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拿起座机听筒前，林林必须深呼吸两下。措辞都列在笔记本上了，她怕自己说话没条理，得对着说。
拨号码，通了。还没等一航开口，林林便道：“一航吧，情况是这样，你那个选题，对，就是‘菩萨蛮’，社里过了，我还在帮你争取更高的版税，首印也想提高一些……对……有信心加印，我们先把这个书好好做一下，尽快，好不好，我今天就把合同发给你，我们主任很好看你这部小说，别等了，趁热打铁。到时候好好宣传一下……哦，活动啊……争取书展的时候上……”
热情洋溢都装出来的，林林更觉得像在赎罪。策略上存在重大失误！当初不应该说连带两本旧书也出。现在好，上会，社里不同意，她再跟一航解释，十分被动。
电话里，一航很客气。但合同发过去，好几天都没动静。
情况不妙。
最坏的局面是，人不出了。那前期的准备都等于白费。林林想再打过去催催，可拿起电话又觉得不合适，人不回复，不代表没在考虑。现在是关键时期，就看能不能绷得住。老实说，以袁眼下的处境，林林相信愿意跟他合作的出版机构不会太多。当然，不排除他还在寻找别的出版社，或者在等民营公司像他伸橄榄枝。毕竟，民营在发行和营销上都更具活力一些。
林林侧面打听着一航的接触对象。她在书展上认识了些朋友，有人做了个出版界的名单——靠卖名单赚钱。最近，林林偶尔也能接到电话，说要跟她进行书号合作。
顺藤摸瓜，有线索了。艺文天下对《菩萨蛮》感兴趣，好像在走评估。但这种公司，往往是要拿下影视版权的代理权的。这一点一航未必能接受。
只能等。这种时刻比的就是耐心。
她必须等一航最绝望的时候出击。
两周之后，一航来电话了。说刚从外地回来，问有没有时间见一面。林林认为时候到了。她准备好合同，约好时间地点，直接杀过去。这次一航挑了个咖啡厅，经过几次过招，彼此都觉得没必要再多寒暄、掩饰，到了亮底牌的时候了。
林林找人打听过，艺文那边，选题似乎没过，书商对这种新作家还是没有太大信心。所以他又折回头找她。她是他的备胎、退路，兜底的。
“最近怎么样？”林林刚坐下就问。
“还行。”
“考虑得怎么样。”林林跳过寒暄，单刀直入。脸上微笑照旧。
袁一航揉了揉太阳穴，眼下，他没有选择，可他还是打算博一下，“首印多少。”
“我能保证八千，再往上就得跟社里谈。”
“版税呢。”
“八到九。”
“你知道，我并不在乎多一个点少一个点。”
“我明白我了解，”林林语速加快，“这就是你的孩子，你生的，你就是想找个善待他的人。”顿一下，“只要我接过来，它就是我的重点书，一航，我对你有信心，你能起来，你就缺一本好书。”
句句打在点子上。林林见袁一航眼角的细纹动了动。
“宣传呢。”
“稿子出来，我去联系评论，”林林脖子前伸，“报纸连载，稿费算给你，发书评，网上也上新书推荐，到时候你跟进，看能不能做个访谈，但是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
“你得回购两百本书。”
“什么意思。”一航脸色一沉。
“从网络平台回购两百本书，”林林说，“线上需要真实数据，真实评论，账号你不用担心，我这边搞定，你只要在家收书，两百本，为了减少运费可能寄一百次。货到付款，你得准备好零钱。”
听了林林这话，一航似乎有点不自在，他听说过买榜，但从未做过。“这不是应该出版社做么。”
“我们是传统出版社，顾不上那么多，我也是为了书的热度着想，”林林深劝，“真的一航，第一本书别想着赚钱，等火了，后面钱大着呢。”
袁一航有点着急，“我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我明白我了解，”这是林林十分钟内说得最多的三个词，“现在要的是打开局面，我们都要付出，我要真不负责，我根本不会跟你提这些，是吧，书出来就出来了，有必要这么麻烦吗，这一百个评论都得是我写，前期的投入是要的，我还没说‘炒作’呢。当然，‘炒作’对咱们来说不合适，但打个榜很正常。”
“首印一万册，版税百分之九。”一航有点失望，但还是最后确认。
“八。”林林自己都不好意思张口了。
“八？”一航倒抽气。
“保底是八，我再去争取争取。”
“行吧。”袁一航叹了口气，投降了。
林林意识到，这个作者她估计拿下了。
“我还是不是‘文坛最美的收获’呢。”一航的幽默感还在。真自恋。“必须是！”林林口气笃定。她掏出合同，现场填上版税和首印数，并强调其余条款全部维持原判，没有任何修改。“你仔细看，没事，我等着。”林林耐心地。一航快速浏览了两遍，林林又递上黑色签字笔。唰唰唰，落笔无悔。袁一航跟星火出版社签约了。
“合作愉快，”林林跟袁一航握手。
“等你稿子。”这是林林跟一航告别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签字了。合同生效，还需要两个步骤。找领导签字，去总编室盖社章。谁知合同拿到熊总办公桌上，熊总的笔迟迟落不下来。
林林杵在旁边，垂着两手，跟个丫鬟似的。
熊总微微蹙眉，语气颇不耐烦，“这种作者，一万册百分之八，开什么玩笑！撑死七。我们愿意给他出，他就应该感恩，”端起茶杯喝口水，“你要记住，你代表的是出版社的利益，书做出来，要见利润的！这种书，逮到猛印，以后都是库存，怎么弄？你们不是也去参观过么，最后都是化纸浆，浪费森林资源！”
林林不敢说话，作可怜状。
要骂就骂吧，谁有钱谁嘴大，人家投资，说两句风凉话也应该。熊总就是打她一顿，她李林林也愿意受着。肖老师的项目黄了之后，她多少也能感觉到熊总的微妙变化。没准她老人家认为，稿子丢了，是她李林林的责任。所以，领导指派的项目，从来都是双刃剑，做得好，步步高升，做不好，万劫不复。没有两把刷子，千万别铤而走险。
“我再看看。”熊总发话。林林只好先撤退。唉，也不好找吴冠抱怨，因为她知道，熊总和她李林林二选一，吴冠想都不想就会站在熊总那边。她搞不好又遭一顿数落。
等了三天，熊总来电话了，林林忙不迭跑上去。她老人家终于签字了。李林林跟捧天书似的把合同捧到总编室。翟玲、柳畅还不错，没打绊子，直接在签字处盖了章，又加盖骑缝章，留两份在总编室。一份林林拿走。李林林叫了快递，合同寄走，她又给一航发了消息，告知单号。哇哦！《菩萨蛮》终于是她李林林的了。
接连好几天，吕薇都没找林林一块吃中饭。刚开始，林林以为老吕是真忙，好几次她都在贺小娟那看到那本玛雅的稿子。书艺说，那稿子二三连校，赶着上某图书展览会。看得出来，吕薇也在拼。
又过了几天，午饭时间，林林又在QQ上敲吕薇。老吕说没胃口。林林没多想，吃完饭，拐去小街买了块慕斯蛋糕，直接送到门上去。吕薇开的门。晌午，姜艳玲要去做瑜伽了，办公室只有老吕一个人。
“给你的。”林林地上蛋糕。
吕薇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只是，刚进屋，林林的眼神轻轻一掠，就发现老吕小腹似乎有点不对劲。胖了？不不不，是……有了。
吕薇请林林到沙发上靠着，她冲了两杯柠檬红茶，闺蜜俩促膝吃小蛋糕。
“你怎么不问。”吕薇说。
“问什么。”林林只能装傻。
“你都知道了吧。”吕薇淡然。
不能继续装了。
“听说了，一点儿。”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现实。”
“那倒没有。”林林口是心非。她觉得吕薇不是现实，是极其现实。甩掉谈了五年的男朋友，跟了某出版社副社长。那人离过婚，比她大八岁，好在还没有孩子。
“我说是真感情你信么。”
林林不晓得怎么答。说不信。还是信？她都没有立场、没有资格。婚姻是别人的。她只是个局外人。
“老龚对我不错，”吕薇道，“我跟他谈得来。”说到这儿，吕薇突然觉得自己这样说多少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可是，跟别人不必解释，跟最好的闺蜜林林，她认为有解释的必要，“看看周围同龄的男人，要么跟三脚猫似的，嫉妒心特别强，要么不老实，自己一塌糊涂照不耽误出去偷人。还是老龚好，稳，我这心能放到肚子里。”
“我明白我知道，你跟老龚，当然很好很棒，郎才女貌。”林林的手抓着她的手。吕薇又道：“我跟老龚，爱情肯定是有，擦出火花来了，但要说完全没有现实考虑，也不对，来了这二年，你还没看明白么，要想在这个地方站住脚，没有个靠山，纯靠傻干，根本不行！你背后得有人，社里哪个不是狗眼，人家怎么对待你，不光是看你这个人，还得看你背后的人。”
道理林林都懂，可她实在无法赞赏吕薇的价值观，她拨弄了一下手中的慕斯，巧克力奶油破了一块，低声细气，“就简简单单做两本书不行么。”
吕薇立即，“贵妇行，家里有钱行，跟校对科那位似的，家里搁东北做大米生意，人不缺钱，人来上班纯粹是精神需要。那行。换成志闯、桃根、你、我，行么。志闯到现在还在多少环外租着房呢。为了钱，他就得低头，他就得围着‘往事不如烟’转。”
一语中的，刺到骨头里。
李林林沉默。虽然内心深处不愿意接受，可她也必须承认，吕薇说的是现实。她跟吕薇、桃根、志闯，乃至于吴冠，都是同一种人。是从小城市来大城市，努力寻找出路，想让生活实现质变的人。不同的是，吴冠幸运地早生了几年，她呢，幸运地遇到了老邱，他能帮她兜底，让她不用为生活发愁，肆无忌惮做着什么不赚钱的文学书。志闯呢，桃根呢。他们只能靠个人奋斗，只能从业绩中淘金。
“我们真不小了。”吕薇突然怅惘地。
林林全身一紧，其实在生育问题上，她跟吕薇的处境几乎一样。“在我们社还好，能给你空间生孩子、养孩子，去民营公司你试试，虐不死你，”吕薇放下茶杯，“瞧着吧，再过几年，年年进人，出版社到处都是孕妇。”
林林不晓得怎么回答。但等晚上到家，跟老邱并排躺在床上，林林冷不丁蹦出一句，“咱什么时候要孩子。”
老邱侧身，“你不是说不急么，我时刻准备着。”
林林愁闷地胡乱翻书。
“干吗。”老邱追问。
“我怕我以后……生不出来……”林林道。
“怎么会，要不就现在？”老邱翻身起来，跃跃欲试。“生出来谁带。”林林未雨绸缪。老邱说：“要么我妈要么你妈，或者就是抓紧时间赚钱，到时候请保姆。”
林林叹一口气，她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发愁，可这话又不好对老邱说。她要说愁，眼前这男人肯定要说，那你做呀，不就组稿么，有那么难么。老邱上来了，林林推开他，说改天先检查身体，有什么不合适的先调。老邱有点扫兴，又从她身上下来。
手机响，一航来消息。他说合同收到，稿子已经发她邮箱。老天保佑。能不能打响头一炮，就看这本《菩萨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