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一定是在做噩梦。赵高茫然无助。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锥心的疼痛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方才他和郦王后仿佛身处在被隔离的世界,而在郦王后断气的那一瞬间,这种隔膜瞬间消散了。侍女们纷纷如流水般涌入,太医令带着药箱满头大汗地蹲在地上看郦王后是否还有救。
也不知道是谁把窗户打开了,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被熏香笼罩的赵高猛然一惊,理智重新回归,才意识到方才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兄…”赵高眼睁睁地看着赵嘉无视了他的呼唤,径直走到郦王后身边跪下,迟疑着不敢去碰触她惨白的脸容。
从赵高的这个角度,看不到赵嘉脸上的神情,却能把赵嘉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对他来说宛若洪水猛兽的郦王后,却是他兄长赵嘉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慈母。
在太医令摇了摇头,宣布郦王后已经中毒身亡后,赵嘉双手上的颤抖迅速蔓延到了全身,跪在那里几乎摇摇欲坠。
赵高忽然有种预感,在这个夜晚,他将失去的,恐怕不止一个名义上的母亲。
“查。”
寝殿里室息般的寂静过后,响起赵嘉带着狠绝的嘶哑的声音。侍卫们开始清查德音殿的上上下下,但凡有怀疑的东西都会送到太医令面前,请其辨认。所有侍女也都被拉到一旁,一个个被带走问话。僵化的大脑随着赵嘉的声音开始本能地运转,赵高瞬间想到许多。定是嫦姬下的手,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小看了嫦姬,她居然能如此果断迅速地对郦王后下手,恐怕所图的不仅仅只是王后之位。
郦王后死了,还是被毒死的,嫦姬又不会承认自己是凶手,肯定会栽赃陷害给别人。
赵高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嘲地勾起了唇角。看来,这个别人,应该就是自己。
果然,没过多久,侍卫们便把一尊青铜器呈了上来,还未走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周礼》之上记载:“翦氏掌除蠹物,以攻禁攻之。以莽草熏之,凡庶蛊之事。”在最初,人类燃起有味道的草木,是为了驱除毒虫的。而后有人渐渐发现,一些晒干的草木燃烧之后,散发出来的香气使人心神愉悦,或提神醒脑,或安眠入梦。再之后,祭天礼之中便多了禋礼。禋,乃芬芳之祭,是焚烧带有香味的草木,以此祭天。待有人发现草木经过晒干、研磨后,焚烧时产生的烟雾少了许多,便在室内放置熏香。而专门盛放熏香的青铜制器,分为熏和炉两种。
侍卫们抬过来的这尊便是青铜螭纹熏,镂空樽型,上宽下窄,盘绕着各种形态的螭兽,下面还配有托盘,上面还有未燃尽的香料,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而上。
太医令凑过去闻了一下,随后眯起了双眼,又用旁边的铁夹夹起熏内没有燃尽的香料辨认。
战国七雄之中,楚国也许是因为地处南方,蚊虫肆虐,尤为喜爱焚香,《楚辞》之中所记载的香料,就有佩兰、薰草、香蒿、江离、艾蒿、香茅、郁金、揭车、杜衡等数种。焚香也以这些香料种类为主,按不同比例配方合香熏燃,会有不同的香气产生,这些配方便称之为香方。香方在王公贵族之间广为流传,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混合香气,有时一进殿门便知今日燃的是玉华香还是兰蒿香。
但此时这尊螭纹熏中的香气,却是没有闻到过的,太医令刚进殿时无暇留意,此时细细嗅闻,脸色一变再变。赵高把他的神情收入眼底,眼神波澜不惊。
果然,过了没多久,太医令捋着花白的胡子,煞有介事地说道:“禀大公子,这熏里的香料有问题。”
他的这句话,正巧被侍卫通知后匆匆赶来的赵王偃听见。赵王偃吹胡子瞪眼晴地喝问道:“香料?什么香料?是携仆分下来的吗?”
携仆是总管王室使用器物的内侍官,比赵王偃早一步到来,听见自己被点名,马上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地回报道:“回禀王上,这种香料臣从未闻到过,应不是从臣手中领用。”
“那这香料是如何得来?!”赵王偃震怒。不管他如何冷落郦王后,但郦王后毕竟是他的女人。尤其当他走进殿内,发现已经没有声息的郦王后妆容精致,比他印象中的还要秀美艳丽时,更是怒不可遏。
说起来,他已是有好多年,都没有仔细正眼看一下他的这位发妻了。些许愧疚席卷心头,赵王偃来不及品味这复杂的情绪,便听到殿内传来一个女声,颤颤巍巍地禀报。
“回王上,这香料…这香料是公子高每个月送来的…”
站在一旁的赵高无声地勾了勾唇,果然不出他所料。说话的那个怯懦的侍女,应该就是静姝口中提到过的兰欣。
他没有出声否认,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他一直盯着跪在地上的兄长,自然没有错过在听到兰欣的话后,兄长猛然间僵硬的背脊。
呵,他这个傻哥哥,不会真信了吧?
呵,之前兄长肯定不会信,但听过他方才对哪王后所言后,恐怕就难说了。
赵王偃见殿内大部分人的目光往角落里投去,才发现那里站着一名身穿紫泡的少年。因为他站在帷幔的阴影之中,一时之间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容,却能看到他唇边那抹喇讽的微笑。
霎时、赵王偃感觉到从脚跟蹿起一股寒意,橱间直冲背脊,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强迫自己不要后退。
对于自己的这个二儿子,赵王偃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当年赵高出生时,他和郦王后的感情虽然有些嫌隙,但还真不到现如今这种不闻不问的地步。郦王后难产时,他得到了消息也来看望过。却没承想,那个明明确认了已经天折的孩子,在夜晚来临之时竟然活了过来!所以在他父王认定这孩子是扫把星之后,他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在心底里赞同。扫把星?何止是扫把星!这定是个恶鬼!占了他孩子的躯壳!他曾想过是否用什么手段,让这孩子在没长成之前,看起来意外死掉。可也仅仅是想想,他怕万一不成功或者哪怕成功了,都会招来恶鬼的报复。所以只能当他不存在,尽量减少碰面。
他不信郦王后不知道这孩子死而复生,也怕接近这个生下这恶鬼的女人,渐渐地就越发疏远于她。
只是没承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赵王偃缓缓坐在了木榻上,努力回想着。最后一次见到郦王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是上个月的官宴?还是再之前的大典?
寝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过了许久许久之后,赵王偃才打破了沉默。“彻查,无论是谁,孤要他付出代价!
虽然有人指认这有问题的香料是赵高送的,但赵王偃还没糊涂到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程度,派少府彻查此事。
少府是掌管王室私库的总管,本不应担此重任。可主管后宫事务的郦王后已然身死,赵王偃为了避嫌不让嫦姬负责此事。至于为何不委任赵嘉赵王偃下意识地觉得,不能给赵嘉包庇赵高的机会。
这一任的少府姓崔,已年过不感,也是赵国的望族之后。崔少府接了王令,便格尽职守地开始查案了。所有相关人员都被控制在寝殿内,不得随意出入,再依次请人前去偏殿问话。连不在现场的婚姬也被客客气气地请来,嫦姬唱作俱佳地表演了一场先惊骇后痛哭的大戏,最后被赵王偃楼在怀里低声安慰着赵嘉已经压抑住心中的悲伤,前去偏殿跟少府一起听取侍女们的证同。毕竟赵嘉是未来赵国的继承人,出事的还是他的亲生母亲,少府并没有权力让其走开,反而在有些问题上还会征求他的意见。
赵高环视了一圈四周,发现郦王后已经被抬到了寝殿里放置,能看到有一名待女正满脸悲痛地拿着沾湿的丝帕,擦拭着她唇边的血渍,之后又为她整理散乱的发髻。可能是越弄越乱,那名侍女索性直接拆开郦王后的发髻,拿下头上的发饰,用丝帕擦干净上面所沾染的鲜血和尘土,放在一旁的梳妆案上,再从七子奁中拿出梳子,仔仔细细地为郦王后梳理着头发。
这一切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可赵高越是看,就越觉得哪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他忍不住走过去几步,看了半响,才发现为郦王后整理遗容的正是菀青,赵高的目光一凝。
因着菀青总是去兄长的怀瑾殿送些郦王后赐下的衣服和糕点,所以赵高也见过她多次,知道这是哪王后身边最得力的大侍女。印象中,这个侍女总是中规中矩,身材中等的她穿着青白相间的侍女服,毫不出彩。若不是哪王后的看重,根本就是个不起眼的存在。
可今日的菀青,却敷了粉,描了眉、涂了唇,发髻上还插着珍珠发簪。珍珠虽小也不正圆,但颤颤巍巍地在发髻间随着人抖动,有些可怜又可爱。再仔细看了眼。还能发现她身上的侍女服也做了细小的改动,让她纤细的腰身显现出来,平日里素白的腰封也换了一个带云朵花纹的。
也怪不得他一开始没认出来是她。
“如果王后死后有知,恐怕也会想要这样干干净净地走。”菀青的眼圈微红,轻声呢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为自己做的事做解释。也许是被赵高凝视太久了,她正在梳理郦王后头发的手有些颤料,不仔细观察都看不出来。
赵高把这个细节看在眼内,也并未觉得奇怪。菀青跟了郦王后有二十年,今日郦王后出了事,她情绪不稳定也是正常。
他正想借这个机会,询问下菀青近来可有什么异常,就听到外间的说话声忽然响起。
“禀王上,臣查了库房所剩余香,发觉此香燃起,初时会使人昏睡,有安眠镇定之功效。臣询问了侍女们,也证明了王后每夜必要燃起此香的事实。臣闻此香,在其中辨识了数种香料,察觉此香与流传至今的古香方中,安息香的香方极其相似。安息香若正常使用,则有助眠功效,可若加重其中某些香料配比,再长时间闻之,会让身体有依赖性,香毒渐渐沁入肺腑,最终会使人吐血而亡。”
这是太医令的声音,语气无比凝重。
“哦?怪不得本王进了这寝殿,便觉得头昏昏沉沉。”赵王偃的声音低沉,应是信了太医令的判断。
立时有小黄门大开殿门,拢起垂下的帷幔,让夜风吹拂而入,吹散殿内残存的熏香。
至于殿中央那尊依然冒着青烟的螭纹熏,也有人迅速地泼了一碗水上去,彻底把香料浇灭。
赵高盯着那尊螭纹熏,想起这好像是当年兄长听闻郦王后喜欢闻香,特意找人定制的。连那上面的螭兽纹,都是兄长亲手画出来的图样,一共九只,形态各异,可谓用尽心思。当时他就在旁边,看着兄长诚心诚意地一笔笔在帛布上勾勒着。
当初的兄长,肯定不会想到,这尊螭纹熏,竟会是郦王后的催命熏。不对,有点不对。
香料纵然可能会有毒,可他见了郦王后的最后一面,并不像是沉疴已久,反而像是急毒暴发。太医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
“裹王上,臣查问了德音殿负责香料的侍女兰欣,又循着她的口供查间了握瑜爱的侍女静姝,后者矢口否认此事。但兰欣却指认了每个月来德音殿送香料的小黄门,正是在握瑜殿当值。”崔少府不卑不亢地汇报着,实际上话里话外已经给此事定了性。毕竟公子高与郦王后不和,又被赵王偃所厌弃,是宫内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那名小黄门呢?”赵王偃喝问道。
“禀王上,已在握瑜殿内发现那名小黄门的尸体,应是在不久前畏罪自尽。”负责赵王宫守卫的虎贲中郎将正好大步踏入殿内,握剑躬身回禀道。赵高听着这三人此起彼伏的汇报声,眼眸中闪过一丝嘲讽。这分明是硬要把凶手的罪名往他身上扣。赵高一点都不想辩解。
辩解有什么用呢?恐怕连兄长此时,也恨不得他为郦王后偿命吧?大殿内此时一片寂静,连接偏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赵高能听得出来赵嘉缓步走入殿内的脚步声,与平日不徐不疾的节奏相比,多了几分凝滞和沉重。他不敢抬起头去看向兄长的方向,生怕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是了,兄长听到了他跟郦王后濒死前说的那番话,定不会为他说话。
这样就对了。
他这个在赵王宫几乎不存在的边缘人士,是没有必要费尽心思设局陷害的。对方最终的目标,肯定是兄长。
正巧他跟郦王后说的那番话,让兄长对他失望生气。至少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什么蠢事。赵高一边想着,一边往外间走去。他还是主动认了这件事吧,省得节外生枝。
可是就在他刚要开口的那一瞬间,一个嘶哑的声音已经抢先响起。“这香料不是高儿送的。他与母后向来不和,我本想以他的名义,送香料给母后,以期改善他们母子间的感情。”赵嘉的话说得很慢,压抑着胸中喷薄欲出的怒火,“父王,儿臣总不会害母后吧?”
赵嘉虽然没把话说尽,但依然是质疑了太医令的判断。赵高闭了闭眼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完了,所有棋子,都在按照布局者的设计,一步接一步地走着。嫦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这个香料的盒子…好眼熟啊!”“嫦姬?你见过这香料?”赵王偃的声音听起来,分不出喜怒。嫦姬装模作样地回忆了片刻,旁边便有她的侍女提醒,这是许久之前,曾经送到过她殿里的香料。
“啊?是这样吗?这…这…妾身当初本是很喜欢此香,但王后更喜欢,便转送与王后…”嫦姬吞吞吐吐地解释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这宫中的人都知道,郦王后最喜欢抢嫦姬的东西。且不看别的,方才酃王后发髻上的那对龙凤紫蚌笄,就是今日的战利品呢!这香料,八成也是从嫦姬那里抢来的。
咦?方才公子嘉承认了这香料出自他殿中,那一开始送去嫦姬那里,毒杀的目标岂不是嫦姬?再往深想,那公子迁也住在嫦姬的月华殿中…也不对啊,公子嘉后来发现自己母后在燃着此香,又怎会继续送?抑或…嫦姬一直在为郦王后的劣行遮掩,公子嘉一直不知?啧,怪不得公子嘉今晚的情绪一直很古怪…
想象力丰富的众人瞬间脑补了许多细节,他们都看着赵嘉,神色各异。赵嘉在嫦姬话音刚落时,便想通了她拐着弯说话背后的目的。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么简单的诬陷,父王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也没有多加辩解,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他从没有给嫦姬送过香料。赵高不用抬头,都猜得到自家兄长天真得可怕的想法。
这一切都在嫦姬的算计之中,她对所有人的性格了若指掌,深知以赵嘉的自尊,并不屑于解释太多。而她更为了解的,却是赵王偃。
她与这个男人同床共枕许多年,知道他平庸无能。如今侥幸登上了王位,凭借的也不过是赵王丹看他还有公子嘉这个优秀的儿子。可一旦登上王位,公子嘉这个优秀的儿子,便从筹码变成了威胁。
赵王偃这么多年只顾玩乐,就是求得无功无过,甚少接触军国大事。如今骤然成了赵王,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在各种事务的处理上,大臣们逐渐看重公子嘉的意见和决定,就越发凸显了赵王偃的无能。
赵王偃正当盛年,自然不想自己的继任者如此被众臣所拥护。他的目光短浅,所考虑的并不是赵国的未来,而是自己的未来。相比英明能干的公子嘉,单纯的公子迁当然更好摆布。况且礼崩乐坏,诸国分封已经几百年了,赵国自三家分晋以来,也代代相传了上百年。依着现今诸国互相牵制的现状,不可能在短期内出现一国吞并六国的情况。连当年最险恶的长平之战都挺了过来,赵国应该国祚无忧。
赵王偃胸无大志,并没有做着赵国一统中原的美梦,所以看重的只是自己的王位。
虽然嫦姬向郦王后下手这件事,仓促而又满是漏洞,根本经不起细查,但他也知道,这是个极佳的时机。待这次事件让赵嘉起了疑心,夹杂着母亲被害的怒火,不光嫦姬会没有好的下场,连他这个当爹的恐怕也会被迁怒。
自己这个大儿子在朝臣中的势力与日俱增,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像如今这样取得先机。
赵王偃虽然无能,但却并不优柔寡断。从他能果断剥夺老将廉颇的军权,就能看得出来。
赵高在电光石火之间想通了这一切,眼见着赵王偃的目光从游移变为坚定,连忙上前一步,抢先说道:“这香料是我送过去的,兄长只不过是在替我遮掩。”
赵嘉霍然回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赵嘉自然不会相信自家弟弟会如此心狠手辣,只是极其不解为何他会站出来承认他没有做过的事情。“高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兄长,莫要再为我遮掩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赵高讽刺地一笑,边说边深深地看向一旁的赵王偃,“我相信赵王会查得一清二楚。”赵王偃知道这个孽种从来不管自己叫父亲或者父王,但听到这赵王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
赵王偃讨厌这个孽种,不仅仅是因为他奇迹般死而复生。他每次只要遇到这孽种,都会不大不小地凑巧倒霉一两次。次数一多,他难免就会多想,便禁止这孽种随意出握瑜殿。其实若不是为了他的形象,他恨不得直接把这孽种赶出赵王宫。
也因此,他连亲近孽种的大儿子,也喜欢不起来,便减少了去怀瑾殿的次数,逐渐与大儿子生疏起来。
赵王偃盯着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赵高,头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他的这个孩子。半响之后,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问道:“这香料,确是你寻来的?”赵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赵王偃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孽种,嘉儿倒是没白疼他。
看着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赵高,又看了看在一旁依然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还在想方设法地替他解释的赵嘉,赵王偃心中有种奇妙的快感。
这次放过嘉儿也可以,除掉这个孽种,恐怕才是最重要的。
也许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抑或某人并不想大张旗鼓地彻查此事,赵高并没有被打入大牢,而是被关在了一处僻静的宫室里。
夜已经很深了,这间暂作囚牢的屋子里,只有一扇高到无法攀爬的窗户,从窗口隐隐约约能看到宫内最高的建筑观星台之上,燃着的火焰随着风跳动着,缕缕青烟袅袅而上。
这应该是在为去世的郦王后向天燃香祈福。也不知道这燃的是什么香。
也许是在德音殿待了许久的缘故,赵高总觉得现在鼻翼间还能闻到那种甜腻得令人室息的香气,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也怪不得那太医令提出来那熏香有毒,能置人于死地,都没人质疑。
一只老鼠从墙角的小洞里钻了出来,路过赵高时,停了下来在他脚边嗅闻了几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残留的熏香味道太过于浓烈,老鼠以更快的速度窜了回去。
赵高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落到这样的境地,他倒是早有预料。
郦王后的生死,其实在自家兄长决定不向嫦姬先动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这宫中如战场,面对别人刺来的杀招,最好的防御其实就是先一步杀死对方。
可是仁慈又天真的兄长却看不清这一点,即使自己这一次为他挡了一箭,下一次恐怕依然躲不过对方的暗箭。希望兄长能明白他的苦心。
赵高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靠着墙壁,遥望着远处观星台上冉冉升起的青烟,知道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兄长一面了。
赵王偃一直都看他不顺眼,此时有个这么好的借口,定然会把他秘密处理掉。
不把他关进监牢,而是私下囚禁在宫室之中,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直到最后被押出德音殿,都没再抬头看一眼兄长,倒不是不敢面对,而是怕自己看到兄长的眼神,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可惜,留在他回忆里见到兄长的最后影像,竟是听见了他和演死的郦王后的对话后,兄长又惊又怒的表情。
也好,让兄长以为他孺子不可教,也能少了些许离愁。
赵高虽然聪颖过人,甚至比很多人都看得通透,但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时间,心中闪过各种复杂难以描述的情绪。不过他也没有思考太久,没有吃晚饭的他又冷又饿,一时间浑浑噩噩地昏睡了过去。直到乍然听到一声细响,赵高猛然间睁开双眼,看到陌生、空旷又黑暗的房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是了,他已经被囚禁起来了。
还不等他回忆起之前的思绪,就听到了门外紧锁的门管被人拔掉的声音。“公子,快随我来。”一个压低的声音随之响起。
这个声音赵高很熟悉,正是兄长赵嘉身边的随侍杜衡的声音。
赵高抬头看去,只见杜衡背着一个人,艰难地从门缝中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
借着那扇高窗中投射进来的月光,赵高悚然看到杜衡身上背着的那个人,无论身形、胖瘦、发髻样式都和他极其相似,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与他这一身绛紫色的云纹深衣一模一样。待杜衡把那人放在地上,赵高丝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人的面容,也与他有几分相似。
赵高也不是傻子,立时就明白这是兄长给他找的替身。他摸了对方的脉博,轻缓无力,眼窝和唇色青黑,应该是被灌了药。
“这是燕国余孽,他早就该死了的,大公子一直养着他,就防着有这一天。”杜衡生怕赵高多想,连忙低声解释道。
赵高倒是知道自家兄长是有替身的,自从小时候在蔺上卿府外遇到刺客后,自家兄长就做了各种各样的安全措施。倒是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待遇。不过他的替身,应是比兄长的更好找。毕竟他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可能他与这个替身一起站在赵王偃面前,赵王偃都无法准确判断出来哪个是他吧。
“公子,今次一事,恐怕连大公子都无法帮公子脱身。公子可先随我出宫,静候大公子安排。”一旁的杜衡唠唠叨叨,从手臂上挂着的包袱里掏出一套青色袍服。因为生怕时间紧迫事情有变,所以并没有让赵高与替身交换衣服,而是又带了一套侍从的衣服更换。
赵高一边脱掉身上的深衣,一边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替身。发现对方身上的云纹深衣和他的纹路形制一样,连袖口曾经缝补过的细节,也都模仿得一丝不差。
赵高的眼眶微微发酸,兄长要远比他想象的,对他更关心。
“公子,这枚牙璋,据大公子说是公子生下来时曾握过的,是以前的兵符。现在辗转找到了,便让我给公子送了过来。”杜衡从怀里掏出一枚牙璋,塞在了赵高手中。
赵高低头看着这枚白皙温润的牙璋,那上面有一抹血色无比刺目,却怎么擦也擦不掉,竟是已经沁入了白玉,成为沁色。
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缭绕于心,赵高匆匆忙忙把这枚血牙璋戴在脖子上,看向靠在墙角的替身。
“这人是被灌了毒吧?我若是凶手,又为何会被毒死在此处?兄长明阳可以此为缘由,提出异议,彻查整件事。”赵高本来已经僵化的大脑又飞递地运转起来,“我可以改变容貌身形,继续跟随在兄长身侧,就算当个随侍也甘之如伯。”
他边说边穿上侍从的青色袍服,佝偻了点身躯,把平日里挺直的脊背弯下来少许,又在杜衡的帮忙下把发髻打散重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小黄门。“公子,还是听大公子的安排,先随我出宫吧。”杜衡不敢擅自决定,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赵高却拒绝听从。若是出了宫,信息不畅,谁知道下一次见到兄长又是什么时候?
“兄长此时,正在何处?”
【观星阁】
赵嘉低头凝望着面前的青铜螭纹熏,里面残存的香料灰烬已经被取走,仅剩薄薄一层香灰,还附在青铜底盘之上,仿佛呼吸再粗重一些,就会让它们烟消云散。
坐在赵嘉对面的年轻人,正是那位整日昏昏欲睡的太史令大人。今日的他看起来清醒了些许,单手支着下巴,本来想说些什么,警了眼面色凝重的赵嘉,又把话咽了回去。
往日里寂静的观星台上,因为外间有祈福的香料燃烧的解啪声,又有侍从来来回回地照看着的脚步声,加之缭绕在空气中的香气,倒是和往常截然不同了。
“影响了大人夜观星象,嘉深表歉意。”赵嘉抬起头,一双平日里盛满光芒的眼眸,已经变得黯淡死寂。
太史令警了眼外间的观星台,因为火堆的光亮,影响了他夜晚的观星,他便索性伸了个懒腰,决定今晚停工。
“无妨,反正星轨的改变,也不是在一夜之间。”
“可人生的改变,却经常在一夜之间。”赵嘉闭了闭双目,满脸的疲惫不堪。
过了半响,他重新睁开双眼,看向对面那个十余年过去,看起来却依然和当年一样年轻的太史令,忍不住开口问道:“当年大人曾问我,是否真的愿意救我弟弟?哪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说着,仿佛耳边还能听得见当年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还有滂沱而下的大雨浇在身上的那股刺骨寒意。
“是这样问过,没错。”年轻的太史令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毛。
“当年高儿曾经没了呼吸,而雨停之后,我把那枚牙璋放在襁褓中后,他又开始啼哭…他…”赵嘉迟疑地问着,显然不知该如何措辞,“难道是我救了高儿?可我…也未付出什么代价。”“尔还记得当年的星象否?”太史令微微一笑。
“当年的星象…”赵嘉陷入了回忆,“好像是太白失行而北,又有太白蚀昴之相。”
昴宿按照星图分野,代表的就是赵国。而太白蚀昴,这是赵国将亡之兆。
“此星象应验的是长平之战?”当年高儿降生,母亲身体又虚弱,他跟随着忙前忙后,倒是把星象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之后年纪渐增,学习事务繁忙,也少了抬头夜观星象的时间。
“正是。”太史令神色一改之前的轻松,变得严肃起来,“赵高本应一出生就天折,却因长平之战,聚数十万人的血煞而复生,乃血煞凶星转世,生来就克父克母克亲近之人。”
赵嘉愕然:“当年…”
“当年吾未曾言及此事。若吾当年与尔如此言说,大公子是救高儿,还是不救?”太史令轻飘飘地扔下一道选择题。
赵嘉再次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若知如此,当年…我应也会救高儿。只是会把他送出宫外,找一对可靠的夫妻收养他,应会比现在要幸福快乐得多。”
太史令并没有对赵嘉的回答做任何评价,好半响才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摇头叹息道:“故意让高儿听到这段对话作甚?他肯定很伤心。”赵嘉看向半开的窗户,正好看到门外的杜衡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都按照计划中的进行。收回目光,赵嘉不赞同地看向太史令,不满道:“只是让你说说而已,什么血煞凶星转世?怎么编得那么吓人?”太史令笑而不语,并没有解释什么。
“依我对高儿的了解,若不是让他听到这样的对话,他是绝不会乖乖离开赵王宫的。”赵嘉也是用心良苦,用手按了按微痛的额角,“宫中险恶,宫外反而安全些。”
太史令并不想要继续这个话题,扬了扬下巴,指着案几上的青铜螭纹熏道:“我以为,你会把这玩意儿砸碎掉。”这种名义上是暗害了郦王后的凶器,也是不能陪葬的。
赵嘉用手抚摸着螭纹熏上的螭龙,淡淡道:“器物本无罪,又怎可迁怒。”
“况且,真正的凶手,是会受到惩罚的。”
【姚家村】
“哎呀,你那个妹子,可真够娇贵的。嫌这个嫌那个,连洗脚水都要我这个做嫂子的给她挑!”一个中年农妇骂骂明咧地摔帘子进门,一肚子火,她以为她那个小姑子,进了宫后就不会再回来了。结果一晃这么多年,居然又回来了!
“这二妞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嫁给村东头的姚二郎!那二郎十四年前就成亲了,生的娃子都要成家了!”农妇气哼哼地坐在炕上,推了把闷头不说话的丈夫,“你啊!明个儿去跟你妹子说,住家里可以,这农活儿也要帮忙做。或者每个月也要补贴家用,我看她浑身上下都是富贵做派,定是个不缺银钱的。哼,还不许我唤她二妞,要叫她什么菀青,我呸!”
已经满脸都是皱纹的农夫摸了摸断掉的右腿。若非他年轻的时候去当兵,断了条腿,恐怕也会参加长平之战,早就成了一坏黄土了。可断了条腿,农活儿又指望不上他,这些年都是妻子任劳任怨地下地种田养着这个家,把几个孩子都拉扯大。
“且等几日,等我去和村长说说,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把妹子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农夫温言软语地劝着农妇,好半响才把农妇的怨气压住。
因着舍不得灯油,两人熄了灯,又低声研究了一下已知的合适的人选,是否有哪个能配得上二妞的。要说他这妹子,长得虽是平平,但在宫中待了二十年,看上去终是与一般农妇天差地别。普通人家有哪个敢娶过去当媳妇的?再者年纪又这般大了,更是难上加难。
正聊得一筹莫展时,看见对面二妞住的厢房里人影一闪,灯随之而灭。两人也困意袭来,自去睡觉不提。
可第二日到日上三竿,那二妞都未出得房门来。农妇已是下地干活回来,见状火冒三丈,不管不顾地推门而入,却在下一刻骇得差点惊叫出声。原来昨夜不知何时,二妞已经被人杀死在地,一双眼眸死命瞪着,满脸惊恐。
循声而来的农夫到底是上过战场的,见此虽然震惊,但依然保持冷静。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牵扯甚多,不宜闹大。
他把妻子安抚好,对外宣称自家妹子得了急病暴毙,匆匆忙忙买了口薄棺下葬。
农妇虽然心中不安,但得了这二妞从宫中带出来的钱财,从此如锯了嘴的葫芦,把这天发生的事全都深埋心底,再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