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哆啦主抓的绘本走了十万册。她提出升“策划”，公司同意了。自此，哆啦直接向王栋和虞国光汇报工作。这就意味着，李林林手下只剩一个小妹：绿橘。绿橘不得力，看稿子的工作几乎全都落在林林自己身上。压力很大。她加班，连老邱都得抱怨，“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妈？”
公司编辑正在年轻化，有位副总监比林林小七岁，整天像打了鸡血，狼奔豕突，虞国光对他很是看重。相比之下，李林林显得暮气沉沉多了。年中算奖金，她位列倒数第五，她做的楚老师的书，还有刘磊的书，虽然小幅度畅销，但整体算下来，利润不高，到她手里的奖金就更可怜。不过算法林林倒是核实了，策划编辑的奖金的确是纯利润的百分之十四，虞国光没有食言。但放眼一整个工作年，全编辑部超过十万册的图书只有两三本。
因此，基本没有编辑“笑傲江湖”。
林林手头正在做的这本《万水千山》，有价值，有意义，但预估走量最高不会超五万册。不是书不好，是阅读人群就那么多。这种品类，就不具备大畅销书的气质。
“什么是大畅销书气质？”瑜伽时间，徐可欣帮林林分析。“能点中某一类人的痛点、爽点、痒点。”
林林宏观谈。
徐可欣笑道：“那只能去看时尚杂志了。”
林林盘腿坐好，反问：“你想象中的自己什么样。”徐可欣问什么意思。林林说就是理想状态，理想中的自己。徐可欣想了想，断断续续说：“要做辣妈，不做大妈……不可能永远年轻美丽……但可以一直自信从容……有魂，有根，有趣，女人最美的样子，无非是把自己活成一束光……”
“矫情。”林林没忍住，脱口而出。
徐可欣脸一垮，像被雷击了，她理想中的自己，可跟“矫情”没关系。
“煽情。”林林改口，好像也不对，“温情，优雅，从容，淡然。”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词儿，徐可欣渐渐满意了。平日里她拼杀得恨不得脸红脖子粗，大刀阔斧，跟谁都不客气，但她理想中的自己，却是带着仙气儿无欲无求的妙人儿。
反差。
林林想到这个词儿。缺啥补啥，正因为现在的人都不温情、不优雅、不从容、不淡然，所以才需要到书里找呀！
诗意。
耿双华贡献的这俩字儿从她脑海中蹦了出来。
“诗意。”她定定地看着徐可欣。
可欣伸出一根手指，“诗意。”她特别赞同，“就是那种感觉你懂么，”她一把拉林林过去，不顾汗渍，两个人面对窗户，眺望远方，“品素食，喝清茶，闻花香，世间种种，不过过眼云烟，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一花一世界，一念一菩提，万物有灵且美，风景总在最微小的地方，温柔拂面，心若花开……”
林林听得云里雾里，可徐可欣这么念下去，她似乎也慢慢沉浸其中。跟催眠似的。
可欣突然抓住林林的手腕，“我发表过文章你信么。”
林林像见了鬼，“信。”
“想看么。”
“你读出来就更有味道了。”
徐可欣去拿了手机，在林林面前比了比，“题目，‘我们终是走散在人群’，我开始读了？”
林林动了动身子，深呼吸，清心寡欲的样子，“洗耳恭听。”
“可别笑话我。”
“怎么会。”
徐可欣清了清嗓子，用轻微的播音腔，“‘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想起你了，直到这个飘着雪的冬夜……’”林林有点生理性不适，她怕这种抒情。可欣继续，“‘孩子早早爬上床，在超级飞侠的英雄故事里，酣然入眠。他的爸爸，偎在另一侧，也渐渐起了鼾声。我靠在床边，听着他们的呼吸，心情无比地沉静。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白，像天地初生……琉璃世界，雪白梅红，最适宜怀旧吧。尽管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还是猛不丁地想起了你……你抱着球跑过来，裹着一阵臭汗，气喘吁吁问我，晚上食堂可好？你上扬的嘴角，像彼时吹过田野的春风，轻抚过我的心头。我满意地点头，像小时守着一个美好的约定’……”
极度不适。
中年妇女的怀旧真让人难受，听了半天，明白了，这篇散文讲了一个已婚妇女，怀念初恋情人。抒情的外壳下一地鸡毛。可架不住徐可欣喜欢。
“怎么样。”可欣读完了，眼睛里都是星星，她快被自己感动了。
“很棒。”林林轻轻鼓掌，不适归不适，林林下定决心，为这些抒情的人做几本书，顺带赚点钱。
“去找能写抒情散文的作者。”上班时间，林林给绿橘开小会。
“余秋雨行么。”绿橘问。
“他还用咱找？”林林道，“得找新作者，小荷才露尖尖角那种。”
要价不高，才有利润空间。
“写什么主题呢。”
“民国传记，或者主题性的随笔。”林林指示。
“都有来稿呀，”绿橘点开电脑，“像这种‘我们的心正在开花：现代名人婚恋传奇’，‘女人如花花似梦：张爱玲传’，‘一袭瘦影菊花寒：李清照词传’，‘许一世情缘，醉一场缠绵：萧红传’……是不是都有打造的空间。”
林林道：“写什么是第二步，得先找到有笔力的人，矫情也要矫情到点子上，要极致。”
绿橘缩脖子，她也不懂老大为什么风格突变。
征稿信息写好了。绿橘打了底稿，林林润色。核心信息如下：征女性散文写手，要求，文笔优美，题材驾驭能力强，能和编辑商讨选题并按时完成。出版条件，首印不低于一万册，版税半分之六到八，不排斥新人，欢迎来洽。编辑邮箱留的林林的。然后就是到各大论坛、微博发帖子。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消息发出去一个月，应征者不少，可没有一个能入林林的眼。绝大多数作者，首先在文笔这一关就过不了，没有剪裁的空间，确切地说，没有灵气。基础不好，比编辑也救不了。编辑只是作者的辅助者，稿子归根到底还是应该由作者完成。
绿橘头痛，“老大，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呀。”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相亲。
林林手上随意转着笔，道：“遣词造句干净，作者的人设，应该是陶渊明和李清照的结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作者传达给读者的感觉，一定是清冷，遗世，独立，淡雅，要有古典气质，文字和作者的形象，要双剑合璧，合二为一。说白了，她得暗合读者心中的期待，为读者写文，帮读者去实现那种生活。”
“安妮宝贝。”
“不不，”林林晃晃手指，“安妮的关键词里有疼痛，我们不要疼痛，要超然，更接近老庄。还就是古典气质。现在人们没有这个，需要这个。”
绿橘皱眉，“我需要钱。”
林林笑，“我也是，每个人都是。”
“能卖么。”绿橘担忧。
“先把商品制造出来。”林林有信心。
等了快三个月，没动静。这天快下班，有人加林林的QQ。通过。闲聊几句。林林就没再下线。那种语感，那种清冷感，正是林林渴求的。作者是位女性，交谈中没提年龄，她说自己避居皖南，活在油菜花的世界里，一个人，一本书，一杯茶，一帘梦，以寂寞为船，漂荡于人世，波澜不惊。她说自己现在就过着理想中的生活，琴棋书画诗酒花。
“皖南什么地方。”
“徽州。”
“能见面吗，我飞过去。”林林急切。好作者可遇不可求，得抓牢。
“不惯见人。”她拒绝林林。
“以前发表过东西么。”
“以林兮为笔名发表过。”
“能试稿么。”
“权且一试。”
“笔名要改。”
“何故。”
“文字与作者必须统一，合二为一。”
“愿闻高见。”
“林秋水。”
“秋水平，黄叶晚，落日渡头云散。”
“擡朱箔，挂金钩，暮潮人倚楼。”
是冯延巳的《更漏子》。
“什么题目。”对方问。
“喜欢张爱玲么。”林林说。
“明白了。”秋水一点就透。
秋水是懂诗的，她就是诗意。林林笃信这一点。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跟人谈古典诗词，谈估古今中外的风流人物了，她们都喜欢武则天的那句“看朱成碧思纷纷”，喜欢上官婉儿的“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喜欢李清照的桂花，喜欢林徽因的四月天，陆小曼的画，张爱玲的金句，同样不喜欢萧红的爱情，但喜欢萧红的绝笔《小城三月》，不喜欢三毛的《撒哈拉故事》，却惟独钟情于《滚滚红尘》……林林觉得，她跟秋水的谈话，真是谈到灵魂里去了，虽然她同时认为，这种灵魂未免矫情，但它有市场。
林林从谈话里提炼了不少关键词，都赋予全新的作家林秋水：岁月、时光、从容、缘分、落花、流水、清安……要造作，就不妨凹个姿态，堂而皇之的造作。
吕薇拉林林去拍过一套古装写真，仿各个朝代的女子，本质上跟制造文字有什么不同。它们满足的，都是人们对那种生活方式的想象。
午夜时分，林林还坐在电脑前，老邱起来上厕所。
“还不睡。”他抱怨。
“马上。”
“这什么作者。”
“就是那个。”
“哪个，”老邱不耐烦，他觉得林林中了蛊、入了魔，“男的女的。”
“女的，放心。”
“男的就不能放心是不是。”老邱擡杠。
林林假装生气，“我在工作，马上要诞生一部畅销书。”
“你怎么不自己写，熬眼受罪的。”
“你不懂。”
老邱探头到电脑屏幕前，看林林正在整理的稿子，“明白了，就是你说矫情那个。”
林林反驳，“矫情怎么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人矫情却不自知，这书就是卖给他们的。”
“无病呻吟好。”
“无病呻吟不怕，”林林伸个懒腰，“怕的是你呻吟不出格调。”
“什时候睡。”
“五分钟。”
直到入眠，哦不，梦里。林林脑海中萦绕的还是水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