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十三章

    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异香。

    林林左顾右盼，找人，东面角落里，一个男人提了提身子，单手上举，林林捕捉到动静，连忙向目标靠近。

    “您是乔老师吗。”

    “叫我小乔，或乔子就行。”男人很客气，说话间他已经坐下，打了个响指，服务员来了。他问林林要喝什么。桌台上的咖啡下去了小半杯。

    “一杯美式。”

    林林放下包，脱了外套，笑着说抱歉迟到。小乔把责任怪在自己头上，说没想到选的地方离出版社还有点远。林林这才仔细观察眼前这个男人，头天通电话的时候，她大概听出他年纪应该不算太大。可见了本人，才觉得声音和面向不符。面相属于那种绝对年纪不大，但显得老成那种。中长头发，捋在耳朵后头，皮肤有点黑，长脸，鼻子很高，有点邵洵美的意思，希腊风。眼睛却不算大。整个面部线条很是大刀阔斧。林林看不出他是哪儿人，她也不问。老邱的意思是，估计是肖老师的亲戚，没准是外甥。实际上，来之前，林林就预感到这一场艰难的谈判。首先，她做不了主，她只是代表社里来摸摸底；其次，她至今没看到稿子，仅仅从熊总那得知，肖老师这部大作，写的是建国前后的故事。听上去跟《茶馆》似的。老实说，对这个题材，林林不是特别看好。不诱人。潜在读者少。如果表述上再不求新，或者表述得不那么流畅的话。签三万本，风险实在太大。可林林明白主任的期待，三编室已经太久没有推出名家的长篇小说新作了。何况中间还有熊总多少年的老面子、老关系。必须小心行事。

    老邱谈判经验丰富，他倒认为去跟中间人谈挺好，起码钱上，能拉得下面子。老邱还说这事的关键，是一个感觉，不能让对方觉得受辱、或者吃亏。

    林林反驳老邱，“受不受辱吃不吃亏，跟首印和版税率有关。”

    老邱道：“如果实在想要，那就高一点。”

    林林敲他脑袋，反问：“我是社长吗，我要是社长，那好办。”

    呷了一口咖啡。

    乔先生先开口：“你们社，是不是最近都不怎么出文学书了。”

    伎俩。贬低对手以期涨价。

    林林利落地从包里拿出几本早就准备好的长篇小说，“名家名作一直都是我们的保留板块。许多名家跟我们都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官话套话场面话。谁不会说呢。

    乔老师拿在手里，随便翻了翻，“肖老师本来也要来，但写稿改稿实在是累，这稿子，写了五年，改了五，还在完善，一遍一遍精益求精，肖老师这人你也知道的，认真，较真，完美主义！”

    林林见缝插针，“所以说已经完稿了。”

    “完是完了，还在修改嘛。”

    “能先睹为快么，”林林道，“建国前后的农村题材作品，现在不多见。”

    “看得我都哭！”乔老师忽然激动，“跟肠子被揉了一遍似的。太他妈感人了！”爆完粗口，乔某人又连忙抱歉，说自己有点激动。在他看来，肖老师写这部稿子，跟曹雪芹写《红楼梦》差不多。林林连声说那是那是。乔老师声音忽然转小，跟地下党接头似的，“肖老师这个年纪，写一部，少一部，这可是他集毕生功力完成的作品。真是，他老人家这一辈子，反正我他妈的服！”

    又爆粗口了。习惯成自然。这回爆完不道歉了。

    林林对他的口头禅已然免疫，在林林看来，他无非是演，目的是让她认识到，你们出版社很一般，老子的稿子很高级，你们想拿稿子，就得出大血。

    林林识趣，当即引入正题，“乔老师，那合同，您过目了么。”

    “什么合同。”

    “出版合同。”

    “哦，扫了几眼。”乔老师若无其事，端着咖啡杯。还没等林林说话，乔便直接问：“你们打算给肖老师啥条件。”一双鹰眼直勾勾盯住林林，好像只要她一开口，他就随时落爪似的。林林纹丝不动，保持微笑，事到如今，她必须亲口说出来。

    “首印三万册，版税百分之十。”她尽量不卑不亢，“一线作家的待遇！”

    “啥？！”乔屁股离开椅子半秒，又迅速下落，撞得椅子嘎吱一声响，“也太低了吧！”

    林林被他闪电般的诧异唬一跳，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乔追问道：“小李编辑，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熊总的意思？熊总不可能认为肖老师就值这么点吧！开国际玩笑！”他的愤怒如此逼真。林林只好抚慰他，“别别别，乔老师……那个……”她伸手抽了张面巾纸，递给他。他狠狠擤鼻涕，不是哭，可能真感冒。林林继续做工作，“肖老师绝对重量级，我们给的也绝对是重量级配置。乔老师呀！今时不如往日，纯文学现在什么状态，能卖三万，那是大畅销书。”

    “肖老师是跨界的，打通了纯文学和通俗文学。”

    “是，”林林发愣，“还真是。所以我就是来跟您商量嘛，那您看多少合适。”

    乔老师手指撮在一块，“首印不低于七万。”

    林林傻眼，但面对乔老师，她不能当场回应，她得回去请示，但为了一个偏门题材不知道写得什么鬼样子的小说，出七万首印的价，不现实、不划算。当然，看乔的意思，价格上应该还有谈的空间，最后可能落在折中点五万上。林林又问乔他对版税的看法。乔的意思是，不能低于百分之十二。林林同样没立刻回复。

    谈完关键问题，林林和乔才开始谈点专业。林林发现，这人专业水平一般，因为她说老舍的《正红旗下》，他都接不上话，更不知道有个作家叫穆时英。林林问他最喜欢的作家，他说是钱钟书、张爱玲。这是永远不会错的答案。林林问他喜欢哪一部，他说了《围城》和《半生缘》后，就再也说不出来了。这日回去，林林有点沮丧，老邱问她怎么了。林林自己也说不出来，她总觉得肖老师自视过高，但与此同时，看那些畅销书榜上的作品，她又感觉，肖老师的要求不算太高。因为他的作品，好歹比那些青春文学耐读。林林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看着《枕草子》。老邱递过来一张纸，林林没在意。

    “看看呀。”老邱发急。

    林林瞅了一眼。楼盘的传单。

    “什么意思？”林林立刻坐起来。

    “准备拿下。”老邱很得意。

    “真的假的。”林林不敢相信。

    “真的。”

    “不开玩笑。”

    “真真儿的。”老邱眼神笃定。林林一跃而起，恨不得飞扑到老邱身上，她庆幸找了他，能挣钱，有担当。她给了老邱一个深吻，两个人还借着激情云雨了一番。末了，老邱捧着林林的脸，深情得仿佛大鼻子情圣，“反正，你就做你想做的书，其他的，我来。”

    “我做的书都不畅销。”林林瞬间惨然。半年做了一本散文两本诗集，都是作者自费的。另外跟吴冠一起做的旅游书，销量惨淡。

    “只要你觉得有意义就行。”老邱抱紧她。意义。躺在老邱怀里，李林林反复咂么这两个字。老邱说到她心坎上了。人活着，都在寻找意义。出书，更需要说服自己，意义在哪儿。林林问自己，出书的意义是为了赚钱吗。是，当然要赚钱，永远赔钱，就没法出版下一本。可出书仅仅是为了赚钱吗？不是的。如果这样，还不如作其他行业。出版是文化的积累，每个编辑，或者说每个好编辑，都应当有这种使命感。一个好的编辑，应当是在文化积累和商业价值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就好像举着杆子走过悬崖，走下去，就是意义。

    想到这儿，林林忽然更加透彻得理解了志闯和桃根们，他们只不过往商业价值那方面偏得多了一点。她呢，是往文化积累这方面偏得多了一点。眼下，都需要纠偏。只是她同样清醒地认识到，想做一本很具有文化价值，且不赔钱乃至于能赚钱的文学书。更确切一点说，是小说。难度太大。肖老师这块硬骨头够难啃。林林先打算找一块小骨头练练手，当然，前提是，她得先拿到中级资格证，这样，那书做出来，就全然是她的了。

    次日上班，林林把跟乔见面的事向吴冠汇报。吴冠直抽冷气。他也觉得对方报价太高。

    “跟熊总说了吗。”吴冠问。

    “没有，您是第一个知道的。”林林对吴冠绝对尊重。

    “先不要说，把乔电话给我。”吴冠指示。林林乐得交接，她估计吴冠要亲自出马压价，首印七万的价格不适应硬着陆，直接报到熊总那儿。那样只会让熊总骂下面人无能。“选题先不要提交，这次不走系统。”吴冠过来叮嘱。

    “已经提交了。”林林说。

    “去总编室说一下，撤下来，肖老师的书这次不上会。”

    吴冠的指示一下达，林林赶紧往楼上跑，她得赶在十点开会之前，找总编室的柳畅、翟玲，让她们拿下选题。事情刚办好，林林回到工位，一口水还没来及喝。柳畅就在QQ群里通知，三四五编辑室准备上会。隔着工位挡板，林林已经感觉到志闯的紧张。他的全身的肉翻涌着，挤得夹克衫显小。打印材料上都是标注，一二三四五，论点、论据很明确。

    三分钟后，吴冠办公室电话响。吴冠接了一下，挂掉之后拿起他那专用的八开暗黄皮质大笔记本，走到对门林林他们屋门口，招呼道，“走，上楼。”志闯立刻弹了出来，他扭头对林林说，“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