八斗不舒服了。
小会议室一张长条桌。四个医生,两男两女在里头。跟一笑他们说话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其余三个都在打电脑,屁股对着他们。医生拿来两张单子,上面都是字。八斗意识到是要签同意书。
“没问题在底下签字。”黑框眼镜说罢,丢过来一支签字笔,“这张自己签,这张亲属签。”
一笑照例浏览。
八斗比她着急,“我能签么。”
医生问:“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男友。”
“不可以,”医生否定得特别及时,“丈夫可以。”一笑嗤的一声。八斗更窘。看到了吧,这就是“名分”的力量。丈夫是法律承认的。男友不是。男友没有义务,更没有权利——他还是个局外人,没法真正参与到一笑的生命中。八斗沮丧。没办法。最后一笑给燕玲打了电话。她虽然跟一笑没有血缘关系,但好歹算是个拐弯亲戚。
风里雨里,燕玲赶来了。她仔仔细细跟审稿似的把同意书研读了三遍,又问了医生好几个问题。黑框眼镜差点被她问住。待一切明白无误后,燕玲才落了笔。但燕燕姐是埋怨一笑的,她拽她胳膊,“怎么不早说,瞒着做什么,”又对八斗,“你早就知道了是么。”
八斗连忙,“我也是才知道……”
燕玲又把脸对向一笑,“这种事,宜早不宜迟,可大可小,必须重视起来。”一笑听不得姐姐婆妈,“我的老姐姐,这不就重视起来了么。”燕玲脸色微妙变化。八斗觉得,她是被那个“老”字刺激了。
“去吃饭吧。”八斗及时破局。现在说这些都还早,得等疙瘩开出来,去做活检,才能确定安危。
三个人到病房收拾好,燕玲又去申请了一张临时铺,就搭在一笑的床旁边。八斗不愿意,说他来看。燕玲坚持,“你是男的,不方便。”这话在八斗脑子里停顿几秒,他虽然没反驳,但终究不太赞成,他是男的没错,可他跟一笑是要成夫妻的呀。
还分什么男女,讲什么授受不亲呢。
晚饭八斗请。吃“大鸭梨”。燕玲嫌饭店名字不好,鸭梨=压力。压力山大。但一笑不在乎,她点了一盆沸腾水煮鱼,还要了披萨宫保鸡丁,锅包肉和酱补猪蹄花,仿佛这个就是最后的晚餐。
燕玲劝她少吃点儿。
一笑玩世不恭,“万一以后没得吃怎么办。”
燕玲连忙,“别说破嘴话,快呸!”
一笑没办法,只好伸着脖子往旁边地上呸了三声。八斗憋住笑,有时候,他真觉得燕玲这些老派的小习惯很有意思。比如这种小迷信,是妈妈奶奶那辈儿人常有的,还有出门看日子,他记得第一次去一笑的公租房,就看到门口挂着可以撕的日历。后来燕玲搬走,日历也跟着走了。
他问过燕玲,说如果上面写今天不宜出门,你就不出门了么。燕玲道:“如果一定要出,就多注意,防患于未然嘛。”反正,千言万语一句话,燕玲身上,有那种一笑没有的传统、保守。
晚饭在八点前结束。过了八点,原则上,住院部就不许进出了。八斗送姐妹俩到医院门口,他则搭公交车回家。
一夜,八斗睡得断断续续迷迷糊糊,始终没进入深睡眠,基本一闭眼就是梦。而且都是那种冒险的梦。醒来他记得梦里有蛇。他查周公解梦。上面说:蛇在梦中出现是典型的具有性意味的意象。八斗赧颜。真准。他的确幻想着一笑打过几次那啥。他恨自己太过传统。如果像电视里那样的霸总范儿,直接撂倒。是不是她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事实上,自从跟一笑重逢后,他总在钱包里别个避孕套。可惜始终没派上用场。
不到中午十二点手术便结束了。成功。不日,活检结果出来了。良性。医生叮嘱一笑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定期复诊,观察至少半年。八斗和燕玲的心都放肚子里。两个人接一笑回家。这事就算告一段落。燕玲做菜,两道炒菜,一道烧菜。八斗在旁边瞧着,燕燕姐居然有这手艺,大火翻腾她也能颠起锅来,贤惠得简直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女人。
她身上竟没有文艺女青年的“臭毛病”。
八斗问她哪里学的。燕玲说是自学,“上月刚学的。”
难以置信。
燕玲说:“过去我老想着写作,现在放下了,首先就是冲到生活里去。”
八斗手比划,做爬虫状,“冲?”
燕玲笑说是。锅铲子没停。又说:“我过去过的生活,很虚假。”八斗不明白什么意思。燕玲道:“该上学上学,该工作工作,浑浑噩噩,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人让我相亲、找对象,我也就找到了,我每一步都是按照社会的要求去做的,结果,反倒成这样了。”
八斗苦笑。怎么活才叫对呢。他未尝不是按照社会要求的来。一路过关斩将,至今也求得个正果。
燕玲跟着道:“这些都是镣铐,你如果完全束手就擒,这北京没有你混的。”
八斗问那怎么办。燕玲说得带着镣铐跳舞。
这模糊。燕玲又说:“反正一人一命,顺势而为。”
百合炒肉丝。西红烧炒蛋。红烧茄子。摆在桌面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八斗追点了两份外卖,夫妻肺片和香酥鸡。可惜一笑都不能吃。手术后冯一笑说话暂时有障碍。烟嗓儿。烟得厉害。但八斗觉得格外有味道。开吃了。燕玲要求一笑多吃百合。
她给他们上课,“外头的东西,味道是好,但就一点,油不好,这点特致命。”一笑点头。八斗附和。燕玲继续说:“外面的东西,还是少吃,吃外卖吃饭店,能保证都用好油么,现在好多人不孕不育,说敢说跟这些没关系?这些东西吃到肚子里,就是难消化。”
八斗和一笑快速对看,心照不宣。
老姐的健康课又来了。
燕玲拿起一只馒头,“馒头比米好。”
这新鲜。八斗说他吃米还吃得挺惯。馒头不顶饿。张燕玲索性开讲,“一个食物好不好,你得看它得生长周期,小麦的生长周期比水稻长。”
八斗问:“长就是好么。”
燕玲道:“长,吸收天地灵气就多,为什么千年人参好。”八斗闭嘴了。这无法反驳。可谁又见过千年人参。
一笑咧着嘴,看样子,她没少听姐姐的教诲。燕玲用筷子头点点百合叶片,“像这,得在地底下长九年,那营养价值就是高,清热除烦安神养气。”夹一筷子送到一笑碗里,“你多吃,恢复期,就要弄点有营养的。”
八斗认真听着。过去,他神烦这些养生经,但话从燕玲嘴里说出来,似乎就很具有说服性。更何况,她的这些建议都是为一笑好。再进一步讲,他逼近保温杯里泡菊花枸杞的年纪啦!最明显的感觉是,他那方面的欲望没有以前强了。他一度怀疑是小电影看多了。后来才发现,跟人电影无关,是年纪到了。所以,他应该结婚,应该生子,再不安排上,他倒不怕别人说,他怕的是自己失去兴趣、失去信心。
一笑用沙哑的嗓子插嘴,故意说:“那人呢,是不是也是越老越好。”
废话。
八斗和燕玲同时停止吃菜。
燕玲放下筷子,“人除外。”
饭后八斗要洗碗。燕玲坚决不答应。一笑倒是不客气,水足饭饱,她犯困,直接屋里躺着去了。她是病人,有这特权。八斗往厨房里探,刚进去,燕玲又哄他,“喝茶去吧,君子远庖厨。”
八斗只好回归沙发。打扫完毕,燕玲又洗了两只香梨。一人一个吃着。八斗没话找话,问燕玲国考复习的情况。张燕玲道:“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我是没什么信心。”八斗又说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找他。燕玲换话题,说三元的生日快到了。八斗琢磨了一下,是。快了。
该死。他居然忘了姐姐的生日。
燕玲说:“过去你姐生日,大家还能聚聚,现在难了,说起来是都在北京,但也等于天南海北。老吴又是个不能行动的。”吴屈梦大肚子,是重点保护对象。但凡聚会,谁也不敢真请她。出了问题付不起责任。
说着,燕玲起身,蹑手蹑脚去礼物,绕了一圈,拿出个护肤品套装递给八斗,“这个你帮我带给三元,就说是生日礼物。”
八斗没想到燕玲早有准备,他问她怎么不自己给。
燕玲说:“我给她又不要,你帮我给最好,直接既成事实,你姐也就爱护个肤,妆都不怎么化,也不买包。”
姐姐的包。
八斗真没注意过。燕玲一提,龚八斗深入回想,他老姐三元似乎真没有名包。她甚至单肩包都很少。到哪都是双肩包。里面常常装着电脑。一副行军打仗的样子。
八斗忽然有点愧疚。从小到大,向来都是姐姐关注他多于他关注姐姐。或者说,他也关注三元,但从来没把三元当成女人去关注。燕玲拿了个硬壳纸包装袋,把护肤套装放好。又结过八斗手里的梨核,丢进垃圾桶。再迅速打包。这些都是出门要带走的。
燕玲洗了手,又走到卧室门口,把开了一条缝的门关紧了,才回到八斗身边。就站着。
“小龚,跟你商量个事。”
称呼变了。八斗立刻严阵以待。
他也站起来了。燕玲说你坐,别紧张。
不说还好,一说八斗更紧张。
燕玲面容平静,问:“你考虑过搬到一笑这儿住吗。”脑中一道闪电,八斗的嘴不受控制,直接一秃噜,“考虑过。”说完又觉得跌份儿,“想过,但也得看双方的意思。”
燕玲道:“那你搬过来吧。”
八斗有些激动,追问:“笑笑同意啦?”
燕玲故作严肃,“没同意。”秒又破功,笑着,“不都说搬过来么,还问同不同意,那肯定是同意了,”徐徐解释,“做手术前,一笑跟我谈的,让我转达。同意。”
八斗高兴得嘴角差点没咧到鬓角上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跟冯一笑女士零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