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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零-守株待兔 正文 第八章 虎面钲

所属书籍: 哑舍:零-守株待兔

    【公元前240年咸阳武安君府】

    今年咸阳的冬天格外寒冷,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被日了许久,这一日,第毛大雪终于在午后下了起来。

    常棣拢了拢身上的绨袍,搓了搓手,继续拿着扫帚扫着武安君府前的积雪。今儿这雪下得极大,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扫一次雪,否则再扫就费事了。自秦国战神白起被赐死,已经过去了数年。御下牌匾的武安君府只是普通的白府,可左邻右舍依然习惯称这里为武安君府。

    武安君府位于秦王宫的西南方向,这里的小主人,白起的儿子自仲,早些年前就搬离了这里,远离了咸阳的是非。在现任秦王即位后,这位年轻的秦王念白起劳苦功高,便把太原分封给了白仲。本来居于别院的白仲带着白氏宗族迁往太原,现在也算是有了一片栖身之地。

    只是武安君白起被葬在了咸阳城东郊,白仲在父亲武安君的忌辰,也就是每年入冬时节,都会返回咸阳来祭扫。在祭扫的前后,便会回到武安君府暂歇数日。

    而今年,这一歇,就一直歇到了深冬。

    常棣忧虑地揉了揉冻僵的脸,这种寒冷的天气,他这个健康的人都觉得难熬,更别提打小身体就虚弱的白仲了。他前几年的时候就劝过自家少爷,隔几年再回一次威阳,又或者选个黄道吉日,把武安君的墓迁到太原去算了,可自家少爷依然一意孤行,像是铁了心似的折腾着,恨不得早一点去见他爹。

    武安君府的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一个身穿宝蓝色长袍的青年,他的领口和袖口都缀有火红色的狐袭,更衬得他脸白如玉。他看起来也就是弱冠之年,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世家子弟的风范,只是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看过来时,会让人无端升起一股寒意,倒是让许多人少了结交之心。常棣对这年轻人却格外热情,停下手中的扫帚,热络地打着招呼道:“高先生,这天气还要出门啊?”

    年轻的高先生冷淡地点了点头,算作回答,径自迈步朝巷子外走去。常棣也不觉得被怠慢了,这位高先生平日里就是如此,若不是他炼出来的丹药吊着少爷的命,白仲恐怕早就撒手人寰了。只是这高先生每天傍晚都要出去一阵,据说是去西南方向的那个山头驻足一个时辰,风雨无阻。

    常棣前些日子也曾经好奇,偷偷跟过去一次,发现这高先生真的就是站在山头那棵大树下一动不动,凝望着远方。也不知道是在等着谁…

    目送着高先生转过巷子,常棣呵了呵手,继续拿着扫帚扫着雪。天这么冷,一会儿要给少爷加点炭去。

    武安君府建在咸阳不是很繁华的地带,再往西南方向走,有一处杳无人侧的山林。冬日时节,倒是有些邻近的百姓会进山欣柴,但此时已经接近傍晚,鸟云严严实实地遮盖着天空,黑暗的山林间更是寂静无声。

    赵高拢着双手,迎着风雪,缓缓地爬上了山坡。听着脚下踩着积雪嘎吱吱的声音,有种踽踽独行的苍茫感。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脸上,冰凉刺骨。赵高不由得一阵失神。想来这种程度的大雪,也一片都沾不到师父的身吧?哦,不,说起来,他只是一厢情愿地称呼太史令大人为师父,对方可并没有正式收他为徒。也是,他一个血煞凶星,谁也不会愿意跟他有任何关系。赵高的手心里,操着那枚带着沁色的血牙璋。他离开赵国已经五年了,关于赵国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了不少。嫦姬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赵国王后。

    赵王偃狂人唯亲,重用郭开,排除异己,没多久就掌控了朝堂。嫦姬小动作不断,终于被她找到了一处纰漏,陷害了公子嘉。赵王偃宜称公子嘉失德,剥夺了他的继承权,公子迁成为太子,郭开为太傅。赵高想到这里,唇角漾开一抹讽刺的微笑。嫦姬的欲望能止步于王后的位置吗?

    她除将军、杀王后、废太子,一路心狠手辣,难道不会发觉接下来挡在她面前的,就只有王位上的赵王偃了吗?赵王丹的下场,犹在眼前。

    每晚楼着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入睡,他那个愚蠢的父亲就不觉得脖颈发凉吗?

    赵高嗤笑了一声,抹去了脸颊旁化成水滴的落雪。

    兄长送他离开赵国也好,若真是这样亲眼看着,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把整个赵国都毁了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被废黜的兄长,据说已经离开了赵王宫,甚至离开了邯郸,去了北方燕赵交界之地。赵高相信兄长自保之力还是有的,只是无法继承赵国,不能一展胸中抱负,对兄长的打击肯定颇为严重。

    可是,一手将赵国推向如此境地的,不是嫦姬,不是赵王偃,而是他亲爱的兄长自己啊!

    他的心慈手软,造成了现在这样的苦果,只能自己默默吞咽。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无数雪花飞舞,让人几乎眼晴都睁不开。赵高踏上山坡,等这阵风过去后,拂了拂头上、身上的积雪,在一棵槐树下默默站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赵高习惯性地抬头看天,却因为密布的鸟云所挡,看不见今夜的星象。

    赵高收回视线,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这五年之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在观星台上听到的兄长与师父的对话。当年接连的打击之下,他来不及分辨兄长此举的深意,羞愧、愤怒之余,浑浑噩噩地想要逃离得更远。直到被杜衡安排着住下来后,才猜出来兄长是想让他离开赵王宫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在拿到血牙璋,感受到其中的血煞之气后,他便知道师父所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他确实是有些古怪,说不定真的是那血煞凶星转世。兄长不让他留在赵王宫,他便索性遂了他的愿,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这样的话,也许就不会给兄长带来厄运了。

    赵高迷茫过,也怨恨过,这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只能漫无目的地流浪。

    血牙璋的血煞之气,能带领着他寻找到同样有血煞之气的器物。赵高一开始时,都是适逢其会,后来发现血牙璋可以吸收其他器物的血煞之气,便变成了有目的地寻找。

    反正也无事,不如看看血牙璋最后能变成什么样。

    赵高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枚最开始到他手上时只有一丝血色,而现在足足有一半都被血色浸染了的血牙璋,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最近他来秦地的武安君府,是想要这府中收藏的一件器物,可那白仲却是个不好相与之人,说什么都不松口。而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白仲气息微弱,他仗着自己学过炼丹术,生生把对方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只是这也是暂时的,说不定哪天白仲就挺不过去了。

    赵高倒是不着急时间,宁愿跟他耗着。

    前几天闲来无聊,用羽算筹算了一卦,得坤卦。卦文日: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这倒是一副好卦。

    赵高很是好奇,往西南会得到朋友?他这样的人,居然还会有朋友吗?羽算筹总是时灵时不灵,赵高也没当回事,每日待在武安君府也无聊,便在傍晚出来透透气。

    不过…赵高依靠在树干上,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觉得着是明天再是样的天气,他恐怕也不会来了。

    说起来,还真像是在做守株待兔的傻事…

    到了掌灯时分,武安君府其他院落都是漆黑一片,只有春荣阁一带灯火通明。

    春荣阁是白起为体弱多病的儿子亲手建造的房屋,仿造秦王宫内的浴室,加装了壁炉,烧炭御寒,而且把排烟孔架出室外,屋内干净无烟。不过白起后来又嫌这里太过于窄小,白仲一整个冬天都要窝在这里太过于憋屈,便又学习了兴乐宫内的先进技术,做了再次改造。

    春荣阁三面的墙都被拆了重修,扩大了面积,在壁炉之上用两块简瓦相扣,排成了管道包在墙的内侧,与壁炉相通。在冬日里,只要有人在外面烧炭,热烟气在墙内蓄热,就能保证室内温暖如春,这种墙壁被称为火墙。春荣阁在当年立了火墙之后,几乎每隔几年都会在夏天修编,陆陆续续改了许多格局。现今的春荣阁,已然有了好几间可以在冬季温暖如春的屋子,供白仲起居和读书,甚至还有个布置典雅的会客厅堂。

    常棣一推开春荣阁的大门,温暖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他连忙脱下外面御寒的绨袍,抖了抖身上的落雪。还是老家好啊!太原那边白府的暖阁,根本不能和春荣阁此。他搓了搓手,待身上的凉气都散干净了之后,才敢往内间走去。只是他刚撩起帷幔,就看到自家少爷披着单衣坐在敏开的窗边,吓得他一阵小跑过去,连忙把窗户阖上。

    “我的好少爷,你这身体可见不得风啊!”

    白仲看着飘飘西酒的大雪被关在了窗户外面,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不过在常棣转过身之后,这一抹失望便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常棣关好窗户,回头看着脸色日益惨白的自家少爷,心中隐隐作痛。虽然白仲出生后先天不足,身体赢弱,但最近一个月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和虚弱了下去,就像是生机渐渐从他体内消散而去。

    白仲最是见不得身边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朝旁边一杨下巴道:“炉子上有温好的米饼,快吃点吧。”

    春荣阁内用于供暖的炉子上还可以做饭烧水,随时都有热水和温食。常棣是和自家少爷一起长大的,也不跟他客气,走到炉子前打开盖子。里面的米饼和肉糜还是送来时那么多,可见白仲晚饭竟是一点都没吃。常棣无声地叹了口气,拿出米饼和肉糜,又让外间的侍女烫了壶米汤,坐下来陪白仲聊了会儿天,好歹是哄着他吃下去了一点东西。

    “王校尉今天托人带来话了,说过几日得了闲,便过来看你。”常棣嚼着米饼,口齿不清地说道,语气却带着浓浓的不屑。

    王翦那小子,在将军走的时候顺走了那么多兵书,这些年也不见混出什么名堂来,还是一名小小的校尉。

    白仲也并没有指望王翦的到来,此时天寒地冻,并不适合练兵,按理说应该不忙。若他现在都不得空闲,恐怕是有要务在身,根本走不开。“不来也好,府中也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了。”白仲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可这府中,却有我想要的东西。”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没有丝毫起伏的语气,听起来就如同外面飘落的雪花一样冰凉刺骨。

    常棣完全不在意对方不经过通报就径自进门,一脸热情地跳起来迎了上去,对他嘘寒问暖:“高先生回来了?吃了吗?没吃的话我让膳房再做一些。”

    “吃了。”赵高简短的两个字,打断了常棣的絮叨。他那双鹰隼般的利目,一直盯着泰然自若的白仲,又提起之前的话题,“白少知道高想要什么,高可拿你的性命来换。纵使不能留你在世上长生,倒也可让你续上一二十年的阳寿。”

    常棣表情麻木地听着高先生的建议,他并不是不相信高先生能做到。白仲前些日子就险些挺不过去了,结果高先生一粒丹药便把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常棣面无表情,是因为这些天每次眼药,高先生都会说一次这个建议,但自家少爷的回答,永远都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高先生,仲实在不知先生想要何物。”白仲一脸的迷花。

    赵高盯着白仲看了几息时间,依然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血牙璋只能确定血煞之物大概的地点,无法精确感知。这白仲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傻?不过反正他现在无事,拖延点时间倒也无妨。只是白仲的身体,再继续这样下去,恐怕连他也回天乏术。想来白仲也是心知肚明。

    赵高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锦囊,从里面倒出一颗丹药递了过去。常棣连忙接了过来,这颗丹药足有鹤鹑蛋那么大,一口根本咽不下去。最开始常棣还用开水把丹药化开,现在白仲已经嫌那太过于麻烦,面不改色地直接扔进口中咀嚼。

    赵高就算是看不惯白仲的态度,也无比佩服他能吃苦的精神。他忍不住又掏出来一个红色锦囊,好心地问道:“这是我调制的桂花糖,需要吃一颗吗?”这个问话,也是对方每次吃药时都会说的,赵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执着,大抵是因为他每次询问,都会在白仲眼中捕捉到一丝挣扎和动摇,才会让他这样乐此不疲的吧。

    白仲照例拒绝了,不过他实在是很好奇。不像黑色锦囊里每天都减少的丹药,这红色锦囊里的桂花糖,可是打第一天见到,就一直这么多,从未变化过。他一边接过常棣拿过来的温水润喉,冲淡唇齿间的苦味,一边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桂花糖…高先生不是自己吃吧?”

    赵高闻言一征,小时候因为阿正喜欢甜食,所以他习惯了在怀里备上一包糖果。后来阿正走了,师父也是个嘴馋的,这个习惯便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

    他低头盯着这个红色锦囊,说话的语气头一次有了些许起伏:“这是…给一位朋友准备的。”

    白仲安了心,只要不是特意准备出来折磨他的,他都不在意。例行喂药和对话完事,赵高也不愿在春荣阁多待。这里虽然温暖如春,可空气却并不流通,让人有种憋闷之感。

    常棣把他送出春荣阁外,回来低声对自家少爷说道:“少爷,我去给你弄点甜食吧?这药,委实苦了点。”他虽然没吃过,但闻着这些许药味,都觉得难以下咽。

    “不用,这样刚好。”白仲微微笑着,并不觉得吃药是件苦事。他还能感受到痛苦,也是他还留在这世上挣扎存活的理由。而甜食,他伯一旦沾染,就再没勇气吃掉这一颗颗苦涩至极的药丸。

    就如同这春荣阁,一旦住进来,便连雪花都再也不得见了。

    常棣倒是知道白仲从小就不喜欢甜食,也没太放在心上。他也是闲不住的人,生怕其他下人有什么急慢之处,陪着白仲坐了一会儿,眼见着白仲因为服了丹药,气色好转了些许,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白仲伸出枯瘦如柴的双手,颤颤巍巍地给桌上的油灯添了少许灯油。本来有些暗的内室,又重新明亮了起来。

    白仲捏着书简却看不下去,他盯着窗户呆坐了半响,终于忍不住唤来外间的侍女,让她把窗户重新打开。

    侍女刚被离开的常棣臭骂了一顿,却也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她想了想,折中了一下,只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这样既能让主人看到外面的雪景,冷风也不会吹进来太多。

    白仲却在窗户被打开的瞬间,猛然间愣住了。

    在外面的窗沿上,厚厚的积雪之上,一个用雪捏成的白虎正蹲在那里,惟妙惟肖。

    翌日,白仲的病情又恶化了少许,一直昏睡到傍晚时分才慢慢醒转。他看着燃着的灯烛,感受了一下酸痛的四肢,看来他又睡了好久。白仲已经习惯了一睁眼并不是天亮的情况,神色自如地被红着眼眶的常佛灌进去一碗汤水,缓了好一阵才有精神。

    见自家少爷恢复了一些,常棣开始频频观察天色。他早就叮嘱过门外的侍女们,让她们等高先生一回来就速速来报,可一直都没有动静。早就过了高先生应该回来的时间了。

    常快心急如装,担心这高先生是不是回来的路上因为天寒路滑棒倒在里了。虽然今日已经不再下雪,但路上的积雪甚厚。眼见着自家少爷气色好转、他便叫来待女好生同候着,自己则披上绨泡。出了武安君府,朝西方向寻去。

    仲看常棣离开,便支起身子挪到床边,迫不及待地让侍女把窗户打开。侍女便如昨夜一样,把窗户稍微开了个缝隙。白仲的双目微微降大,如愿以偿地看到在窗沿上蹲着的那只用雪捏成的白虎。

    它的头顶和身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少了几分昨夜看到时的凌厉,显得有些憨态可掬。

    白仲目不转晴地看着,也知道若是把这只雪虎拿进春荣阁内,恐怕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会融化殆尽。

    至于这只雪虎是谁捏的,白仲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常棣。白虎主杀伐,也是战神的别称。而他父亲武安君正好姓白,所以白虎便成了武安君的象征。他父亲用过的很多器物之中,都有着白虎的纹饰。常棣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也是他父亲的崇拜者之一,打小就用陶泥捏白虎捏得栩栩如生。今次用雪捏,倒也是难为他了。

    又看了几眼,白仲便发觉因为开窗,春荣阁涌出的热气,熏得白虎头顶上的积雪融化了少许。

    为了可以开窗透气,这是春荣阁内间里唯一一面没有做成火墙的墙壁了,白仲心中暗骂常棣那小子奸诈,为了不让他经常开窗,居然这样算计他。

    不过腹详归腹诽,白仲不得不依依不舍地让侍女把窗户重新合拢。他正想打起精神看会儿书简,就听到了外间的哺杂声。透过帷幔,白仲隐约看到常棣好像背着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进了旁边的小厅。

    难不成真的是那高先生因为冰天雪地而摔倒了?

    白仲连忙让侍女扶着他起身,刚转进小厅,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醒味。

    受了伤的不是高先生,高先生正表情凝重地站在榻前,一动不动地町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一名年轻人。

    白仲确认了高先生身上的血都不是他自己的后,松了口气。但当他把视线落在榻上那名年轻人身上时,不禁睁大了双目,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名年轻人有着一张刚毅坚韧的脸庞,即使是在昏迷之中,也紧锁着那对利剑一般的浓眉。深邃的五官、高大的身躯、黑色的暗螭纹长袍,还有紧握在手中带着血的断剑上精美的花纹,无一不昭示着这名年轻人不平凡的身份。

    白仲是见过秦庄襄王的,虽然他父亲当时已经被赐自刎而死,但白家依然在军中拥有很高的声望。还是异人的秦庄襄王和吕不韦曾来过武安君府拜会他,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还是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拉拢人心。而此时榻上的年轻人,长相与当年的秦庄襄王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说起来,几年前他被分封于太原,因为身体虚弱并没有亲自去秦王宫受封,并没有见过当今的秦王。而这些年他远居太原,也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秦王政的流言。

    自当年秦庄襄王驾崩,年仅十三岁的秦王政登基后,相邦吕不韦在朝中一手遮天。他被秦王政尊称为仲父,又公然与赵太后私通,便有些变了样的传言慢慢浮现。

    譬如现今的赵太后当年就是吕不韦府上的舞姬,怀了孩子才被赠予当年的秦庄襄王,现今的秦王政,是吕不韦的种等等。类似这样的流言层出不穷,但也仅仅只是在民间传传罢了。

    毕竟秦国的王室和朝臣们也不傻,这关系到秦国王室的血统传承,怎么可能随便一个孩子都能继承秦国王位?

    至于赵太后与吕不韦私通,那也只是私生活问题。当年秦宣太后不止淫乱后官,更执掌朝政大权。赵太后只专心于后宫床韩之间,朝臣们暗自庆幸还来不及呢,就算是嚼舌根也是说相邦吕不韦不讲究。而吕不韦倒是看得开,早些年就送了个男宠婚事假装圈人进宫服侍赵太后。只是没承想近年来这个燃毒居然也成了些气候,在赵太后的支持下,竟与相邦吕不韦有了分庭抗礼之势。

    白仲对这两人都没有多少好感,尤其嫪毒的胃口越来越大,不光谋求爵位,甚至还想妄求封地,更是把目光投往太原,把手伸到了他们白家面前。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些讯息,白仲面不改色地和常棣交换了一个眼神,常棣便冲出去找大夫去了。

    这位秦王政身穿黑袍,看不出他身上的伤有多重,但鲜血已经浸湿了他身下的被褥。这秦王政的身旁没有侍卫守护,又身受利刃之伤,难不保这刺杀的行动尚未结束。

    白仲按了按微痛的额头,知道常棣出去肯定不单单只去叫大夫,肯定也会召集父亲留下来的亲兵守卫武安君府。

    不管秦国朝堂上多么混乱,他总不可能让现今的秦王死在他家里。白仲想到这里,忍不住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高先生。

    也不知这高先生,知不知道自己捡回来的人是什么身份,这可是捡回来个大麻烦啊!

    赵高知不知道这黑袍青年的身份?他当然是知道的。

    今日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时辰一到,习惯还是让他在固定的时间推开了武安君府的大门,朝西南方向而去。雪虽然已经停了,但天寒地冻,风刮在脸上都像刀子一般。他越走越后悔,打算爬上山在树下稍微站一下就离开。

    没想到,就站了那一下,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雪地之中躺着一个人。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只一眼,赵高便知道羽算筹卦象中显现的,他一直等待的人是谁了。

    原来是他……

    儿时的记忆层层叠叠地从心底深处翻涌而出,那么久远的画面,赵高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可此时在脑海中闪现,依然清晰得可怕。

    离开故国多年,他也不是没考虑过来秦国投奔阿正,可是当年师父的话语,在耳胖一直挥之不去。他这样的血煞凶星转世,克父克母克亲近之人,理应就该独自一人生活。又何必去连累他人呢?

    更何况阿正虽然登基为秦王,但只是他人手中的傀儡,在秦国几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他要是到了阿正身边,初来乍到一时摸不清楚情况,岂不是变成了别人要挟阿正的活靶子?

    真没想到,阿正的处境,居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赢政紧闭着双眼,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下的鲜血已经浸染了一大片雪地,鲜红得刺眼。赵高也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往他口中塞了一颗丹药吊着气,努力地把他往武安君府背去。

    也不知道是这颗丹药起的作用,还是赵高发现得及时,常棣唤来的大夫为他包扎处理了左肩的伤口,又在四肢上涂了花椒水缓解冻伤,便宣布病患并无大碍,等他醒来即可。

    春荣阁内同时有好几个人松了口气,赵高缓过神,留意到常棣火热的目光,才想起来把今日白仲的丹药拿了出来。

    白仲接过来吃下,方才的一惊一乍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被常棣扶着回房休息了。赵高坐在床榻前,揉着赢政冻得通红的手背,帮他活血。阿正的五官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和小时候一样英俊无匹。身材魁梧过人,想来在秦王宫不像在赵国那般饥一顿饱一顿…

    只是今天这是个什么情况?堂堂秦王,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被人刺杀重伤,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之中…

    赵高陷入了沉思,直到掌心的手忽然抽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赢政倏然睁开的双目。

    那一瞬间,赢政的眼中有着满溢的戒备和杀气,但在看清楚身处的环境后,又瞬间退去。

    “多谢先生相救,他日必有厚报。”

    赵高的呼吸一室,阿正看向他的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秦王政清醒后,白仲第一时间与他做了交谈,依着他的意愿把他转移到了武安君府的密室。因为秦王政并不确定他的侍卫们哪些是可以信任的,哪些是内奸,所以决定暂时先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不速之客登门了。

    “来得还挺快的。”白仲看着走进内室的王翦,微笑着说道。在发现那高先生带回来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麻烦后,常棣已经第一时间带着人把雪地上的痕迹抹去了,还布了许多扰乱视听的其他痕迹。

    王翦在追查到秦王政是到了武安君府后,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半。而在进了春荣阁,见到了白仲,听了他的话语后,更是松了口气。

    白仲见他额角带汗,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便知其中不知多少风险。白仲也没戏弄他,直接说了他最关心的事情:“那位我已经安顿好了,左肩刀伤,还好没伤到筋骨。”

    王翦彻底放下了心,他从昨晚起一天一夜都没合眼,经过了连番战斗,精神高度紧张。此时这口气松懈了下来,竟连手中的剑都有些拿不住了。白仲察觉到王翦身上的血迹都是喷溅上去的,便没有喊大夫来,而是唤了侍女把炉上热着的饭菜和温水端过来摆好。

    秦王政曾说过,若第一个来的是王翦,便可信任。可见在年轻的秦王心中,他这位好友的地位颇高。王翦用热布帕擦了擦脸,把身上染血的虎贲服换了下来,也来不及穿上侍女奉上的新衣,就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边吃还边询问有关秦王政的事情,白仲便一五一十地从头讲起。

    听闻秦王政已经服了安神汤,睡了过去,王翦也就不急着去晋见。下一步怎么办,他可不敢擅自做主。他追随的这位秦王,可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万一传消息回秦王宫,反而引来下一轮的追杀,这样的后果他可承担不起。

    而且依照秦王政谨慎多疑的性子,就算是喝了安神汤,估计没多久也就会清醒。王翦算了一下,发现他还有点时间可以跟白仲叙下旧。

    自仲刚服了丹药没多久,气色好了许多,平日里修白的脸類还带上了淡资的红晕,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王翦并不知道他之前的情况,还以为他的病好转了,连连赞叹庆幸。

    “留在咸阳过年吧,等开了春再回太原。”王翦想等忙过这阵子,亲自登门拜访。

    白仲也没有多说什么,身体健康之人,是难以体会病魔缠身的痛苦的。他和王翦简单地寒暄了两句,看他吃完了饭已经在喝米汤,便微笑道:“你这次来得正好,有件东西托你保管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床榻的暗格之中,拿出一方锦盒来。

    “我以为当初你们搬走时,我已经搜刮得够干净了。”王翦调侃道,毫不客气地接过锦盒打开,“这是…”

    这是一枚巴掌大的金色物事。王翦长于军旅,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金钲?”

    《荀子·议兵》中日:“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便有“鸣金收兵”这一说法。这其中的“金”指的就是钲,钲类似铃,有木柄可执,是行军时指挥号令所用之物。通常会以钲止鼓,在战场上传达号令,暂时收兵结束战斗。

    这锦盒之中的金钲,纹饰精美,边缘饰以云雷纹,腹部是深凸雕云纹而组成的虎面,尖牙外露,透着一股凶煞之气。

    “这是我父的虎面钲,每次上战场都不离身。可借在他的这一生,却从未用到过。”白仲淡淡地解释道。

    王翦听得热血沸腾。一枚从未响起过的金钲,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武安君白起每战必胜!根本没有鸣金收兵的时候!

    “我原来也以为,这是好事。”白仲把王翦的表情收入眼内,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一个不知后退的将军,在战场上也许会占尽优势,但在朝堂上却会把自己逼向绝路。”

    王翦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立刻冷静了下来,肃容道:“仲弟的心意,期必铭记于心。”武安君最终被喝自刎,实际上也是狂傲不锷的性格使然,就算有泼天的军功,素王也不能容。

    白伸见王翦珍重地把虎面征贴身收了起来,疚慰地笑了免。

    他不知道高先生所要的东西是不是这枚虎面征,但他加能感觉到高先生身上冲天的血煞之气,和每次从战场上回来的父亲如出一鞭。不,也比父亲的血煞之气还要浓郁。

    高先生并不像是上过战场的人,那这些血煞之气又从何而来呢?

    他确实想要继续活下去,可却也不愿与这样的人做交换,谁知道继续活在这世上的,还是不是他?

    而且父亲临去前,曾经特意交代过他,这枚虎面征,切记不可随意送人。这其中有什么玄机,父亲并未详述。但愿送与王翦不是所托非人,着是有什么噩运,也算是拿了他父亲兵书的报酬吧。白仲不怎么负责任地想着,王翦也不能久留,算了下时间秦王政差不多该醒过来了,便向白仲告辞,换上了侍女拿来的一身新衣,去武安君府的密室见秦王改。

    白仲看着空空的锦盒半响,挥手让侍女收了,自己起身打开了窗户。冷风倏然扑面而入,让昏昏欲睡的白仲瞬间清醒。

    窗沿上的那只雪虎依然静静地蹲在那里,咧开的唇边仿佛噙着一抹微笑。

    赵高木着一张脸,听着阿正与这个叫王翦的虎资护卫讲话。他不是不想离开,而是阿正出言让他留下,也不避讳在他面前和王翦讨论究竟谁是刺杀凶手这种机密。

    这是…拉拢人心的手段?

    赵高心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也对,从阿正的角度看,他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有神秘的丹药吊着白仲的命,当然是现在急需人手的阿正所不能放过的。

    即使不用了解,赵高也知道阿正在秦王宫受人掣肘,根本就是个愧属:这次刺杀事件,应该就是某些人看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便动了心思,打算换个听话的傀儡。

    听说,阿正的大公子去年刚刚出生,好像叫叫什么来着?赵高这么一走神,赢政和王翦的对话就已经结束了。王翦在离开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充满了浓浓的不信任。

    赵高也知道自己闲着没事每天傍晚跑到山头站着很惹人怀疑,尤其在救回阿正之后,更是说不清了。

    “宫中看似光鲜,实际污秽不堪。”赢政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让高先生见笑了。”

    在赵高的记忆中,阿正是无所不能的阿正,即使在赵国那么艰难的境况下,阿正也依旧是微笑以对,每天都精神抖擞,就算被打得头破血流,可眼神依然透着不服输的光芒。可现在…

    赵高下意识地掏出怀里的红色锦囊,拿出里面的桂花糖递了过去。赢政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政不喜甜食。”赵高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怎么可能?阿正怎么可能不喜欢吃甜食?当年每次都会把糖块抢走的人哪儿去了?每次吃点心时都塞得满嘴都是的人呢?

    尽管心底在翻腾着,赵高还是面无表情,他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把递出去的桂花糖放进了自己口中。

    桂花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散开来,能够带给人愉悦的清甜味道却并没有让赵高的心情好转。

    “说起来,我幼时有个朋友,也和高先生一样,喜欢随身带糖果。”赢政看着那红色锦囊,充满回忆地说道。

    赵高闻言,表情十分微妙地问道:“哦?那那位朋友现在呢?赢政沉默了半响,在赵高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已经死了。”赵高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当年他在赵王官中被冤枉,兄长赵嘉找了替身替他赴死,表面上赵高…确实是死了。

    赵高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阿正以为他死了,肯定是曾经关注过他。“对了,政还未知高先生的名讳,可否告知?”

    “…鄙人姓赵,名高。”赵高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阿正解释,自己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朋友,慌乱中,只能下意识地回答道。赢政闻言一愣:“原来先生并不姓高。”

    赵高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并没有认出自己来。也是,他的这个名字也是很常见的、平民百姓是没有姓氏的,很多赵人便自称姓赵。赵高也不知是否该跟儿时的小伙伴表明身份,因为他当年发誓要与过去告别。接下来赢政说的一些招揽的客套话,赵高也没有听进去太多。也许是他心不在焉的态度,让赢政多想了什么,也就没有再多说。

    被人客客气气地用打算休息的理由送客,赵高僵着脸从密室中走了出来。帮阿正?还是不帮?阿正现在的境况,应该是最危险的时刻。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秦王宫,正是在武安君府的东北处…

    赵高把红色锦囊里的桂花糖都倒了出来,一颗颗洒在了雪地上。反正,本来需要的人,现在再也不需要了。哦,对了,他想起来了,阿正的大公子,叫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好名字。

    白仲的身体忽然间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赵高已经不再执着于收集什么拥有血煞之气的器物,说白了这不过是他闲极无聊的一种消遣。现在缭绕于他心中的全是阿正的处境,和他之后是否跟随阿正去秦王宫的问题。

    白仲的病,赵高自然全力以赴。可借不知是他没有学到师父全部的炼丹术,还是白仲已然病入膏育,炼好的丹药并没有救回白仲,而是让白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发衰弱了下去。

    常棣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反而异常坚强,有条不素地安排着一切,务必让白仲没有后顾之忧。

    白仲一直没有成亲,也没有后代,早些年就从族中过继了几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此次回咸阳扫墓,因为怕误了他们的学习,很早就安排他们阿太原去了。常棣派人去太原送信,期望着能让白仲再见这些孩子一面,但看起来好像这点微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了。

    安排好送信的人后,常棣擦了擦红通通的眼晴,整理好心情后,才再次进入春荣阁。屋内静谧得可怕,他心头一跳,快步走了进去。他绕过屏风后,一眼就看到赵高正在喂白仲吃丹药,眼中不禁透出期望的光芒。也许某一颗丹药,就能让少爷的身体有所起色呢!

    白仲勉强咽下去所有丹药,终于忍不住苦笑道:“高先生…你…身上还有糖吗?”

    赵高一愣,想到自己扔到雪地里的那些桂花糖,抿了抿唇,叹气道:没了,我都倒掉了。”

    “啊,也罢。”白仲呼出一口气。也许,上天注定他这一辈子,就是要吃苦的。

    常棣自然不会让自家少爷失望,闻言连忙急吼吼地出去找糖了。“高先生…能把窗户…打开少许吗?”白仲的声音,其实已经微不可闻了。

    赵高起身,把屋内唯一的窗户打开。

    窗沿上,一只憨态可掬的雪虎正龇牙咧嘴地朝他微笑着。他回过头,白仲已经闭上了双眼。常棣捧着一碗糖果冲了进来。

    “咚!”一粒粒糖果骨碌碌地滚满了一地。

    而窗沿上的雪虎,在春荣阁室内散发出来的暖风之下,慢慢融化,渐渐变得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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