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下车。地铁空出个座位。八斗眼尖,一屁股下去占住了。又让给燕玲。燕玲说不累,死活不坐。八斗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坐好,伸着脖子跟燕玲说话。
八斗问燕玲工作情况。燕玲简单说了,又说自己最近参与了一套世界名著。《安娜列宁娜》那本她责编。可以送他一本。八斗看过这书,不由地讲出声,“幸福的家庭各自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念罢,两个人眼神对视,似乎都想到一处去了。跟着都苦笑。
燕玲道:“放心,一笑心里还是有你。”
一锤定音。八斗心里有谱了。他随即说:“我姐跟你说什么了么。”
有点谍战意味了,把压力给燕玲。
燕玲反问:“没提,她应该说什么么?”车厢晃动,燕玲身子倾斜,八斗拽住她,又让她坐。刚巧旁边有人下车。燕玲方才在八斗边上坐了。“这种事,大主意还是自己拿,毕竟是两个人过一辈子,家里人的意见,要听,但也只是参考。”点到为止。彼此都不再谈这话题。
燕玲的得体,多少反倒让八斗为她不值。情商是有的,怎么会恋爱失败两回?其中有一回,还临到结婚散了伙。跟一笑一个毛病。难道是祖传?问题是,两个人也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家里靠姻亲攀上了亲戚。
到青年路下车,出了大悦城,过马路对面一家火锅店等。燕玲提醒八斗,千万别抢着付钱,八斗笑着答应了。
刚落座人就到了。是位女士。燕玲叫她老彭。年纪看上去跟燕玲不相上下。说是两个人在一个编辑室待过。
要了鸳鸯锅,又点了一通肉、菜。燕玲、老彭久别,话自然多,八斗偶尔插一两句。多半是听着。乖巧状。一会工夫,八斗从对话中大概解析出老彭的情况。她未婚。有个哥哥。哥哥得了肿瘤,目前在北京化疗。但老彭跟哥哥住在燕郊。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燕玲又问老彭的工作情况。老彭现在一家公司做童书,造的码洋高,收入还算可观。
燕玲问:“老板男的女的,什么来头。”
老彭道:“男的,比咱们都小,特别能干。”
燕玲打趣,“结婚了吗。”彭说没有。一片肉下肚,又补充,“不过没戏。”燕玲诧异,问为什么。老彭隐晦地,“人兴趣不在这儿。”燕玲愣了一秒,笑开了,对着桌对面的八斗和老彭感叹,“你看看,难不难,女的争,男的也争。”老彭道:“老板倒是心宽,催着我赶紧结婚生孩子,说将来我就在那儿退休,我说我上哪找,北京什么都不缺,就缺男的。”
八斗在旁边听得皮紧。他是男的,且未婚。可他也救不了老彭,做不了这份慈善。转而他又觉得自作多情,不是每个女的都跟饿狼似的。人老彭“人淡如菊”着呢。而且哥哥病着,她估计也有“自知之明”,暂时不会有男人主动进入“困难模式”。
最后一盘羊肉片上来。
燕玲分着往两边汤里送,都下下去,才恍然想起,“今儿跨年,咱也没弄点酒。”
老彭说以茶代酒。八斗跟着举起杯子。
燕玲对老彭,说祝酒词,“新的一年,祝你,”又改口,“祝你们,都健健康康,”一字一顿地,“然后,”再停顿,“祝你在这公司……能够……一直干到领退休工资……”最后补充,“早点儿有一个自己的家庭……”
家庭。
可望而不及的词儿。
这两个字好像有千斤重。捆在心上,下沉,把心坠到肚子里。
隔着玻璃,商场一楼的游乐区孩子们在玩闹。白的蓝的,塑料小球的海。家长们围着围栏站一圈儿。一个又一个家庭。但一切跟他们仨无关。
老彭无奈笑笑,眼眶红了。
老彭一哭,燕玲也跟被传染了似的,抽了抽鼻子,眼泪快下来了。八斗在旁,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他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这两位,都是渴望感情,渴望家庭的,可在当下的北京,在这个残酷的婚姻市场里,她们真的没什么优势,属于弱势群体了。
爱一个人是需要成本的。
别说男人,就是把男人女人包括进去,又有几个人愿意做赔本买卖呢。
终于,八斗还是把纸巾递过去。燕玲反倒破涕,对着老彭道:“瞧瞧咱成啥样了,要被弟弟笑话。”
八斗连忙说不存在。都是穷苦人,站起来一般高躺下去一般长。谁笑话谁。
老彭硬着脖子,“笑话又怎样,北京就是这样,自由。只要不违法,随便,你死你活都没人管……”声音更低,“没人在乎……”燕玲又劝。老彭再举杯,总结,“三十四岁,一无所成,一无所有,”悲到深出,笑反倒泛起来,是自嘲式的,“很好!”
“很好!”燕玲也说。
……
“很好!”吴屈梦说完最后一句话,挂断电话。路子都联系好了。她要办培训班,从老家招生,带孩子们畅玩冰雪季。内容包括:参观北京景点,听讲座,参观博物馆,滑雪,等等。
三元得到消息,秒懂:老吴这是要开始拼事业了。
是啊!嫁到老李家,除了谋了一份饿不死的闲差,她吴屈梦的事业,始终没支棱起来。
吴屈梦是不甘心、不死心的。
过去她多拼、多上进啊!如今孩子上幼儿园了,她也好歹能解放出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忙忙正事”。
三元有点羡慕屈梦,在她看来,老吴是先付出,后得到,生儿子有功,李家自然愿意把资源往她身上堆。
她呢,生了默默,公婆给什么了?除了喂点好话,人实在没把这大孙子当回事儿。默默送回老家这阵儿,婆婆来了几次电话,就差没明说——你赶紧把孩子接走吧——一会儿腰疼一会儿腿肿。只顾自己。
三元现在瞧得明白儿的,人穷,就很难大度。看看人屈梦,别墅住着,富贵日子过着。现在办班,硬件以及一部分软件也都由婆家提供。公婆指路,大姑子陪着跑,搞定了高校的教室,连带还搞定了部分名流来客串讲座。小地方的孩子家长好糊弄。给他们见几个名人,那这趟就没白来。不过,课程制作等一系列软件,需要屈梦自己整。于是屈梦第一时间想到了闺蜜们。
燕玲立刻两肋插刀了。随叫随到。
三元太忙,但她不失时机把八斗推了出去。
她对八斗说:“听梦姐的,她让你干吗你干吗。”
八斗给面子,迅速联系吴屈梦,迅速到位。
当然,不出所料,第一次在工业大学的碰头会,骐姑娘也在。八斗觉得尴尬。倒不是因为他跟骐姑娘有什么,而是毕竟燕玲在列。他怕燕玲误会,以为他脚踩俩船,话再传到一笑那儿,问题就大了。不过以他对燕玲的了解,人还真不至于这么多嘴多舌。
小会开完,屈梦对大家表示感谢,又对八斗,“小龚,”她喜欢在姓氏前头加“小”称呼人,“你得开一门课。”
八斗假作失色。谦虚着。
李骐问小龚教啥。
屈梦笑眯眯地,“写作课呀,小龚发表过不少东西,是作家。”
八斗慌忙纠正,“‘者’,作‘者’。没到‘家’。”
燕玲和李骐有些吃惊。不消说,肯定是老姐三元跟屈梦分享的信息。虽然都是事实,但龚八斗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他读研的时候写过不少,发表在报纸杂志上,多半是为了赚稿费贴补生活。因此,好多篇章有些矫情做作,迎合市场口味。钱拿到之后,八斗就不大想认这些“孩子”。李骐感兴趣,追问有没有笔名。燕玲也凑趣问。
八斗被逼得无法,只好把笔名“一村”供了出来。
三个女人哈哈大笑。
燕玲道:“这个名字好,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李骐的逼迫下,八斗只好从网上搜出他在《读者》杂志发表的那篇关于上班的散文。
直到散会,屈梦带走燕玲,让八斗和李骐去学校唯一的大饭店吃饭,李骐还当着八斗的面儿,把这篇弘文读出来,“上班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它多少有些像旧式婚姻,明明谈不上喜欢,但还是得长相厮守……”
李骐笑得咯咯地,“你咋这么会写呢。”承蒙夸奖,龚八斗反倒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过乱写。
李骐道:“这顿得我请。”龚八斗赶忙禁止,说吃饭,哪有女士付钱的。李骐呦呵地,“你还挺封建,女人就不能请男人吃饭了?我最佩服你们这种人,心里想的,能写下来,我心里想了好多,就是倒不出来。”
八斗说多练习就行。
李骐伸手捉住辫子,往后面一甩,“我有三本日记。”
八斗略吃惊,但面上没露出来,继续吃板栗烧鸡。
李骐补充,“现在不写了。”
“那你可得好好保存。”
李骐立刻道:“带锁的那种。”
此话一出,龚八斗竟然感觉李骐有点可爱了。是高中女生吗?还是那种十几年前的高中女生。写日记,还带锁,还相信有了锁别人就看不到。八斗故意认真地,“锁也不保险,别被偷了。”李骐笑道:“偷了也没用。”八斗不懂她意思。李骐揭秘:“是用摩斯密码写的。”
哎呦天!人才。
八斗忍不住要给李骐鼓掌,“你该去演《风声》。”
李骐当真了,顿时来劲,“都说我长得有点像某个女明星。”
八斗当即认可。似是而非。就当是。好听的话不上税。
李骐满面自得。
饭后,八斗抢着结账,李骐坚决不许,但八斗好说歹说,终于用“团购”结了。两个人在校园里转悠。八斗又帮李骐拍了不少“美照”。末了,李骐说:“今儿吃了你用了你,都不好意思找你帮忙了。”
八斗说:“能帮忙是我的荣幸。”
“不是我,是我爸。”
“叔叔怎么了。”
“闲下来了,就容易胡思乱想,”两个人走到校门口了,“最近老是回忆他光荣的大半生,可歌可泣,他想写写,但自己又写不了。”
“找人帮忙?”八斗脱口而出。
李骐纠正,“他口述,你整理,怎么样。”
帮人整理回忆录,不能算个好差事。但好在八斗喜欢跟老人接触,也不好薄李骐和屈梦的面子,他笑着说:“这个事情很有意义。”
“是吗?”
“当然。”
口头答应。很快,吴屈梦就来电话。敲定。三元得知,把八斗狠狠夸了一顿。她觉得这叫“上道”。她把削好的苹果递到弟弟手里,嘴上不忘上课,“这是个机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老头手里抓着多少人脉多少资源,随便放点你也行了。贵人,太重要了。”
八斗道:“不想那么多,我是觉得,能帮就帮。”
三元说:“这就是你的长辈缘,你姐夫就欠缺在这儿,他就以为自己会写两个代码就能咋着,没有贵人提拔,你就是写到死,也就仨瓜两枣!干不下去都!”
八斗好奇,说姐夫不写代码了么。他还不知道斯理辞职的事。确切地说,是被辞退了——属于遭公司优化的员工。王斯理一怒之下,改弦更张,另辟战场。三元让他别不信邪,斯理却压根儿听不进去。弟弟问到面而上,龚三元也懒得再包庇丈夫,“不写了,干销售了,还不如写代码呢。”八斗又问姐夫现在卖什么。三元说是商用复印打印设备,还让八斗留意,如果有业务线索,随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