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到六点——黑夜里最微妙的时段。但凡失眠就会陷入自责和慌乱,以及扪心自问。
丑事钻出来令人难堪,抑郁像黑暗一样吞噬信念,不确定的爱让人胡思乱想。
睡不着的胡羞像是被人偷走了胸腔内的器官,呼吸的节奏都变得混乱,空落落的感觉让她辗转难眠。
坐起身翻出一直带在身边的superjunior演唱会DVD,又打开电脑翻看唱抒情歌的李东海,手指在书桌上随着钢琴的旋律移动,这是她惯常使用的消解不安情绪的办法。
而灵魂抽离出来看到坐在桌子前的自己,披散着头发失魂落魄,手指随着旋律机械地拆解歌曲目光涣散,失恋经典状态。自从认识秦宵一起,还是第一次黯然到这个程度。
是时候不再叫他秦宵一了。他是刁稚宇,一个上戏毕业的二十二岁的男孩,同龄人中收入尚可,英俊而意气风发。
因为在互动剧场中深情又孤高,轻易获得他人的簇拥,保持礼貌的距离却不经意地对他人留情,撩拨心弦后回溯起来,都能被简短概括为演技和情商。
想要独占这样的男孩的感情,不知道要用多少的手段,至少一片真心不足以成功,怀揣爱意去找他的人也不止一个。
自从第一次见到秦宵一,胡羞就摆错了自己的位置,他是演员,她是玩家,剧场中演员和观众的关系,第四堵墙打破,不代表观众席只有她一个。
剧场真是擅长玩弄大众把心理,就像书店中成功学和情感鸡汤成为畅销书的原理一样,平凡的人需要使用心机才能得到他人欢心。
平凡,多么精准概括追不到帅气男孩的词,一语道破天机。
胡羞用力地摇了摇头。
秦宵一在雨夜为自己撑伞,是看不下去女孩儿被淋湿;
会从鬼屋把自己抱自己出来,是出于关切的本能;会送女孩回家,是因为时间太晚不够安全……
如果真的是演,这么小的年纪拥有这么多心机,得是多么阴暗的心理和多么想营造自己的人设。
不是谁都天生喜欢做这种虚伪的演技派,至少她了解的秦宵一绝对不是这样。
他的温柔和关切,大概是天赋异禀,像是见到椅子倒了会扶正一样,是他的惯性。
而她二十七岁,拥有过一段糟糕的恋爱,算上少女时期暗恋过的对象,并不算感情匮乏。
现在就算是贪恋秦宵一的关切,想在他身边多得到一点,也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和他在雪国列车玩下去。按兵不动,当宁则臣的话耳边风,做不到也得做。
窗外的天就这样一点点变亮,再变蓝,清晨的阳光里有一点称得上脆弱和暧昧的东西,就和在阳台的沙发上趴着望向天空的胡羞一样。
很多人错过了凌晨,那些薄得似纱又看不透的幽微的思绪。
其实在天阶夜色慢慢被融化的时候,都能看得清楚。
而很多人要到痛彻心扉,被迫失眠来到梦醒时分;又或许,大多数人缺少逻辑,或者疲于分辨,还想不通。
她不困,也不疲倦,只是心跳很急促,呼吸也很短。下楼上班时她渐渐明白了这种胸腔里没有肺膈膜挡着心脏的感觉,是害怕。
她和秦宵一谈恋爱的几率是万分之一,而自己又那么害怕失去他。
在电脑前坐了一个小时,胡羞觉得录入系统的字在屏幕上乱飞,坏了,熬夜的报应如约而至。
周一的大会估计要开到中午,她有必要溜出去买杯咖啡,加两个浓度的那种。
正在挑机会趁人不备走出门去,同事突然叫她:“小胡,黄浦区的领导来了,马上就要开会,资料印好了吗?”
“领导?上周没听说呀。”
“突然来视察工作的,医院嘛。不过就是布置好就坐在最后一排就行了,没有我们什么事儿。”
胡羞仔仔细细核对了系统中的数字,时间还剩下五分钟,身体一阵不适,掐了一下日期,要死——生理期。
洗手间急救之后急匆匆去隔壁打了一杯热水,回来时看到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自己电脑前,和她对视一眼,走了。
她没在自己办公室见到过医生,突然出现让她紧张无比。
屏幕上的表格还在等她打印,喝掉咖啡后她定睛再看一眼,报告没有错别字,护士长发来的排班表和医生工时核算没有疏漏,尽快打印交差。
站在最后一排,胡羞远远地看到了来医院的书记,九点一刻出现的中年男人,不油腻也没有官架子,微笑着看到自己时还和蔼地点了点头。
聊到的话题是临近年底床位和药物紧张,而对年轻人赞赏有加,让她隐隐觉得在上海很多的刻板印象在改变。
聊了十几分钟之后,胡羞还是被缓慢的节奏和毫无顿挫的语调催眠,靠在门口的墙边悄悄地用后脑勺撞了一下墙壁给自己提神,肚子有点痛——如此倒霉的周一。
这时候她反倒希望这些领导都像雪国列车的演员一样偶尔吼上一嗓子,不然她点头瞌睡的样子应该不远了——
该死,年纪不饶人,以前通宵复习去考试下午再出门口试BEC,明明一点困倦的感觉都没有。
身边的门突然开了,是刚才在电脑前的医生。与此同时被风卷进来的还有一股咖啡味,胡羞贪婪地闻了闻空气,真香,是焦糖玛奇朵的味道。
窗边的副院长很快注意到了推开门的医生,笑着给书记介绍,这是我们年轻有为的裴医生,裴轸,三十一岁就有自己的专利和影响因子很高的论文,副教授指日可待。
而没等胡羞回过神,那杯焦糖玛奇朵已经到了她的手里。
几个人在会议室聊起的话题,已经变成了异地结算门诊平台——
2018年上海的重点项目,长三角医保通用,结算不再受地域限制。
胡羞这才知道为什么来视察,他们前一阵没少做这方面的系统录入。
悄悄凑在鼻子边用力地嗅了嗅,胡羞提醒自己,不能睡,睡了就输了,坚持住。
如果倒下这杯咖啡也得掉在地上,又香又甜的焦糖玛奇朵,不能浪费。
而裴轸在会议室聊了一刻钟,就礼貌地先行离开:“各位我先走了,还有事,跟你们借个人,我需要打印资料。”
说完拉着胡羞的衣角把她顺了出去。胡羞稀里糊涂地倒退着走了几步就这样出了会议室的门——
要拿就拿走焦糖玛奇朵就好了,她是什么咖啡底座吗?
而这动作的确是救她于水火之中,她真的离睡着不过几秒钟。
想把咖啡还给她,她轻轻点了点医生的衣袖,医生回过头时打了个哈欠:“给你的,我一会儿就下夜班回家了。”
“啊?”
“你已经困得不行了吧?我刚才是救你出来,不过为了不给人说你偷懒,你去我休息室待会儿,刚才那个排班表你再打一份给我,我找护士长有用。”
“好的。谢谢你的咖啡,不过我……不太方便,这两天不能喝咖啡。”
说完这句话胡羞就腹痛,腰背完成一个扭曲的弧度:“我可能下午得请假了。”
“这么严重?”
“偶尔,最近可能比较累……”还不是为了李埃,周末突击了三场医疗大会。
“那你需要注意的不是不喝咖啡,而是吃药——跟我走。”
裴轸走在前面,胡羞弯成虾米蹑手蹑脚跟在身后,医生的休息室和自己的没什么两样,除了办公室稍微大一些,多了个沙发。
裴轸的工位上很干净,没有家庭合影,厚厚的书都在贴墙的三层书架上,书立码着文件资料,桌上放着听诊器,衣架上挂着一件绿色格子外套和两件泛黄的白大褂。
裴轸从抽屉里拿出药递给她,又在饮水机弯下腰:“科学止痛,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吃布洛芬。”
胡羞握着纸杯,咖啡还一口未动。裴轸看了看她:“不要通宵熬夜,刚才资料标题上那么大的错别字,我给你改掉了。”
“这一盒都给你吧,我先下班了。”
“谢谢……”
“不客气……”裴轸低下头认认真真看了一眼他的工牌:“胡羞?本名吗?”
“嗯……”
“有点意思。下班了,再见。”
如此绅士的医生,一大早上帮了胡羞不少忙。而胡羞不会不理智到把这些也当成对她留情,经过秦宵一这一役,她已经不再把这种出手相助当成暧昧了;尤其在办公室里同事相互帮忙,除了说明医生有颗美好的心外加擅长职场关系,完全没必要多想一层。
胡羞吃了药肚子坠坠地疼,很虚,但没有再冒虚汗。她把排班表打印出来用夹子夹好放在裴轸的桌上,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明信片,是北欧的极光。
做完了工作胡羞请假回家补眠,躺在床上看到桌上的DVD又睡不着了。
都说疲惫会击垮冲动,而胡羞不会,看着手机里的场次,她决定——
用上次鬼屋的免费兑换券去玩三点半场次的雪国列车。
刚刚换好衣服坐在沙发,胡羞就听见旁边一间休息室有四个叽叽喳喳的女人在聊天。
声线成熟,每句话都拿腔拿调,又有点上海人的嘴唇吐字的琐碎。
最重要的是,之前老早演过林秋美的演员热情地帮隔壁买了咖啡,几个人还在隔壁开玩笑。
其中一个蓝色短发的女人站起身,骄傲又矜持地捋了把头发:“五十刷纪念,我要看看今天翻谁的牌子打赏。”
走出门来时胡羞和她对上了眼睛。蓝色短发斜刘海,脸上紧绷绷地打了针,嘴角甭出了优越的刻薄,其他三个也跟出来,各自甩着头发走出了富贵脚步——大名鼎鼎的贵妇天团,被胡羞遇上了。
意外的还不止于此。蓉城的铁门打开,走出来的是一身白西装的秦宵一,年轻、稚嫩、声音也像十七岁的孩子——新演员。
胡羞这才想起来,今天忘记了问演员排班表,她很有可能来了雪国列车却看不到秦宵一。
四个贵妇站成一排堵在玩家前面,眼睛紧盯着秦宵一不放,看得年轻的男孩有些害羞,只问后面的玩家:“邀请函都带好了吗?各位跟我走。”
不同风格的秦宵一完全不同。面前这位的五官更加精致贵气,鼻子有一点点驼峰,眉骨平直,额头和脸颊生得饱满,完全是民国时期刚留洋回来遇到战乱,有些招架不住的贵公子;而胡羞喜欢的秦宵一的优越感在五官和氛围,眼头唇角鼻尖都是锐角,冷艳、狡黠、又有一点神经质的脆弱,气质浑然天成。
看着眼前的贵公子,胡羞不得不自认倒霉,又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自己为了见一眼秦宵一买票数次,唯独忘了问排班的时光。
不得不说,那种单纯的失落比起现在了解多了,反而更为幸福。
走进蓉城第一场戏,玩家站成两排,看秦宵一和冯酉金演对手戏。
宁则臣敞着衣领走进来,看到胡羞眨了眨眼睛,恶作剧地说了句:“秦部长和冯警官都不要吵了。我们的贵客都还等着呢。
尤其秦部长新官上任,意气风发帅气多金,大家争着想去301找您呢。您看是不是,冯小姐?”
胡羞看了看自己的名牌,和自己在戏外聊了一晚上八卦的宁则臣此刻和她装作不认识,借着戏中的痞气调戏她:“我看这冯小姐长得这么漂亮,怕也是刚留学回来,巧了,秦部长也是。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可以好好聊聊?”
这还不如在家睡觉,贵妇天团外加秦宵一新演员,哪哪都不如意,五百块钱打水漂。
而没等胡羞回答,蓉城大道上有个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打听小道消息,交易大宗物品,乱世里盛如烈火烹油,衰若风过草絮,寻军师,我李容,无所不能。”
瘦长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朝着里面望了一眼,见到胡羞还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胡羞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一场秦宵一怎么就变成李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