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五章

    去图书大厦观摩学习是一项“政治任务”。

    发行部分拨负责图书大厦的业务员配合，各个编辑室主任带队，编辑，无论新老，都要去。

    一编室的书，图书大厦不是主渠道，刘主任带着走了个过场，不到半小时就撤了。二编室刘桃根、葛文婷，还有副主任，跟着张红娇在一楼转悠。

    红娇指着进门码堆的图书对发行员小李说，“唉，我的书怎么没放这儿。”

    小李委屈，“主任，那有要求。”

    红娇不由分说，“什么要求，我全部符合。”

    小李辩解，“得是畅销单品，单日销售量过五百本。”

    张红娇愤然，“不给我码，怎么知道过不了五百本，我那都是好书，”随即金刚怒目，“老朱呢，怎么不跟图书大厦谈呢，事情都是可以谈的嘛。”

    小李不出声，任由她说，张红娇撒够了气，又去看书去了。刘桃根亦步亦趋，葛文婷也不敢怠慢。副主任陆艳芬跟张红娇不对付，她进门之后，就脱离大部队，自己看书去了。

    文学书在二楼，李林林和陈志闯仿佛吴冠的左右护法，尾随着登上电梯。图书大厦第二层，林林不晓得来过多少次。以前跟老邱谈恋爱，碰头地点之一就是这儿。不同的是，过去，林林是读者，现在，她是从业者，上了二楼，她要看的是分布、是格局。一上来，外国文学和青春文学占据要冲，好多人围着，热热闹闹。靠北面墙架子边，也有码堆图书。能摆上这儿的，都是畅销品。成人文学居多。图书公司的书居多。市场开放之后，图书公司异军突起，船小好调头，机制灵活，畅销书很多都由图书公司打造。而且，很多选题都来自于网络文学。再往里走，是原创文学和经典文学。

    吴冠就是靠原创文学起家。他那段筚路蓝缕的奋斗史，林林听志闯说过。大致意思是，他刚入行的时候，去拜访过一个在作协工作的老乡，后来在作协的办公室，得到了一份作家通讯录。“主任一个一个打电话，”说这话的时候志闯眉飞色舞，“一下就打开了局面。”

    是，吴冠做传统文学，那一套丛书，囊括了当时的文大家的经典小说作品，就冲这套系，林林打心眼里尊重吴主任。那是书。是好书。是留得下来的原创好书。唯一的遗憾是，稿子不是独家、首发。而是名家作品的拼盘。但这并不妨碍吴冠在林林心中的光辉形象。因为在这个出版社，如果说还有在业务上能谈得来的同事，那非吴冠莫属。事实上，吴冠可以算是林林入行的领路人。而且现在，传统作家的资源全社也只有吴冠手里有。

    林林曾经动过找吴冠要选题的念头，但这个想法在脑中只盘旋了几秒钟便停止了。她不能张这个嘴。说白了，那是资源，是业绩，是钱，就算吴冠愿意给，她都有点于心不忍——人家有孩子要养！她得靠自己慢慢摸索。

    从图书大厦回来之后第二天，编辑室例会。三编室就三个人。吴冠靠在工位上，他至今还是一个人一个屋。志闯和林林人手一个笔记本，放在腿面上，笔握着，随时要记录的样子。

    “都说说，”吴冠两手放在头后面，“昨天的感受。”

    林林和志闯对望一眼，相互谦让，都让对方先说。志闯意思女士优先。吴冠道：“你先说。”陈志闯赶忙翻翻笔记本，他有备而来，“根据新华排行榜，还有我们社近期销售的排行榜，我觉得社里还是应该……”他话还没说完，吴冠就打断他道：“别说社里，就说你自己，你的想法，你的打算。”

    志闯吸一口气，道：“我还是觉得，应该从文史类入手。”吴冠颔首，没做点评，眼神也没对着志闯。志闯继续，“市场认，现在也正在这个风头上。”林林话压在舌头底下，心说那叫“跟风”。志闯见吴冠不阻止，愈发来劲，“可能有人认为这叫‘跟风’，我是觉得‘跟风’也看怎么跟，有时候跟得巧妙一点，不是不能跟出有好东西。”

    吴冠还是没评价，又面向林林，“你呢。”

    “还在学习，还没找到感觉。”林林藏了一点，并不是有什么说什么。在她看来，现在就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未免有点危险。她怀疑吴冠也是在“引蛇出洞”。

    “方向呢。”吴冠继续问。

    “还是做原创文学。”林林笃定地。

    编辑们发完言，吴冠总结陈词，还是要求编辑们多去找好选题，多跟作家们取得联系，要大胆，不要怕，想到了，就设法去联系。他又把自己当年怎么联系作家的过程描述了一便。志闯和林林都想笑，又不敢笑。那是主任的光荣历史，时不时要拿出来“耳提面命”。

    散会后，吴冠让林林留下。他给了她一沓纸稿，“你判断判断，看看能不能用。”林林一看，全部手写，上面还打着“补丁”，厚厚一堆。林林刚想问情况，吴冠又给了她一个固定电话，说就是这位作者的，并补充说明，说稿子是二编室张主任转过来的。

    “为什么不是他们本部门处理。”林林不解。

    “小说，”吴冠说话间已经坐回工位，“说是判断不了。”林林哦了一声，表示要仔细看看，然后抱着稿子回自己办公室。座机响了，是吴冠办公室桌上的，他利落接了，然后喊住林林，“小李，”林林站住脚，回头，等指示，“叫上小陈，你们俩一起，去买两瓶红酒。”

    陈志闯早赶到吴冠门口，“主任，买什么价位的？”他比林林有经验。吴冠叮嘱，“不要太贵，也不能太便宜。”志闯笑呵呵地，“主任，您给个价格区间。”

    “两百以内。”

    “主任……”志闯欲言又止。吴冠明白了，站起来，从裤子口袋套出一小叠钱，数出四张，递过去。志闯连忙接了。吴冠让他务必要发票，抬头写社里，不明白的去财务问一下。志闯和林林领了命令，连忙往楼下去。

    志闯步子大。

    林林跟着，“什么情况。”

    志闯不理她，继续走路。

    “怎么突然买红酒。”不懂就问，林林伸脖子。

    志闯突然放慢脚步，他简直怀疑林林这人到底有没有硕士学历，“酒是干吗使的？”

    林林摸不清志闯的路数。

    陈志闯换个方式，“领导让你去买酒，那就意味着中午要喝，对不对？”

    林林想了想，说：“有人来。”

    陈志闯不耐烦地，“姐，您是活在外星球么，您一上午没上QQ？您在出版社还有朋友不。肖若华都在熊总办公室坐了一早上了。”

    “哪个肖若华。”

    “《生命河》。走廊上贴着的那个。”

    林林终于反应过来了，是熊总编辑生涯的代表作，当年狂卖几十万册。看来，今儿中午，熊总要跟老朋友畅饮了。

    “带咱们么？”林林问。

    志闯不耐烦，“服从命令听指挥。”

    饭店是王茂山定的，他办事老道，跟饭店大堂经理熟。叶社长在外出差。熊总主陪，五编室分管领导副总编辑陈尔副陪，出席人员，除了吴冠率志闯、林林，还有五编室主任耿双华、副主任姜艳玲，外带吕薇。等于是三、五编辑室的嫡系。两个编辑室向来睦邻友好。

    买完红酒，志闯接到吴冠电话，说让他先跟王茂山去饭店看菜，包间环境也注意点。李林林则被主任叫回来。吴冠又安排林林两个差事：一，带点好茶；二，选几本像样的书带过去。说完吴冠就赶着上楼了。

    别看这任务小，可对于毫无招待经验的林林来说，困难就有点大了。林林去四编室求助。主任罗轩和老编辑马一鸣、戴琪一个屋。林林一说要茶，罗轩就把自己上好的龙井贡献出来了。戴琪有点铁观音，也让林林带着。马一鸣贡献的是英国红茶。他洋派，做书也多做引进书。茶搞定了。林林又去找书，她联系不上看地库的师傅，急得一头汗。胡明月问：“怎么情况，给谁送书呀？”她是明知故问。林林说是肖若华。胡明月立刻把自己屋的柜门大开，拿出一套管官场小说丛书，直接堆到林林怀里，“就送这个，老肖我认识，他喜欢这类。”志闯来电话，催林林去饭店帮着点菜。李林林跟愚公移山似的，抱着一堆书。

    临了，胡明月还不忘送她一本大字典。就是她那成名作。“这是珍本，全世界就那么多，不会再印了。”胡明月伸手拍拍林林肩膀，“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就说我送的。”林林为难极了。胡明月转头对跟她一个屋的博士廖小平道：“小廖，送送人家。”廖小平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可胡副主任发话了，他也只能服从。

    送吧。送佛送到西。虽然办公室就在隔壁，林林和廖小平等于背靠背，但两人的交流却不多。小廖当雷锋，一路上，林林不愿意冷场，讪讪地问：“怎么样啊最近。”

    “还那样。”

    “报选题了么。”林林问关键问题。

    小廖的心抽了一下，“报了。”

    “然后呢。”

    “没过。”小廖直言。又补充，“现在的出版生态，病态，有价值的书，他们不出，专出什么‘老经理侃营销’。”

    林林劝慰，“出版方向不同，学术类书籍，专门的大学出版社。”

    廖小平道：“不尽然，社里过去还能出尼采，还能出海德格尔，出《诗意的栖居》，出庄学本，现在呢，还有坚守没有？劣币驱逐良币！”

    林林当然理解廖小平的话，也懂他的诉求，但她并不完全认可，八十年代出尼采、出海德格尔，那是思想的先锋，人们有阅读诉求，现在再推出这种书，作为一家综合性出版机构，怎么跟专业类出版机构竞争。贸然出版，最后只能变成库存。

    “要不折中一点呢。”林林柔和地，“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讲哲学。”

    廖小平一口否决，“最讨厌的，就是戏说！”

    送到饭店门口，陈志闯出来接人，一个劲儿抱怨林林说怎么来那么慢。林林问：“这不没到呢么。”志闯道：“人老人家都在里头坐着了！等着茶呢。”林林大惊，连忙跟着志闯进包间，把茶叶交给服务员，两位新人战战兢兢进去打招呼。一抬脸，领导们都不在，饭桌主位却坐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头顶一个髻，插着根棒儿，仿佛刚从道家名山下凡。

    林林问：“肖老师，您喝什么茶。”

    肖老师冷若冰霜，道：“白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