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环外的女人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许可凡
每到过年，许可凡都可烦可烦了。
首先是单位。开庭排到年二十九。没办法，工作不能耽搁，结案率有考核，劝撤不了，只能开庭。长途又堵，她恨不得年三十晚上才赶到娘家。年初一又要去婆家。
其次是尉迟。他每到过年也惹她生气。许可凡总觉得他做事太小气，比如去饭店订年夜饭，一桌子人，就那么几个菜。可凡爸妈脸色不好看。尉迟小声，“套餐。”许可凡不乐意了，套餐是死的，人也是死的？不知道单加菜？！有钱还怕买不到饭？！还有群里发红包，抢到最大金额的接着发，好几次尉迟都迟疑。可凡不满。干什么，这点小钱发不起？装什么孬？一怒之下，许可凡连发了五个大包。群里孩子们雀跃，一个劲儿说大姑牛。许可凡痛心疾首，她就不明白，一年就这一回，尉迟怎么就不能把场子给她撑起来。
尉迟父母更好笑。尤其他妈。总爱在饭桌上放话，“虎子忙，家里你多担待点。”您儿子忙不忙您不知道？您是因为啥回来的？说实话，听到这儿，许可凡真想当场大吼一声，“你儿子没上班！”可不行。她还得笑。这叫顾大面场，她充其量只能嘀咕一声，“实在不行请保姆。”
还有她亲妈，也是毛病。上次去北京治病，可是抓到尉迟的bug了。回来想方设法埋汰。要么说，“多动动，不然长肉”，要么说，“人，还是那个啥……社会动物”。自家的男人，自己说行，可换别人说，可凡就不痛快。哪怕是她亲妈也不成。
年初二一过，三口子就驱车回京。照例，一路上，许可凡脸色阴沉，尉迟寅则照例打算把问题消灭在路上，好在回家后落个清静。尉迟老滋老味地，“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后座，女儿菲菲头朝后一靠，戴上耳机，闭眼。老爸的这些口头跪搓板的戏码，她早都懒得听懒得看。
许可凡严肃地，她目视前方，“别这么说，尤其在外人面前，更不能这么着，好像我欺负你似的，你又没错，道什么歉。”
“让你不高兴就是错。”尉迟态度良好。
可凡伸手摆了摆，示意他打住，“你没错，我也没错，咱俩的分歧，是做人态度的分歧，是生活理念的错位，是对人生的看法不一样，追求也不大一样。”
“怪我，拖了你的后腿，”尉迟从后视镜里看女儿，菲菲的大耳机帮她暂时隔绝了世界。尉迟随即小声，“当初你要找一个有钱的、有能耐的，是吧。……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可凡脸冷得能结霜。
“跟你说个事。”尉迟笑呵呵地。
有情况？可凡转过身子，直面丈夫的侧脸。她有感觉。多半是好事。只要他露出这种表情，八成是好事。
“好事坏事？好事说坏事别说。”许可凡语速很快。
“算好事吧。”尉迟沉稳。
可凡耐不住，摇他胳膊，车头哗一歪，尉迟连忙把紧，“不要命啦，”他埋怨，“我节后上班。”
“哪里。”
“小公司。”
“做什么。”
“还是网络工程，小银行的驻场。”
“工作地点呢。”
“三元桥。”
“待遇呢。”
“十二K到十五K。”
“晚上我做饭，帮你践行。”
尉迟身子往后躲，“这排场……又不是去打仗……还践行。”许可凡嚷嚷道：“你这就是出征就是打仗，生活就是一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罢，可凡回头，对女儿菲菲，“爸爸好棒吧。”女儿摘掉耳机。可凡又说一遍，“爸爸好棒。”菲菲有气无力，“好棒，爸爸棒，棒……”
新年新气象，可凡舒坦。她现在看谁都觉得可爱，女儿要买漫画书，她爽快同意了。开班后第一个周末，文娉来电话，还是房子的事。她说合同签了，定金给了，明儿要盯着户主去迁户口。可凡问：“合同里写户口保障金了么。”文娉说保了，但为保险起见，还是盯着签走为妙。可凡又问：“你户口不是在单位么，你要是不结婚，不生孩子，不用着急迁过来。”文娉笑说：“是不着急，暂时不打算迁，房子上没户口占着，将来方便卖。”
呦呵，瞧瞧，还没买呢，就想着卖了。可凡真心觉得文娉这人野心极大，只不过善于隐藏罢了。就跟她对高处寒似的，不吱声不吱气儿就把人弄到手了。
可凡故意问：“老高呢。”
是啊，有对象，还找她干吗。今时不比往日。
“家里有事，还没回来呢，”文娉实话实说，“你要不方便就算了。”话到这地步，许可凡又感觉自己大可不变那么小气，木已成舟，她干吗不顺水推舟，“方便，明儿见。”在失去两个朋友和收获两个朋友之间，她选后者。
风很大，没太阳。毛文娉挽着许可凡，站在派出所门口的车棚底下。中介小哥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房主已经到了，正在办事大厅等待。但要正式办手续，还要等她女儿来。户口要从五环外，迁到她女婿六环外的房子里。
中介赔笑着，“姐，进去等吧，外头冷。”
可凡微笑，“没事，站会儿。”
进去干吗呢，跟房主没话说，无非是交易的关系，她看得出来毛文娉也懒得跟他们唠家常。许可凡简单问了问房主的情况，中介一一作答。等小哥去上厕所，可凡才对文娉道：“有些北京人，比咱还惨，二环里长大的，现在恨不得搬河北去了，啥感觉。”
文娉苦笑，不做评论。
可凡又说：“他们对外地人是有气的，可又没处撒，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何况还是外地人接了他们的盘，这老房子才能卖掉，手里好歹几百万攥着。”
文娉紧张，抓了抓可凡的手。
说话间，中介陪一对夫妻进院了，女子的个子不高，男的倒恨不得有一米九，女的头昂得高高的，气场吓人。不用说，一定是房主女儿了。可凡小声对文娉，“一会啥都别说，搁旁边站着就行。”文娉嗳了一声。两个人跟在后头往里进。
办事大厅人不算多，领了号，一会就排到了。房主一家四口跟户籍警交接，文娉跟中介远远地站着，许可凡拿手机录像。办事过程中，四口人谈笑风生，多少有点没话找话，可凡能看出他们的虚。
叶落不归根，偏偏拔地而起，因为钱，被外地人盯着迁户口——跟押解流放似的。搁谁谁能好受。可凡理解、同情他们，但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惬意。啊！这就是北京城，多少朝多少代多少个年头，谁又在这长长久久地站住脚了呢，别说住在二环里，就是过去住紫禁城里的皇帝，时代一变，该搬还得搬！
都弄齐整了。房主女儿转身，没好气冲文娉，“该拍照拍照啊！出了这门，我就不负责了！”
文娉讪讪笑。显然，她有点不好意思。
许可凡不客气，坚决上前，咔嚓一通拍，然后笑说：“谢谢您，清了。”
迁完户口，中介再带着文娉和可凡，到户主的户籍原所在地，再查一遍，等听到户籍警说，“没了！”事情就算办完了——户主的户口已经在原所在派出所销户，迁到更辽远的地方去了。
全部完成，许可凡比文娉还高兴，一个劲说恭喜，又说：“落定了！有窝了！”文娉喜不自禁，要请可凡吃饭。许可凡为给文娉省钱，挑来挑去，决定去小吊梨汤搓一顿。
饿了。菜上来，两个人直接风卷残云，正准备剔牙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许可凡的。拿起来看看，是老桑打来的。奇怪，老桑很少跟她单线联系。文娉低着头，拿指甲盖在桌子上划道道。许可凡接了。
桑嫣单刀直入，说要请她一起去国家大剧院听一个作曲家的讲座，讲柴可夫斯基。可凡受宠若惊，但她怕时间抹不开，“我这……”桑嫣拦话，“周五，我开车，下了班直接去单位接你。”服务做到这份上，再不答应就是不知趣儿，可凡应承着。她真心觉得，翻过旧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文娉看她笑得欢，问是哪个。
可凡道：“一同事。”她怕文娉多想。大剧院座位有限，毛文娉不在受邀之列。
文娉道：“也不知道老桑年下咋过的。”
怎么突然提老桑。可凡警觉，难道毛文娉看到来电号码了？为了避免尴尬，许可凡直攻文娉软肋，“你见过老高女儿没有。”
“见过几次，孩儿挺老实。”
“朱佩芸呢。”
“我见她干吗。”
“房子买了，接下来就是终身大事了。”
“暂时不考虑。”
许可凡道：“你不考虑，男人可不会为你考虑，反正他不吃亏，就当是个不要钱的……”太难听，说不下去。
毛文娉完型填空得倒及时，“妓女？”
许可凡不好意思了，“啥妓女……保姆……”
文娉无奈地笑。可凡一边说一边把筷子的包装纸撕得碎碎的，“原来我也不懂，天天办案子，看也看懂了，这男人，骨子里是需要两个女人，”出口大气，“一个呢，给他生孩子带孩子当保姆，在家老老实实的，还有一个呢，是外头的。外头这个，主要功能——夸他，赞美他，我跟你说男人可享受这种感觉了，牛掰，厉害，爷们儿没白活……”
毛文娉道：“那完蛋了，我一个也不符合。”
许可凡提高音调，“你不符合，这个社会会逼着你符合，我们这个社会，对单身人士不友好，我一个同学毕业去上海了，没有上海户口又单身不管交了多少年社保都不允许他买房……你说这闹的……有钱还买不上房了？北京好歹还好点儿，社保交够就能买，单身的人里头，女的比男的更难过，你是女的，你单身，年纪大了，人肯定认为你不正常。”
“装听不见就完了。”文娉立刻说。
许可凡手指敲击桌面，“那是在北京，你能装听不见，要在老家呢，三四线城市，试试看？”张开双臂，作包围状，“那个社会舆论……”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宁红打来的。文娉看到了名字，可凡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开免提。
“哪儿呢。”宁红口气急促。
“跟同事吃饭呢。”可凡撒了个小谎。文娉在一旁笑。
“一会小区门口见。”
“咋的？”
“有事。”
“啥事儿呀，”许可凡追问，“神神秘秘地。”
可凡和文娉对看一眼，都抿嘴笑。
“急事儿。”宁红还是不松口。
“啥急事儿你给我漏点风儿，憋心头我难受。”
“就我一姐们，”宁红有点磕巴，“家里有点事儿，要咨询个法律问题。”
“哪个姐们。”可凡逗她。
“你不认识，不跟你说了，赶紧地咱一会儿见。”
许可凡挂掉电话，望着文娉，嘀咕，“哪个姐们呀还急事儿。”毛文娉一边叫服务员结账，一边敦促可凡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