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年中书会，北方分社参加的少。换句话说，不是没参加，而是每回上会，都只是把旗下图书放在总公司下面，充充品类。没有自己独立的展台。

    但今年不一样。北方分社出了好几本畅销书，常销书也基本形成矩阵。那就是：以解读历史、人物类散文随笔为主线，以时政评论、文学小说以及港台引进和绘本为支线，打出了“暖香书馆”的品牌。虞国光认为，是该有些动作了。北方分社的半年码洋，已经跟总社持平。

    功劳大大的。

    虞总一口气拿下两个展位，连办了两场大活动。他还再次邀请秋水出山，林林转答后再次碰壁。虞道：“完全理解，林徽因这本之后，要准备下一步了。”林林明白，虞国光所谓的下一步，是谈长约。这一点已经在中层会上明确提出来了。林秋水是北方社孵化出来的作者，势头上来了，不能被对家摘了桃子。林林也在盘算着怎么跟秋水提。当然，这次书会，李林林还想到一点尴尬。那就是极有可能跟吴冠碰面。她把担忧跟吕薇说了。

    吕薇倒很坦荡，“会场那么大，别说不容易碰到，就算碰到，又怎么样呢，商业竞争而已。”

    林林开玩笑，“我怕吴总打我。”

    吕薇道：“他才没工夫呢。”

    林林看吕薇神秘的笑容。知道话里有话。她静静等他下文。吕薇又说：“说是跟邹社斗得一塌糊涂。”

    跟猜测差不多。可林林还是故意问：“斗什么呢。”

    吕薇说：“邹社是二把手，老吴三把手。”

    林林追问：“所以？”顿一下，“争一把手？”

    “一把手还是上面派下来的，”吕薇理了理手里的稿子，“只不过又是个过路神仙，据说压根不管事儿，也不怎么去社里，现在星火社，就是邹社主持大局。”把稿子捆好，再说，“朱子山这家伙火速向邹社靠拢，吴冠等于孤军奋战。”

    不知道怎么了。李林林突然有些失落。她可以“打败”吴冠，在业务上。但邹社、朱子山等人在政治上打败吴冠，她多少有点不舒服。实话实说，无论从情感角度还是工作角度，她都更希望吴冠能够“求仁得仁”。

    林林想了想问：“那司社呢，就不管了？”

    司空来跟吴冠哥俩好。吴冠是他提拔上来的。吕薇嗤一声，“咋管，司空虽然上去了，可县官不如现管，他再管，也是外围，是有心无力，不是那个时代了。”

    林林头一懵。时代。对，时代。那个“群雄逐鹿”的“战国时代”结束了。现在是“独尊儒术”的时代，连吴冠都困住了无从施展。想到这儿，林林又庆幸自己早早逃了出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如果留在星火社，也注定无从施展。桃根、志闯、文婷他们虽然渐次走入中层，但也进入了“承平时代”。再往上不可能。日日坐着重复的工作。

    据说桃根已经开始谢顶。

    林林问：“是地中海，还是锅盖头？”

    吕薇说不太清楚，可能是地中海吧。

    等到书会一开始，林林便知道刘桃根秃头的形状。是地中海型。中间一大块缺失。林林刻意避着星火社的展台，可还是跟桃根在厕所门口相遇了。

    “林林！”桃根先叫的她。还是那个口气，还是那个声调，但一擡眼，人却老了许多。林林微笑着。她刚从洗手间出来。点点头，就算打招呼了。

    “最近怎么样。”桃根问。

    “马马虎虎。”

    “太谦虚了。”刘桃根说。

    说到这儿，似乎就没话了。林林不晓得怎么收尾。刘桃根又客气地，“去社里坐会儿？有咖啡。”

    “不过去了。”林林说。

    “没事儿！”桃根装豪爽。林林当然明白他这句没事儿的含义。他想必也知道林林不想见到吴冠。“吴总没过来，都是老熟人。”桃根补充。

    “下次，”林林说，“还有事呢。”

    刘桃根知趣，连声道：“那行，回头聚。”说罢钻厕所里去了。恍惚之间，林林觉得自己好像穿越到前世，又穿回来。她呆呆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走错了方向。于是连忙折返，从一片童书展览区穿过，迎面却跟吴冠撞了个大着。他正在翻阅童书。林林本能要躲，可吴冠的目光已然扫过，她再走就有点不合适了。

    放缓步子，装作在看展，林林竭尽所能表现得自然。倒是吴冠落落大方，一步一步走过来了。林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后只好用略微僵硬的面容面对老领导。

    这场重逢，林林想过多次。她总觉得吴冠会金刚怒目，保不齐还会给她一顿。谁知事情发生，吴冠却一派轻松。他脸上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过来了。”陈述句。十分沉稳。

    “凑个热闹。”林林侧过脸，下意识捋了捋头发。

    “怎么样。”吴冠继续问。

    “马马虎虎，吴总呢。”林林叫他吴总。以示尊敬。

    “跟你们年轻人没法比。”吴冠说。

    这就有点责备的意思了。言下之意，你抢了我的选题还问我怎么样。林林这才换上笑容，口气比吴冠还柔缓，“真不好意思，老给吴总添麻烦。”

    吴冠道：“添的麻烦要能帮上你，倒也值，就怕你被人骗。”

    矛头指向虞国光了。在吴冠心中，老虞是永远的大骗子。林林说那不至于。吴冠又说：“我对你们出去的人，都没意见，我还得感谢你们。”

    这话不知从何说起。林林严阵以待。她用眼神提问。吴冠继续，“就跟蒲公英似的，飘出去，落下来，生根发芽长大，都还是带着我们星火的基因。”

    此话一出，李林林当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莫非，从头到尾，只有她李林林一个人在小心眼？吴冠根本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不不。他一定生气过。甚至愤怒过。只不过，时过境迁，他的处境变了。对现在的吴冠来说，多一本书少一本书，无所谓。或者说，书已经不是他往上爬的台阶——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做书上了。想到这儿，林林方才仔细观察吴冠这张脸。他老了。不是那种多了几道皱纹的老。而是精气神坍塌了。他已经进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或者说，他与世界的关系已经不再紧张，他对生活妥协了，投降了。他现在生活的重心，搞不好就为两个孩子。他恐怕也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这才是最摧毁人的。那个曾经四处打电话找作家约稿子的吴冠，已经是上辈子的人了。从这个角度出发，李林林理解了吴冠对她的“慈眉善目”：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她作为他的老部下，多少有点老情面儿。

    林林微微耸了耸肩，“吴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说话。”

    吴冠开玩笑道：“你不找我麻烦就不错了。”

    林林咯咯笑。电光火时间，林林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入社那时候，吴冠也是这么站着跟她说话。一切跟做梦一样。

    然而，回不去了。

    吴冠的声音打断林林的思绪，“你要注意，虞国光不是好人。”

    林林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吴冠话说得如此直接。

    “我注意。”

    “那小子，心术不正。”吴冠又作点评。

    林林没往下接话。

    吴冠又说：“你要是干得不舒服，随时回来。”林林怔住。她当然知道这是句客气话。可这话能从吴冠嘴里说出来，李林林还是莫名感动。

    吴冠走远了。林林还站在那儿，书里拿着本童书。吕薇从她身后冒出来，问林林干吗呢。李林林随口说看看接力社的东西。吕薇戳破了，“这是海豚社的。”

    林林这才意识到自己谎言的拙劣。

    吕薇笑道：“吵了？”

    “没有。”看来老薇看到吴冠了。

    “什么话都没说？”老薇又问。

    “说了几句。”林林道。

    “和好就好。”

    “也谈不上和好。”

    “吴总还是看重你。”

    “我也是没办法。”林林怅然。

    “什么叫没办法。”

    “我得走我自己的路。”

    吕薇愣了一下，才说那当然。

    “他说随时欢迎我回去。”林林平静地。

    吕薇啧啧两声，道：“到底不一样。”然后说，“大川也离开了。”这是个新闻。林林问她怎么知道的，大川去哪儿了。吕薇说适才遇到常晶晶，听她说的。去了哪儿不知道。估计还在行内。林林忽然又生出几分愧疚，毕竟当初大川提了两次想北方社，林林都没搭茬儿。如今人自谋生路了。隔日上班，李林林想在QQ上问候大川一下，字在对话框里打出来又删除了。她想问问王萌。但考虑再三，也没问出口。离职过后，她跟王萌就没再联系过。听吕薇说，王萌现在是编辑室的大姐，也是吴冠“非常倚重的编辑”。

    回到家，林林把这一番遭遇跟老邱说了。老邱提醒她，别把关系搞得太僵。

    林林说：“谈不上僵，平平和和的。”

    老邱又说：“你还有找人办事的时候。”

    林林不懂老邱话里的话，歪着脖子问他什么意思。老邱道：“你户口还没迁出来吧。”

    这是事实。林林至今还是集体户。虽然买了房子，但位置偏僻，所以干脆一直还放在星火社。老邱又说：“将来儿子上学，保不齐要用到，到时候户口首页，还有你个人页，可能都要借出来用，还得盖公章，你迟早还得回去一趟。”

    林林恍然大悟。还是老邱思虑周详。既然已经离开，林林是一百个不愿意再踏入那座大楼。可如果是为了儿子，刀山火海她也愿意闯。一切，到时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