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一进门，志闯正在教大川打包。林林放下包，站在旁边看。“你试试。”志闯往后站了站。大川上前。王萌已经回家待产，编辑室只有大川一位学生。
按照前辈志闯的脾气，方大川必须学到会为止。
大川上手打了一圈，书是包上了，一层油皮纸，外面捆着打包用的塑料编织带，一圈不行，再多来几圈。不求美观，打得结实就成。
林林站在一旁笑。
陈志闯单手把书包拎起来，狠狠抖了两抖。打好的包，顿时散架了。
志闯教育大川道：“这是个技术活儿，要耐心、细心、热心，你对这书有感情么。”
大川嗫嚅着说有。
志闯提了个声调道：“那你就给它包整齐，方正，棱是棱！角是角！喏，”他又开始示范，“捆绳也得讲究点儿，得是井字形，布局得合理，包装纸得看不出任何折痕，多余的折边也不能有。”
林林插一句，“陈老师打出来的包，是工艺品。”
她不好为人师，志闯每次教育新人，林林就当看一场戏。她有自己的事要忙。袁一航迅速把《菩萨蛮》改好了，林林火速一审，二审她没找吴冠，而是找了审稿速度更快的戴琪，三审稿子一送到熊总那儿，她立马去找出版部于雷，请他委托印刷厂做十来本“假书”。随便套个版式，印成一本书的模样，她得赶紧寄给评论家们，让他们先看上稿子。这样，等小说正式出版的时候，没准能指望他们说上几句好话。
还有封面上推荐语，也得提前准备了，找名人是个麻烦事儿。林林先前积累的好人品发挥作用，她出过学者的散文集，找个“大拿”说句话不成问题，可说话的不能只有学者，最好还得有明星，起码得是著名作家。
林林问一航，“你认识什么作家么，让他们推荐推荐。”
一航口气为难，“交往真不多。”
是啊，让作家腆着脸找同行推荐，的确有点不好意思。林林想过找刘子谦推荐，哪怕他说几句不好的也行，如果能炒作起来，没准销量能走一波。但再细考虑考虑，不行。炒作太难把握尺度，弄不好对作家声誉会造成巨大伤害。
林林只好走吴冠的关系，联系了插图本的老作家们，其中三个拒绝了，有一位同意。“秦老，要不我把稿子寄给您。”秦老答得干脆，“不用，你帮我拟一句，我看看。”林林只好绞尽脑汁，反复概括，还要模拟老作家的语气，好不容易弄出来一句，低调的夸，谁知发过去老人家并不满意，他随手改了，回复为：这样认真的作品，在新一代中难得一见。林林怕这话说得得罪其他同龄作家，可老作家钦定了，她只能先用着。
还有一件麻烦事。
人家说话了，按说应该给钱，可给多少实在为难。照吴冠的意思是，社里的惯例是给八百，毕竟只说了一句话嘛。林林去请示叶社长。叶蓦然的意思也是不要超过惯例。可物价在涨，通货膨胀，推荐费给八百实在难看，没办法，林林自己贴补了两百，凑成一千，给秦老打了过去。
吕薇得知，骂林林脑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不要做！这是出版社的事，不是你个人的事，宁愿不给，也不能自掏腰包。”
忙忙叨叨一上午，近十一点，吴冠过来让志闯去天一阁定个包间，六七个人的。志闯多嘴问请谁。吴冠没吭声。林林以为又是哪个作家来，社里要出面请客。
可真等到地方才发现，这顿饭的主角是熊总。
熊慧敏要退休了。作为老部下，吴冠为老领导摆一桌。
“什么时候退啊。”领导们还没到，大川凑在林林身边问。
“快了吧。”
“然后呢。”
“什么然后。”林林不懂他意思。
“谁当熊总。”小子挺有政治头脑。可林林不喜欢这样的同事。
“操心那么多干吗！”林林口气不大愉快。
“姐，我是担心咱们的生存环境。”
林林歪头看着他。
大川继续道：“要是咱们主任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咱也能跟着扬眉吐气，要是空降一个，咱们还有好日子吗。”出版社的人个个都有政治头脑，除了她李林林。她就想着熊总赶紧把三审完成，她好送《菩萨蛮》走校对，至于谁升官谁作宰，她不太感兴趣。不过大川的几句话却提醒了林林，出版社改制的风吹了几年了，熊总在这个时候退休，也算激流勇退，还有叶社，说不久之后也要退下来。
领导不比资深编辑，资深编辑退休后，社里多半还会返聘一阵，图的是他们手上的资源平稳过度。领导呢，到点就必须退，且不可能返聘。这是规矩。如此看来，吴冠今儿请客，多少有点为以后铺路的意思。
说实话，林林巴望着主任高升，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也好多点照拂。她和志闯，终究是吴冠的“嫡系”。
十二点半左右，吴冠陪着熊总到了。三编室全体，除王萌休假外，全部到齐，五编室耿双华、姜艳玲到场，副总陈尔最后才来。
落了座，熊总笑说：“本来不伤感的，你们酒菜一摆，倒有点伤感了。”
陈尔道：“熊总，你不是想画画么，画呀，没准能赚大钱。”
众人玩笑了一阵，气氛终究起不来。最后还是吴冠带头举杯，他显然有点动感情，但也看不出来真的假的，反正，眼眶有点红了，“今天我吴冠在这儿，要感谢一个人。”
林林发笑，不用说都要感谢熊总了。
果然吴冠跟着便道：“那时候刚来出版社，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是熊总，我的大姐，”后面四个字格外加重音，“手把手心对心教我，”他没喝多少，声音却有点醉态，“给我成长空间，教我做人、做事、做书，我才有机会能独立从容地策划了‘走近名人文丛’、‘五味子艺文丛话’、‘世纪童话经典’等等，这些，没有熊总的帮助，是绝对不做到的，亦师亦友，亦恩亦威，我吴冠今天就敢对大家说一句，熊总永远是我的老领导，熊总永远可以领导我，熊总的话我永远听从，指哪儿打哪儿！”
听着像夸自己，可熊总多少还是被感动了。奋斗一辈子，末末了，就处那么几个人。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安安稳稳地人道码头车到站，也算福分。
吴冠一饮而尽。熊总却只抿了一小口，“以后‘老’字一律去掉。”
吴冠尴尬。
年轻人忍住笑。
陈尔道：“熊总，你先退，我跟上。”
此话一出，更加伤感。耿双华和姜艳玲又连忙对陈总表忠心。耿双华为提振气氛，对吴冠道：“唱一个，来点伴奏。”
吴冠说他五音不全。
他转头对志闯，“你来一个。”志闯倒勇于表现，哪怕同样五音不全，照样开唱，“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在座的都笑。哪壶不开提哪壶。
吴冠不耐烦，“换一个！”
志闯立刻变换声调，“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恍恍惚惚中，林林竟有种时代更迭的感觉，老一辈要退了，新一辈还没成长起来，编辑室只有吴冠这一个中流砥柱，可惜他的资源也基本是从老一辈继承下来的，新开发的资源不多。
三编室没有老本可吃。
不能怪主任。事实上，连文坛都在更迭。现在卖得动的是郭敬明，还有一些八九十年代成名的作家，七零后的市场表现基本断档，八零九零后还几个成熟的……一切都混混沌沌。
“拍个照。”饭局结束，姜艳玲张罗着。陈总如果退，她也是副总之位的有力竞争者。林林才从吕薇那得知，姜姐后台不得了，老公在机关工作，是少壮派。姜艳玲妻凭夫贵，气不可挡，升职乃至于进社班子都是指日可待。现在姜姐生气起来谁都敢骂。林林对她，唯有敬而远之。
拍完照，耿双华撺掇志闯跟大川说个快板儿。两个人临危受命，真编了一段马屁书。狠狠歌功颂德了一阵。
吴冠总结：都是事实。
熊总的职业生涯，确实获得荣誉无数，但林林还是为熊总感到遗憾——她终究没编几本“好书”。宴席结束，志闯还在说笑话。林林理解他，一来他是男的，可以百无禁忌；二来他出身低微，早已经习惯放低身段，讨好型人格；二来恰恰因为熊总要退了，他动了继承资源的念头。
果不其然，饭后几日，陈志闯恨不得天天去熊总那报到。林林为避嫌，尤其要按兵不动，她吃过一次领导稿子的亏，并不打算继承“遗产”。这天，志闯噔噔噔从楼上下来，脚步重得走廊那头都能听到。回办公室，刚进来就朝林林桌子上甩一本书。
拿起来一看，法国文学译丛，左拉，《娜娜》。林林问什么意思。志闯嗓门放大，“熊总让带给你的。你的是《娜娜》，我的是《巴黎圣母院》，大川的是《高老头》，熊总说了，没什么东西留给咱们，就只有这几本书，作个纪念。”
林林皱着眉头，抽了张纸巾揩揩封面。好家伙，这书有年头了，看看版权页，八十年代的东西。林林憋住气翻了翻，实在受不了那味儿，跟出土文物似的，只好拉开抽屉，把可怜的《娜娜》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