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三章
每一个校对符号的使用都那么精确。每一个外拉，画圈，波浪号，增添符号，看着都那么舒服。字迹也好。还有提出的意见，对稿子的编改，都那么恰到好处。
《生命河》。熊总编辑生涯的成名作。林林知道这书，书封放大了在走廊里挂着呢。它是著名作家肖若华的代表作，写知青的事。林林跟着吴冠第一次见熊总的时候，她就获赠这本书。
原来这稿子，就是《生命河》的前世！
有了这沓“秘籍”，李林林似乎有了无穷动力，通过翻阅这份原始稿，林林觉得她看到了一个优秀编辑跟优秀作者的对话。她似乎明白了，编辑和校对的分野。编辑是活的，要跟作者交流、沟通，让稿子达到最好的状态，编辑是作者的辅助者，而校对呢，则是编辑的辅助者。校对的首要任务是灭错。因此，她在校对稿子时，去修改稿子，纯属越俎代庖。
下班了，吕薇从外面探头见来，“走不走。”
林林笑笑，“马上，你先走。”
吕薇笑笑，“干吗，这就要大干一场啦。”
林林连忙说：“主任给了点任务，得赶出来。”
吕薇不予置评，笑笑，走了。
接连一个月，李林林沉浸在学习状态中，她的资料不断丰富，除了熊总的手稿，吴冠还给她两本书，是考出版中级资格证用的教材。学完这两本，理论上基本通了。林林不是博士，必须等一年才能参加资格考试。志闯说过，这就意味着，第一年，他们只能以“助理编辑”的身份，跟在主任和老编辑们屁股后头，不能独立署名。
林林说：“那又怎样。”
志闯想了想，说：“不怎么样，钱少一点，活多一点，廉价劳动而已。”
同样帮助林林的还有贺小娟，她表面上不吭不咔，但交给林林的稿子的校对难度，是循序增强的。刚开始，她让林林看补贴书、诗集、散文集，后来是小说、社科类，最后是古文，林林看稿子的状态也是渐进激烈，从淡定，到坐不住，到抓狂。等拿到《古文观止》的时候，林林不得不对贺小娟说，“主任，这个……”贺小娟道：“不一定都看出来，《古文观止》有质量高的版本，自己看不出来，可以折校，再看不出来，可以请外面的专家点校。”见习快结束，校对科给新人弄了个校对比赛。结果是，陈志闯错误率最低，名列第一。李林林第二。后面依次是刘念、葛文婷、吕薇、杜立，刘桃根垫底。不过，在出书这事儿上，桃根倒抢了个先。光是见习期间，他就跟着主任张红娇出了两本书。实习期结束，就已经拿到样书了。都是经管类。一本叫《老经理侃管理》，一本叫《老经理侃营销》。志闯羡慕得眼红，一个劲儿让桃根请客。晚上下班撸串，桃根找了志闯，志闯拉上林林，林林又叫上吕薇。杜立住处离得远，借口遁了。本质上说，她做专业书，对这些市场类的图书也不感兴趣。她更关心的是拉补贴——有经费的图书，奖金提成远高于市场类图书。刘念和葛文婷呢，还没出校对就已经脱离大部队，中午不一起吃饭，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美女嘛，总归神秘一点。至于博士廖小平，更是个逍遥散仙。陈志闯私下预言，不出两年，廖博士必然辞职。林林问为啥。志闯说：“博士做出版，本来就有点尴尬。”林林不懂他意思。志闯只好问她：“如果你是博士，你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
“去高校。”林林坦言。
“那不就得了。”
“可做出版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问题是，书读到博士，未必就看得上出版工作，”志闯分析，“多繁琐！整天沉溺在细节里，社里招过博士，还有在社里读博士的呢，结果呢，有留住的么？我跟你说出版工作对于这些博士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要出版他的博士论文可以，你让他给别人出书，那就是辱没了读书人！”
林林好奇在社里读博士的事。志闯却不往下说，让她去问吕薇。林林找个机会跟老吕打探。吕薇直言不讳，说他们编辑室以前有个大牛，带过一个博士，好像是美术方面的，后来走了。具体情况，她就不知道了。
新入职，都是穷人。小伙伴们吃烤串也因陋就简，炉子是借看门师傅的。肉是吕薇和林林去菜市场买的。铁丝串是单位的美编包茅提供的。包茅本科毕业，据说是某知名美院的，来社六七年，没设计过几本书，原因是：领导好几次把重点书的封面设计工作分派给他，结果，尺寸都不对，根本无法印刷。失去了信任的包茅很少有工作，每年的图书订货会，需要一个图书目录，这事他能忙半年，剩下半年，就在那坐着，长肉。好在包茅有个优点，跟谁都自来熟，能吹牛逼。因此，他的角色多少像社里的润滑油。
肉串串好，炉火烧旺了。五个人围坐着。陈志闯先举肉串，敬桃根，“兄弟，先吃为敬，祝你出版第一本书。”
刘桃根笑呵呵地，咬了一口肉串，“你也快了。”
吕薇问：“什么感觉。”
“很神圣吧。”林林插嘴。
“是有点，”刘桃根说，“不过最紧张是在对片子。”印刷之前要出胶片，那是编辑的最后一道防线，看不出错误，片子就会下厂，字儿印到纸上，就改不了了。林林还没对过片子，她帮主任吴冠看过散文稿，但吴冠没给她署名。包茅随手拿起刘桃根责编的那本《老经理侃营销》，刚下楼的时候，桃根送了他一本。他煞有介事翻开第一页，离近了瞅，“我来看看，有没有错误。”
桃根立刻大叫，“不许看！”又补充，“看到也不许说！”稿已成书，有错是大忌。不过主任张红娇却说，无错不成书。志闯道：“桃根，苟富贵，勿相忘呀。”刘桃根立刻说哪里的话。志闯看看林林和吕薇，道：“看到了吗？知道你们眼前的人是谁么。”两位女士一头雾水。
包茅道：“你意思是，桃根以后要当社长。”
“胡说什么呢。”桃根急了。
志闯赶忙摁住他，道：“刘编辑，名义上是新编辑，实际人家是老前辈，读研的时候，刘编辑就跟着书商干啦，出版的书，说出来如雷贯耳。”
“直接说书名。”吕薇放下肉签子，急问。
“《你本是狼》，听过么，《中国古代四大美女艳史》，听过么，《与魔鬼下棋》，听过么。”
林林说听过“与魔鬼下棋”，是批判作家的。桃根连忙不好意思地说都是胡弄，为赚钱。志闯道：“做市场书，桃根真是咱的老师。”
吕薇连忙求教。林林却不说话。原因很简单，她不想说违心的话，人各有志，桃根做的那些书，她不能说不好，但在她看来，质量不高。二编室的风格万年不变，因为那就是张红娇的风格，刘桃根跟她很像，属于亲传弟子。全是一股钱味儿。但可能未必赚得到钱。
李林林忽然意识到，那天在二编室门口，张红娇说想要她去编辑室，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客气话。林林从王茂山那隐约得证，刘桃根是张主任钦点进来的。桃根是熟手，一进来就干活儿，能创造码洋、制造业绩。刘桃根和葛文婷来了不到半年，就接连帮红娇主任推出了《百花茶餐》《一生无病》《七天美白窈窕餐》《创意如此简单》《大话红楼》《小贵族》《小公主》《快乐王子》等一大批书。
林林问吕薇，这能卖掉么，能赚钱么。吕薇说话的时候吃着冰淇淋，“多少卖点儿，不能赚，反正自己也不会亏，编辑按码洋算奖金，只要你能过选题，把书做出来，就能赚钱。”
林林不解，“不赚钱，为什么还发奖金。”
吕薇哎呦呦地：“我的小祖宗，什么叫老单位，什么叫树大根深？”林林无言。吕薇嘈嘈切切地：“我跟你说哪本书赚多少钱财务根本就算不出来，这是笔糊涂账。”林林问缘故。吕薇字字铿锵：“繁琐！麻烦！多年的旧账！账期又长！发行是先发货，卖出去才有回款，一本书从推出到盈利，可能得一年，甚至两年，还不算那些挤压的库存，过几天咱们不是要去仓库参观吗，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仓库参观是新人们从校对出来之后的一项职技能培训。在林林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敲打、震撼教育。办公室主任赵永久，办事员王茂山带队，发行部主任朱子山包车，再有几个发行部的员工陪着，一路往南边书库去。四编室副主任胡明月也跟着去。老朱不建议，她坚持。所以只能让她上面包车，挤在一堆年轻人当中。
一路欢声笑语。胡明月坐林林旁边，免不了讲了很多自己光荣的历史，做了哪本哪本书，多么多么畅销，在圈子里多多么地位高，听那意思，就好像她属于外国小说里的初代吸血鬼。反正，无敌。车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南面书库。这地方说是出版社自己的库，但因为现在库存压力太大，一部分多年挤压的老书即将一折卖给书商，让他们处理。到院里，下车了。此处属荒郊野岭。一处红砖院墙围着的院落，人们一下车，就听到有狗叫，一位老头拉开铁板院门，便看到两间大仓库房。
赵主任率领众人等着，朱主任去开门。门一推，灰尘散落。新人们直咳嗽，胡明月却一点都不怯，立刻从兜里掏出个口罩，一戴，直接冲了进去。大伙刚刚走进仓库，便听到大库深处，竟有人干嚎了起来。是胡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