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宫里上下都很忙。因为旧的一年晦气事太多,就想借着这趟的喜日子把阴云冲散些。所以太皇太后也开始走动了,弥生过去瞧她的时候,她正站在廊庑下指派人挪花草,叫人往花树上系红绸子。
“奇得很,今年的枝芽儿发得早。那盆兰花虽养在屋里,往年也没见过腊月里抽穗子的。”太皇太后拢着暖兜啧地一叹,“想来要有喜事儿了。”
弥生低头道是,“暖阁里养的金银台也开了花,一般伞房花序至多六朵,今年一气儿开九朵,回头送来给母亲看看。”
太皇太后听了个九字抬起眼来看她,也不言声,半晌方点头,“九朵好啊,长长久久的。咱们大邺历经这一年的动荡,是该安定下来,过过安稳的日子了。”顿了顿又道:“圣人近来怎么样?他那太傅不长进,听说削了官职了。他如今身边可有宠信的人?和叱奴相处怎么样?”
弥生还陷在她的前半句话里回不过神来,太皇太后问话,她略踌躇了一下,“朝上局势我不太过问,三公九卿里那么多老臣,先帝临走托了孤,他们自然尽力辅佐陛下。”
太皇太后见她避重就轻,慢慢点了点头。今天太阳很不错,立冬之后难得有这么爽朗的天气。昭阳殿里的帐幔都拆下来洗涮,晾在夹道后的空地上,风吹起来一翻腾,猎猎作响。
太皇太后兴致高,沿着游廊底下的青石板慢慢地踱。穿堂里有风吹过来,日头再好,还是抵不住奇寒。弥生不能耸肩缩脖,便咬牙忍住,托着她的手肘小心伺候着。转了大半圈,才听她瓮声道:“上回的事我都听说了。”
弥生心里直打鼓,勉强敛神道:“母亲说的是哪件事?”
“王宓犯上那件事。”她不说王宓打她,说犯上,是为顾全她的脸子。她复停下来看弥生,“难为你,受了这样的屈辱,我得了消息也不称意儿。好在叱奴把她休了,咱们慕容氏还没出过这样的悍妇呢!也怪我,当初点错了鸳鸯。”
弥生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聆讯。太皇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把肩头的灰鼠皮裲裆往上耸了耸,“进去吧,有些冷。”
弥生忙道是,搀着她往台阶上去。女官打起门帘往暖阁里引,一头道:“备了果子,请太皇太后和太后进去暖和暖和,略进一点。”
“你留在这里用饭,自打先帝晏驾后,咱们婆媳还没好好说过话,也该是坐下来交交心的时候了。为这大邺江山社稷,也为了百年。”太皇太后低声道,自顾自进了屋子里。
暖阁的墙上都通了烟管,边上烧炭,屋里就跟着暖起来。席垫底下也有地炕,太皇太后叫她坐,笑指着矮几上的香瓜道:“这是她们出宫的时候在铜驼街的地摊儿上买来的,真稀奇,大冷的天还长这个。问了情由,说是养在暖房里,拿褥子盖着的。天冷也得暖着它,伺候起来比人还费劲。一片瓜秧子,统共长了十几个,价钱也贵得慌,全叫她们买回来了。”又打趣,“你宫里那个兔子,单吃含桃的那个。今年关外进贡的含桃少,别饿坏了它。回头拿两个回去试试,看它愿不愿意吃。”
弥生笑起来,“谢谢母亲,您还记挂着它呢。”
太皇太后慢慢摇头,“我这样的,生活也就这点乐子了。你不同,你的路可长着呢。”
又是半截话,弥生猜不透,一脸懵懂地看着她。她笑了笑,递了块瓜给她,“闻着挺香,不知道吃口怎么样。你尝尝,瓜瓤定是甜的。”
其实谈话的内容大致上可以猜到,只不过弥生不愿意动那脑子,有点听之任之的意思。她低头吃瓜,很不错,连着又吃了两块才撂下。宫婢服侍她漱口净手,突然听见太皇太后不经意地问了句:“那兔子是叱奴送你的?”
她心上一跳,回身问:“母亲怎么知道?”
太皇太后一面擦手一面道:“别瞧我一直在宫里,外面的事多少也有耳闻。你们从头到尾的经过我这里有本账,只不过不说,也说不得。”
弥生霎时涨红了脸,心道自己坐着太后的位置,真连她老人家的一半段数都没学到。如今被她戳破,自己除了难为情,也没别的可说了。
太皇太后叹息,良久才道:“当初若不是顾忌太多,也不会叫你们成了现在这样。叱奴嘴上不怨我,心里大约也恨着我,这长久以来都没上昭阳殿来过……我今日想同你说的,就是咱们大邺皇嗣的事儿。”
终于切入正题了,弥生抚膝跽坐下来,“妾听太皇太后教诲。”
她手里一串念珠慢慢捻着,心平气和道:“我坐在深宫中,常有神宗皇帝当初的旧部来请示下,听着情形,百年治国委实艰难。那么点的孩子,立不了威,更没人服他。我也不怕同你说,若是九王哪天收拢手上权力,百年当真就什么都不是了。你也分得清轻重,我的意思是,与其这样拐上一道弯,不如让他禅位吧。大邺立国不久,祖一辈都是马背上厮杀出来的,他如今小小的年纪,怎么统领群臣呢?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替神宗皇帝把持住基业。况且也是为百年着想,主动退位比被人赶下台的好。”她在弥生手上重重一压,“你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吗?”
弥生噤住了声,脑子里也盘算掂量。这么下去的确不是办法,百年平息不了朝堂上的风云。他还太小,有个虎狼一样的阿叔,他身下的宝座是水上的浮萍,根本坐不安稳。
怎么办呢,太皇太后都说了,她没有再坚持下去的理由。百年也好,夫子也好,他们都是她的子孙,她怎样安排都有道理。认真算来自己只是个外人,太皇太后同她说,很大一部分是通知性质的,不是商量,更不是征询。她若是不识眉眼高低,那才是自打嘴巴。
她退了一步,俯首道是,“一切但凭母亲做主。我如今不指望别的,只求保住百年,便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
太皇太后点头,“这你放心,我必定要同九王商议。百年是先帝的血脉,我绝不容许他伤他分毫。”
似乎江山乾坤只在两个女人达成共识的瞬间就定了下来,然后一切按部就班,百年下退位诏书,追诏乐陵王入篡大统。羊皮卷上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再三表示谦让,再三地说自己愧对先皇嘱托,唯有请皇叔继位。皇叔垂拱九重,是众望所归。有皇叔治理方能兴国安邦,大邺才会国富民强。
弥生知道百年心有不甘,那洋洋洒洒几十字写得很是艰难。可是逼到了这份上,胳膊拧不过大腿,反抗不成只有屈服。
她母亲进宫探视她,坐在胡床上,满脸的喜兴,“太皇太后手段老辣,到底是动荡里走过来的人,万事皆在掌握中。我原本答应你夫子来瞧你的,因着年下事忙,总不能成行。昨日听说圣人下了诏书,宣九王登基称帝?我的细幺,你可算熬出头,要苦尽甘来了。”
弥生别过脸一哂,“他做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越瞧他越觉得他坏,分明谋划了那么久,当真下旨给他,他却推让起来,矫情得没边!大年下的,把百年干晾在那里。多少人眼睛里都看得很明白,现在故作姿态,岂不是晚了点!”
她对他只差没有喊打喊杀了,真是孩子心性不懂变通。沛夫人只得放缓了声气儿劝她:“你别再过问那些了,自己的日子滋润就是了。说得难听些,百年不过是先帝的儿子,空叫你一声家家,若是他得势,立起两个眼睛翻脸不认人,你也拿他没计奈何。还是图些实际的吧,难为他对你一片深情。他高位上坐了这么久还缺女人吗?能够一心一意,你还求什么?到了这个裉节儿上,顾好自己要紧。别怕缺孩子,你们将来少不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才最贴心,别人的儿子,到天上也管别人叫娘。”
弥生怏怏缄默下来。坐在褥子里,汤婆子在一处焐久了,等疼了才发现被烫伤了。眉寿忙拿药来,她也不甚在意,拉着脸道:“阿娘是来给他做说客的?”
沛夫人白了她一眼,“我是为着你!你这孩子不识好歹吗?”
她一条腿伸在外面,扭身对墙躺下了,是恼了,不肯听她母亲的话。
沛夫人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气,接过眉寿手里的绢布给她裹腿,一头叹息,“你啊,就是被保护得太好,真正没有吃过太多苦。你想想,若不是他明里暗里地护着你,你到现在还有骨头剩下吗?身在福中不知福,为别人的骨肉和自己的男人闹,闹到最后要捅娄子的。”
弥生不耐烦,打岔道:“我命织造处做了几套深衣,是给莲生她们的,过会儿阿娘出宫带出去。”
这摆明了是要撵人,沛夫人站起来,拿她没办法,唯有摇头,“你这狗脾气是要改,犟头犟脑得我也词穷了。还是叫他进来和你说,横竖都到了这一步,他就是进宫也没什么了。”
沛夫人拂袖去了,弥生听着脚步走远,胸口拱着气也不愿回身看。隐隐察觉有一点动静,她才转过脸来。是百年,绞着手指站在踏板前,泪流满面。
她一慌,忙撑起来问他怎么了。他抽抽搭搭说:“我连下了两道旨意,阿叔还是不接。家家,还要叫我怎么样?难不成要到丞相府登门求拜吗?”
弥生垮下肩来,苦笑道:“当初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你的圣旨自然要连下三道。他连推三次,方显得他人品足重,和那些谋逆的叛臣不同。”
百年止住哭,眼睛被泪水洗刷过后益发晶亮,“我才在外面听说家家和阿叔闹别扭了,我是想,家家为我和阿叔反目不值得……”
弥生皱眉道:“不和你相干,你用不着自责。”
百年嗫嚅着应个是,却行退出了长信殿。
正殿的台基很高,风吹过来透骨凉。他放眼远眺,庑殿顶高低错落往远处延伸,给人一种深重的苦难的感觉。压抑透了反而觉得想笑,他对着风,笑得嘴唇发干。九王要进宫来,要在未登大宝的时候进宫来。果然人生处处有机遇,单看会不会把握罢了。
午后静谧,门上的软帘没有盖严实,微微留出一道缝。太阳光从底下钻进来,光柱里面有浮动的细小的粉尘,上下兜转,看久了叫人眼睛发涩。
弥生调开视线,倚着凭几慵懒翻了两页书。岁月在她这里停顿住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在提前过老年人的生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但似乎同她没什么大关系。她和政治是脱节的,没有用处的人,像阿娘说的那样,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腿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拢在裤管里,一热疼得更炙心。弥生没办法,只好把裤腿卷起来,然后伤处是没知觉了,小腿肚又冷得抽抽了。她垂手搓了搓,手心里的温度能缓上一缓。跟前没人在,她也懒得张嘴叫她们点炉子,自己把榻上的狼皮袱子一掀,绷直了脚尖塞进去,下半截好歹暖和起来了。
读干宝的《搜神记》,读到韩凭夫妇殉情化作鸳鸯鸟的时候泪水涟涟。书上的爱情让人感动,现实之中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百年要禅位了,然后慕容琤入主邺宫,到时候自己的处境也堪忧。别人面前他装腔作势,能得个“性颇严”的名声,在她眼里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没少吃过他的亏,实在是累,累得连记忆里都带着苦,让人不敢回味。
今天是小年夜,总管已经张罗着开始给众人打赏,分发五铢钱。宫人们也就今天高兴,能大声说话,畅快地笑一笑。弥生听外面热闹地挂灯笼,贴门帖,心里渐渐敞亮了。
桌脚的那缕光带宽了又窄下去,有人进来了,左不过是到了眉寿给兔子喂食的时候。那位兔爷骄矜,很不好糊弄,尤其大冷天,越发乖僻难伺候。
可是一双云头履迈进了她眼角的余光里,她回过头,才发现是他来了。
“看什么书呢?”他凑过来,讨好地挨在她边上,“瞧这心肠软的,都看哭了吗?心里有事,同我说说。”
她老大不痛快,对着外面呵斥:“玩疯了不成?怎么没人进来通传?”
她不待见他,他知道。廊下的宫婢内侍跪倒了一大片,他无奈道:“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不怪他们。”
她掉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你不叫他们通传?你凭什么指派我宫里的人?你不是一再地推让帝位吗?触手倒伸得长,管到我跟前来了!”
他知道她的气还没消,也不和她针锋相对。看见她腿上一块伤,他大惊小怪地哟了声,“怎么弄得这样?传医官了吗?”
她不愿意搭理他,仍旧低头翻她手里的书。他在旁边絮絮叨叨半天,见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有些泄气。地炕一头立了个书柜,整齐码着各式各样的孤本。他看着那些书,心里有些惆怅。这些年来养成了她读书的习惯,可以不学女红,书是一定不能撂下的。他随手挑拣,找了本《异志录》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来。她不说话没关系,隔着一张矮几,她就在他眼前,这样也够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绡纱投在她脸上,薄而柔软的一层,像打了水粉。她太年轻,颊上甚至有淡淡的绒毛,更显得稚嫩可爱。可爱的,也可怜。十六岁的太后,独自坐在这凄冷的深宫里。
“你的生辰要到了,想过怎么庆生吗?”他说,“咱们在金虎台设宴好不好?把宫外的姊妹都请进来。”
她恍若未闻,仍旧不理睬他。书页是簇新的纸张,翻过去便会发出脆响。她找到了妙处,只要他说话她就翻页,把他的声音都盖住。
他无可奈何,“我听母亲说你还是不高兴,看来只有亲自来赔罪。你要是不解恨,我还让你打。打了怕手疼,我请竹板来。那时我在太学罚过你,今天让你一并讨回去,好不好?”
弥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了个弯才搞清,原来他嘴里的母亲是指她母亲。她做出不屑的神情,对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姿态嗤之以鼻。
他觉得很苦恼,这个油盐不进的脾气,和以前相差太远了。年头上在他跟前点头哈腰的,很有些溜须拍马的本事。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把她坑害成了块石头,都是他的错。他抚膝,觑了她好几次。怎么好像有些怕她了?因为太爱太在意,所以会产生怕的错觉吗?好歹做过她三年夫子,到如今乾坤翻转,他竟要变成妻奴了。他哀叹:“上次槐花林不是还好好的吗?现在这样置气,又是何苦呢!”
说起槐花林,勾起她更大的愤怒来。只是这愤怒现在不宜发作了,都到了这一步,再去责怪他有什么用?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敷衍她,从来没有想过履行自己的承诺。是她傻,没用脑子,怨不着别人。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好放下矜持去缠她。横竖他在她跟前早没什么脸面可言,她拗不过他,总会向他屈服。于是他合上书页绕过矮几,觍着脸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拿肩头顶她一下,她不动声色挪了挪,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你别这样,夫妻哪有隔夜仇呢?咱们兜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到一起了。以后顺风顺水,你只要安安心心地享受一世荣华就是了。”他去挽她的胳膊,她挣了好几下,他没有撒开手,“你是太喜欢百年了,所以处处帮衬着他。其实是你没有看清楚,慕容家的骨肉,生就有一副狼性。他远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和珩很像,你看不见他的心。面上懦弱,会装可怜,骨子里蛇一样阴毒……”
没等他说完,她嘲讽地哈了一声,“我怎么听着像在说你自己?”
他窒住了,这丫头不和他唱反调就不得活吗?他愤然,“你非要这么呲我?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你怎么分不清好赖?罢,我说这半天都是白费唇舌,回头要你亲眼看见,就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疼我,或者眼看着我死,你也无动于衷。”
她转过脸来,红红的一双眼,气极了,胸口急促起伏,“你就赖吧!我比你坏,比你冷血,比你更会利用人。你今天来干什么?来找我吵嘴来了?你这个赖子!你走……”她趿了麻履过来推他,“你给我走,滚出我的屋子,以后都别来!”
他是高高的个子,广袖襕袍飘然欲仙的打扮,却被她推得踉踉跄跄。他咦了声,“力气这样大,一身的蛮力!”
她听了更生气,“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今天才认识我的吗?废话少说,快走!”
他先头是和她闹着玩的,凭她那点能耐能撼动他才怪。见她真恼了,他忙回过身顺势抱住她,圈在怀里不叫她动弹,低声下气地讨饶:“好了,我坏,我冷血,我是赖子,这下总成了吧!你都气了五六天了,再这么下去脸会变成倭瓜的。”
她一副似哭似笑的神情,涨红了脸挣扎不脱,压着嗓子恫吓:“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完全不当回事,气定神闲道:“你叫,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咱们的关系,也没什么可背人的。你叫呀,快叫,叫了让众人看看。”
人无耻到一定境界就可以刀枪不入,他豁得出去,自己反倒忌惮起来。你推我搡间弥生叫他揩了不少油,无奈实在不是对手,也无处申冤。
他一直是笑着的,可是忽然拉下脸来。弥生一噤,他低头看她,“细腰,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叫你瞧瞧,你的百年可是如你想象的一样无害。”
台基下有齐整的脚步声,惊天动地。弥生讶然推窗看,平台上的宫人都唬住了,怔怔看着一群头戴兜鍪、身穿裲裆铠的禁卫包围了长信殿。她脑子里嗡地炸了,慌忙奔出门去,厉声喝道:“你们是谁的麾下?这是要干什么?”
才问完,队伍自发分成了两列。后面走来个小小的人,穿宽袖狐皮衮服,手执如意。明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却庄严肃穆。他对她长揖下去,“太后恕罪,儿来迟了。”
弥生知道不妙了,未及开口,殿里的慕容琤背着手走了出来,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刀剑相向,是什么意思?”
百年到底是孩子,憋得脸红脖子粗。他在这位阿叔面前向来挺不起腰杆子,这回是最后一击,击中则生,不中便是死。他没有退路,只有挥着如意下令:“将这个祸乱朝纲、意图染指太后的乱臣贼子与朕拿下!”
弥生做好了准备要阻止,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他被这些人擒住。她真的是蓄势待发的,可是发现一众禁军居然毫无反应。她倒吸口凉气,脑子里冷静下来,原来一切都在他掌握中。百年这么傻,连个帮手都没有,就敢领着人来捉这只老狐狸。
慕容琤笑了,缓步踱到呆若木鸡的百年跟前,伸手摘了他头上的冕旒冠,轻声道:“你是晚出生了十年,否则倒同我棋逢敌手呢。”
百年这孩子人小,心却忒大。他要指派人擒拿夫子,捉住之后大约不会再容他活命了。弥生感到失望,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他禅位,只要做个自在闲王的。事情才过去几天,怎么突然变卦了呢?九岁的年纪,心思怎么这样深!
他没能成事,吓坏了,瑟缩着贴在她身旁,颤声恳请:“家家救我……”
弥生再难过,也不能坐看着他死。如今不说别的,保住他的命就算对得起珩了。她在他背上拍了下,对慕容琤道:“好歹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这个他晓得,就算要杀也不是眼下。百年还在帝位上,杀他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他不会让自己背上这样的骂名,但也不是红口白牙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他吊着嘴角哂笑,“那就要瞧陛下有没有诚意了。”传位诏书下了两道,还有一道迟迟未发,虎头蛇尾可不是好习惯。他把冕冠交给了边上的宫人,比了个手势把禁军都撤了。
弥生心里明白,忙不迭应承:“请殿下回丞相府去,陛下的诏命马上就传到。”
他又看百年,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不服气的影子来。还好没有,除了惊恐看不见别的什么。他点点头,复对百年道:“大人的纷争,孩子原本就不应该参与。你阿耶把皇位传给你,不是爱你,是在害你。”
他说完踅过身,在午后的日光里优雅从容地走远了。
弥生板着脸自顾自进了殿内,吩咐边上女官:“备文房,叫御前的人把皇帝玉玺请过来。”
百年被扳断了獠牙,彻彻底底成了普通的孩子。他缩着肩怯懦地跽坐在垫子上,小声地嗫嚅着:“家家现在一定很讨厌我……”
她坐在圈椅里叹息,“你知不知道今天的事办得很愚蠢?这是多此一举你懂吗?惹恼了他,你的小命都会交待在他手里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皇帝的位置不好坐,每天瞧着你着急上火,我也很心疼。既然太皇太后拿了主意,对你来说也是种解脱。毕竟你还太小,没有能力同他抗衡。可是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就像一条造好的大船要下水,你拿根草绳去拖,是螳臂当车你知道吗?”
百年痛哭流涕,“我只是不想让阿耶的基业毁在我手里。”
弥生看着他,鼻子直发酸,“我从前没和你说起过,其实你阿耶做这个皇帝也是他推上台的。你还记得故去的晋阳王和常山王吗?要是他们还活着,皇帝位如何轮得到你阿耶?所以算了,不要再计较了。就当把他的东西重又还给了他,这样想来也轻松些。”
百年听后怔了半天,隔了许久才道:“我明白家家的意思了,也愿意遵从家家的安排,只是阿叔能饶了我吗?”
弥生捋捋他的发道:“只要你听话,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但是今天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可记住了吗?”
百年认命地点头,脸上涕泪纵横,“儿记住了,再不敢有下次了,家家好歹要护着我,我怕阿叔会杀我。”
“不会的。”她宽慰道,“他都已经做了皇帝了,何苦再和你过不去呢?”她命人打温水来,绞干了帕子亲自替他擦脸,一头道:“你年纪虽没到,但是他继了位,你再想住在宫里是不能够了。也不知他怎么安排,我想会在城内给你另派府邸。你从内侍里挑,带上贴心的人过去料理家务,别委屈了自己。”
百年追着问她:“那家家呢?儿先去打点,回头再接家家出来奉养,好不好?”
弥生听了很稀奇,“你奉养我?”
百年用力颔首,“家家对我这么好,我奉养母亲是应当的。况且家家和阿叔是叔嫂,住在宫里怕不合规矩。除非阿叔迎家家做皇后,鲜卑人有这个老例子的。”
“做皇后……”她无限怅惘,“可他当的是祁人的家,咱们祁人不兴这个。”
百年写完了诏书要盖章,但是玉玺那么大,他手小,搬起来很是吃力。内侍便跪下来请章,拿头顶着扣在印泥上。他一手提溜着螭虎钮往下一盖,巨大的“天子行玺”落了款。弥生心里有点惘惘的,他终于称心如意了。忽然好像重担卸了肩,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她低头看看百年,他盯着那诏书看了半天,缓缓呼出一口气,招了黄门侍郎来,郑重把羊皮卷轴交到他手里,“乐陵王慕容琤资品贵重,堪为人君。敬请乐陵王克承大统,以继大邺丕绪。”
黄门高举手谕飞快退了下去,弥生笑了笑,“怎么样?悔吗?”
百年认真思量后说:“不悔。这样其实挺好。以前揪住了放不开,总是提心吊胆的。如今好了,索性撒手,我也能痛快喘口气了。”他扬起笑脸,“家家,我很久没有出去走走了,等天气暖和了咱们去放风筝好吗?底下人给我做了鹞子,带响哨儿的。到了高处有风灌进去,三里地都能听见响声呢!”
这才是孩子应有的天性,弥生看他这样也放心了。眼下是一道坎儿,迈过去就好。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走,现在只不过起了个头,遇着点磕碰在所难免。
她站在门前往外看,脑子清明起来。总算尘埃落定了吧!后面不会再有风波了吧!但愿是这样。像是历经苦难的头陀,总算各自归了位,是不是已经功德圆满了?
夫子登基,改年号皇建,大赦天下。还称太皇太后为太后,太后的尊号很奇特,并不冠先帝谥号,仍旧延称可贺敦皇后。这样一来用意昭然若揭,可贺敦皇后,谁的可贺敦呢?她明白他的心思,才继位就心急火燎,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须得缓缓来。他到底重名声,做皇帝,除开标榜功绩之外也要寸步留神。这个时候观望的人多,总不能一上台就留下污点。还是再等等,混成了老油条,那时再顺着心思来,可保万无一失。
他很忙,忙着改元、擢升朝臣、重立法度、修缮甲兵,自从入主听政殿后就没往北宫来过。弥生也不怎么盼他,只是心里踏实了,有了底。以往流年碾轧,像碾压过皮肉的车轮,她尽量地麻木忽视,但是痛且难熬。现在不一样,安平喜乐了,才有空细细品味起生活来。有时候焚上一炉香,想画一幅金碧山水。弥生饶有兴致地调墨、调颜料,一抬头,天都黑下来了,她做这些鸡零狗碎的准备就耗时半天。
百年恢复了以前的封号,还称华山王。户邑十万,开府仪同三司,在达货里赐了宅子。读书仍旧进宫来,木兰坊有专门给皇子们设立的书院,不让他进太学有别的含义,就是为了便于监视。监视就监视吧,夫子那样谨小慎微的人,绝没有放任废帝不闻不问的气量。
正月十五是她的生辰,她不愿意兴师动众,自己身边几个女官陪着一起过就很满足了。晚上点了红蜡烛,摆上丰盛的菜,正要落座的时候他来了。这下子倒忙坏了殿里的人,忙着铺毡子,跪倒在地恭迎圣驾。
他戴着纱笼冠,穿灰鼠制成的九龙襕袍。那衮服做工考究,连袖口上都是平金刺绣。他从台基底下上来,一派轩昂的帝王之风。
弥生按制纳福,他在她肘上一托,顺势拉住了她的腕子,“皇后见我不用行礼。”边携她往殿里去,笑道:“我老远就闻着香味了,午膳没吃,这会儿正饿得慌呢!”
弥生也派人打听过,说他三餐不怎么当回事,忙起来不吃也常有,便道:“陛下通医术,知道不吃饭的害处,不用我多言。政务永远办不完,因为忙就饿肚子,回头坐下病,不知道还要耽搁多少呢。”
他闻言温煦一笑,“我知道你关心我,这几天太忙,你这里没顾得上,不生气吧?”
她垂下眼往他碟子里布菜,不答他的话,只道:“趁热吃吧。”
他坐在那里觑她,抛个眼色叫人呈上雕花木椟来。云头锁襻子拎开来,屉子里码着各色珍珠玛瑙,还有鸽子蛋大的猫眼,珠光宝气不容逼视。他颇有点献媚的味道,“今天是你的喜日子,这是给你的寿礼。你留着也好,赏人也好,随你。”
她看他一眼,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敷衍了声:“谢陛下隆恩。”摆手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入库了。
他讪讪的,“你这是……”她在对面坐下来,似乎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他见她落落难合,便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弥生伺候他吃菜,替他斟酒。并不是还和他怄气,单只是不想开口,就这么静静的也很轻松惬意。他却很紧张似的,不时地瞄她。可怜兮兮的目光和神情,简直不像个九五之尊。她忍俊不禁,“你总瞧我干什么?”
他见她有了笑模样,果然笑得比她还开怀,“没什么,就是瞧瞧。我想同你说,你还是搬回正阳宫去吧。这里太偏,我从宣德殿过来也不方便。”
她有意逗他,“我也想和你说呢,百年在外面有了府第,我打算出宫叫他给我养老。”
他脸一沉,“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你们不是嫡亲母子,现在住在一起没大碍,可过两年怎么办?相差只有七岁,等他弱冠你也不过二十七。这孤男寡女的,岂非被人嚼碎舌头!再说自古没有皇后住在外面的道理,你打算开这个先例?”
她起身拔了簪子挑灯花,不紧不慢道:“陛下也忒仔细了,我这样的皇后,谁在乎住在宫里还是宫外。”
他板着脸把手上的酒盏一推,“我在意。”
她唔了声,“那我和太后说去。”
“和谁说都不中用,我说不许就不许。”他吃过一回合醋,脑子里开始计较,把这百年留下是个祸害,早晚要坏事的,因道:“你明日搬回正阳宫,我有些事要面见太后,讨个治国兴邦的要紧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