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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瓯(为夫之道)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摧折

所属书籍: 锁金瓯(为夫之道)

    那头谢家姊妹聚在一起说私房话,莲生和道生都许了人家,一个配给弘农杨氏,一个配了谯郡桓氏。婶娘们说起来似乎有不足,终究没和慕容氏结亲,都是勉强下嫁。弥生倚着佛生苦笑,“嫁进帝王家有什么好的,看看咱们,黄连似的。”

    佛生低低宽慰她:“别看脚下的方寸之地,眼光放远些。庙堂风云瞬息万变,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你的路还长着呢。”

    正说着,谢允从门外进来,头上肩上还有细碎的雪珠。昙生往窗户上看看,“下雪了啊!”

    “哎,下得不大,但是很密。”他脸上笑得暖融融的,对弥生道:“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家家在小花厅里设了饭局,请殿下移驾,叫众位姊妹作陪。用过了饭,下半晌有戏班唱变文,演杂耍。还有西域的番人跳胡腾,看殿下喜欢什么再另吩咐。”

    “我是不要紧的,点什么看什么,请阿姊们拿主意吧。”弥生性格迟迟的,习惯随波逐流。似乎和年初在家过年时没什么不同,但是左右宫婢上来伺候她披鹤氅,一溜销金提炉在前面开道,赫赫扬扬间又觉得到底和以往天差地别了。

    谢允在前面引道,众人簇拥着弥生往花厅去。她贴在佛生耳畔道:“我昨日听说六兄遭弹劾,今早着急出宫,也没来得及问圣人,眼下怎么样?”

    佛生摇头,“还没说法。其实并不是大事,官场上谁没个门客私交?掩着鼻子蒙着眼,说起来是惯例,可叫人拿着把柄摆到明面上,难免要吃亏。你能和九王说上话,私底下求个情,请他帮衬吧。”

    “别指着他,谢家遇着的一连串事都是王家挑起来的。这些日子来他坐山观虎斗,无非是要给圣人出难题。想来别人靠不上,到底还是要靠自己。倘或定要斗,我奈何不了慕容琤,就先挖了王宓那颗毒瘤。没了根,看他王氏从哪里发芽。”

    夫子抛不开名利,她渐渐冷了心。先帝言犹在耳,他大概等不及了,不久之后定会取百年而代之。她没有能力阻止,到时又拿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呢?

    她长长叹息,仰起脸,又是冬雪纷飞时,漫天泼泼洒洒的雪末子横扫进游廊,瞬间眯了眼。小花厅在园子东南,斜插过去不算远。进门时食案都铺排好了,火炉烧得旺旺的,屋子里很暖和。有了品级的命妇都来了,弥生自己能觉察,她们之中少不得有议论她是非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她想管也管不着,听之任之罢了。

    不过王宓这模样真的叫她吃不下饭,她是成心硌硬她,拉着同案的简平王妃窃窃私语不算,时不时地乜她一眼,就是个傻子也能猜出她话里的内容。弥生越发恼火,她背地里有怨言,她能理解她心头苦闷需要排解。可是她这样明目张胆,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深吸一口气,索性点了她们的名头,笑道:“两位聊得这么高兴,何不说出来大家同乐?”

    一个傻子总能找到另一个谈得拢的呆子,简平王妃讪笑,“太后别多心,咱们是说太后杂裾的料子,是蜀锦的吧?哎,这绣功真好,好得很哪!”

    弥生有点哭笑不得,她穿的料子是素锦加宽镶绲,并没有绣活在上面。她们聊绣功,聊得上吗?她却配合地点点头,“我这是云绣,不见针脚的,是上品。”

    边上道生看了一眼,“果然了得,不单没针脚,连绣线都看不出。宫里的绣工都是神仙,不知道织造署哪里找来的?”

    简平王妃一听不对劲,笑容凝固在脸上,一下子僵住了颊。她忙低头吃她的武昌鱼,再不敢言声了。

    弥生捺得住性子,仍旧说说笑笑没太上心的样儿。和人聊鳢鱼脯的做法,又说起北军一个中尉,军务之余钓鱼做成鱼干捎给家乡的妻子,话里满是艳羡的味道。

    “咱们这些人,一辈子都不能有这样的际遇了。”敬怀王妃不无遗憾地摇头,“我家大王每日朝中回来就是四仰八叉地躺着,除非是想起来又要造什么兵器,否则绝不下床来。哪里像人家,一个小小的中尉,比这些龙子龙孙会过日子,懂得讨家下主妇的欢心。”

    王妃命妇们都很有共鸣,纷纷附和着,开始数落郎君们的不是。女人聚在一起,少不得满腹牢骚,不过也就一说,没有谁认真计较。一顿饭在吃喝调侃中过去了,饭罢有仆婢呈点戏的牌名来,无非是《宝积经变》《法华变》《弥勒变》这些佛教故事。弥生没什么挑拣,把帖子递给了几个妯娌。自己百无聊赖,便拉着道生到外面去看雪景。

    花厅后窗外是开凿出来的湖,和卬否后面一样,用来养荷花。夏日里莲叶接天很好看,到了冬季满湖唯剩枯藤败叶在水面上勉强支撑着。雪片子大了,絮絮飘坠下来,落进萧索之中,无声无息。

    她突然转过脸来问道生:“阿姊听说过我和乐陵王的事吗?”

    道生略一怔,“这事恐怕已经无人不知了,我倒好奇,年头上回来还没什么的,怎么一年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呢!”

    她苦笑,一切都在别人掌握之中,可不是叫你生就生,叫你死就死。她倚在栏杆上远眺,青灰湿冷的天直要压下来似的,连呼出来的气都是仓皇急迫的。

    道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待得凑近一点,发现她噤了声,正扭身看廊庑底下的人。道生瞥了眼,是乐陵王妃王氏。她心里嘀咕着,先前看着就不大对劲,今天大约要借势清算了吧!

    果然弥生吩咐边上女官:“去请乐陵王妃来说话。”又笑着看她,“阿姊猜猜,若是我和王氏起了冲突,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王宓来了,脸上有傲性的神情,稍欠了欠身,一副轻薄的声口,“殿下同我真是心意相通,我正打算寻殿下呢,殿下就差人来传我了。”

    弥生直起腰,曼声道:“其实有些事闷在肚子里,大家都不好受。索性敞开了说,恨也好,怨也罢,就是死也死个明白,对不对?”

    王宓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她这么不带拐弯的。再想想也不赖,与其不死不活地吊着,还不如来个痛快。因点头道:“殿下是爽快人,如此甚好。”

    弥生对元香递个眼色,元香会意了,把人都遣到别处候着。自己退回门掖旁,不动声色地拐个弯往前厅去了。

    “咱们王谢的渊源颇深,祖辈上屡屡结姻,闹到现在这地步,说起来很叫人心寒。”她把脸色正了正,“其实两家交战,到最后少不得两败俱伤。咱们私下有什么恩怨,面对面解决,不要牵搭宗亲,就不会有眼下的窘境。”

    “殿下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你我身后就是两大世家。牵一发动全身,岂是随意敷衍两句就能带过的?我这半年多来受的委屈,殿下过得这样滋润,一定没法子体会。”王宓幽幽地笑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也不避讳你。我头一回见九王是在齐斗楼,那时家兄接了朝廷旨意送我进京来参选,太皇太后亲见了我,当日便传了九王。你是晓得的,凭他的人才名声,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也不怕你笑话,就是一见倾心。后来太皇太后命他送我进女学,他一路上都没同我说话,我心里想,他是方正君子,少言寡语也是有的。可是进了女学,他在双桥那里直接就告诉我,他心里有人,便是和我成亲,前路如何也不敢保证……”

    弥生讶然,这话他从来没有对她透露过,她一直以为他就是想死死抓住王谢,可原来不是。这么算来他那时候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抑或仅仅是欲拒还迎的伎俩?

    她拢起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嫁他?”

    “我以为只要抓住了名分,时间久了总有转圜的余地。这世上的郎君,有几个是能坐怀不乱的呢?我自问姿容过得去,不至于遭受冷遇。况且他是诸王里唯一没有成过婚的,不嫁他,难道嫁那死了元妃的二王吗?”她说完哟了一声,复又干笑道:“对不住,我对先帝大不敬了,请太后殿下恕罪。”

    弥生懒得和她玩虚的,只问她:“我和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同你说的吗?”

    王宓把脸缩进毛领里,眯着眼看她,“你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怎么可能会陷你于不义?才开始我的确没想到是你,是他受伤那回,我过府探望,见只有你一人在跟前伺候。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的,就算他掩饰得再好,从眼神和语气里也能看出端倪来。我自知不妙,进宫面见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唯恐你们乱了章程,第二天便颁下给你指婚的敕令。我那时沾沾自喜,琢磨着你既然拟嫁先帝,你们再深的感情也应该断了,谁知……”她顿了顿,脸上愤然,“谁知我遇上的是个情种,大婚之夜竟撂下我独守空房,人都跑得没了踪影!”

    弥生已经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她一心要嫁亲贵,不就是为了富贵权势吗?既然路是她自己选的,就应该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她一直愧对她,觉得自己和慕容琤纠缠不清耽误了她。如今她这番话叫她豁然开朗,原来她的顾忌是多余的,大家都在算计,只不过王宓技不如人,算空了而已。

    乞旨赐婚,把她弄了个措手不及,这倒罢了,弥生不怨恨嫁了珩。可是有些事……比方槐花林的那晚,外头说她如何她认了,但扫了君王的脸面,却是大大的不应该。她望着王宓,“我只问你,外头的传闻是你散播出去的吗?”

    “是不是又怎么样?如今计较的不是这些,有句话叫好女不二嫁,太后可听说过?”王宓扯了扯嘴角,“你既然跟了先帝,就应当恪守本分,为什么还要惦记着别人的夫主?我是说太后多情好呢?还是水性杨花好?”

    弥生缄默着,反倒助长了王宓的气焰,纵得她越发口无遮拦了。弥生沉下脸来打量她,“王氏,你好大的胆子。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掌你的嘴,杀你的头。只不过瞧你可怜,不同你一般见识。你最好给我收敛些,”余光扫见立在屋角的慕容琤,她终于冷冷哼笑了声,“否则我倒没什么,只怕有人不肯饶你。”

    王宓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起来,“我以为殿下至少良心上会不安,谁知竟没有半点吗?还要掌我的嘴?罢,你是太后,你要打,我没法子抵挡。只求你睁眼看看,如今你也是个金贵的人,哪怕再年轻,身份在那里摆着,好歹给自己留些面子。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毁了誉不打紧,别阻碍我们大王的前程便好。”

    弥生委实受不了她这副颠倒黑白的劲头,“如今到底是谁在自毁名声?你闹得尽人皆知,我倒要问你,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还是在蓄意报复他?”

    她有一阵没回话,抿着嘴,眼里荒寒起来,半晌才道:“你要我顾念他,可他顾念我了吗?他从未把我当三媒六聘来的妻子看待,我想好好同他过日子,可是一次次向他示好,他总是拉着一张脸对我冷若冰霜。有时我在想,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所以他会这样对我?我也有自尊,他看不见我心里在淌血,我却要装起笑脸来粉饰太平。”她一头说,一头掩袖哽咽,“他的心太狠,不管我怎么讨好他,甚至我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照样没有一点反应。所以他说他有隐疾,我信他的话,即便再苦再屈我也不和别人说起。可是有一天叫我发现他在城南置宅子,槐花林?景致倒好得很。如果没有你的出现,他就算是常住在那里我也没什么难过。可惜……”她挺直了脊梁乜斜她,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是个不安于室的贱人,凭着美色蛊惑人心,应该把你剥光了示众,以解我心头之恨!”

    弥生被她骂得发蒙,看来她是豁出去了,既然这样,还要替她留什么后路?

    她一面想,一面小心地觑那边屋角。觑过一眼不由苦笑,他仍旧按兵不动,看王谢两家缠斗是这个态度,现在看她和王宓争执,他也还是这个态度。她的心凉到了脚后跟,他爱她?爱她才怪!不过是利用,一直都是。他最爱的是他自己,是听政殿御案上的那方传国玉玺。弥生突然自暴自弃,她倒要看看他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于是她有意对垒,做出不屑的神气来,干笑了两声道:“你何必这样,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男人。如今就算骂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有本事你也去引诱他,算你的本事。”她又如梦初醒似的拍拍边上的勾片栏杆,“我想起来了,你都做了那样的牺牲,他也还是没什么反应。怎么办呢?看来是没救了。”

    王宓果然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弥生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她一遍,对她怨毒的目光视若无睹,“其实夫子喜欢瘦一些的,倒不是说你不好,就是胖得有点紧张。你看你连腰身都显不出来,还有这臀……”她啧啧一叹,“太大了,大了难免呆蠢。你晓得他平日里怎么称呼我吗?他管我叫细腰。我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这样叫,现在想来,大约就是爱这一捻柳腰吧。”

    王宓怒极了,脸色发青。女人最受不得别人用挑剔的口吻对自己品头论足,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的情敌。“以色侍人而已,看把你得意的!再过十年还剩下什么?亏你还在我跟前显摆,换了我,早缩起头,找个地方拿锅灰抹脸了!”

    弥生也动了气,王宓越骂越不堪,简直像市井里的泼皮。她年轻气盛,哪里还顾得上身份。横竖也没外人在场,伤人自然要往痛处戳,便盯着她道:“你只管骂,骂完了我自有法子收拾你。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只当我和他是在槐花林里有的头一次吗?你自诩聪明,竟被瞒骗到这个时候。我若是你,不如死了干净。你注定就是个弃妇,永远要被我踩在脚底下!”

    这消息对于王宓是晴天霹雳,谢弥生现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趾高气扬地来折辱她、取笑她。她脑子嗡的一声炸了,入了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要发泄,哪怕立时死了,也要给这可恨的女人一点教训。

    啪的一声脆响,弥生狠狠挨了她一个耳光。她是运足了力的,把弥生打得眼冒金星,脚下不稳,几乎要跌下来。耳朵里是乱哄哄的人声,分散出去的宫婢和内侍纷纷上来搀她,总管高声呵斥:“贱婢放肆!来人把她叉起来,胆敢以下犯上,横是不要命了!”

    那边乱了套,慕容琤负手站着,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事情开了个绝佳的头,接下去就好办多了。只是委屈弥生,王宓那一巴掌恍如打在他心上,打得他人都木了。他气急败坏,又要强装镇定。这出闹剧发展到现在,王潜由头至尾都看在眼里。他大概也没料到王宓会那么做,当时倒吸了口冷气,半天没有吐出来。

    慕容琤铁青着脸看他,“你都瞧见了,这回谁也救不了她了。”

    王潜乱了方寸,本想和他求情,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全然没指望了,他等的不就是这刻吗?只怪宓儿沉不住气,在这节骨眼上发傻。人家正愁揪不住她小辫子打发她,她自己倒送上门去。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了,如今什么都完了,毁的不单是她自己,更要连累整个王氏。

    慕容琤撩了袍襦快步往池边去,他不得已也跟了上去。场面当真是混乱,炸了锅似的。乐陵王妃掌掴了当朝太后,多么令人震惊的消息!尤其这里是谢府,她在人家的宅邸打人家的女儿。还有九王,他和太后既然有那层关系,能轻易放过她才见鬼了。

    谢大妇暴跳如雷,指着王宓的鼻尖骂:“咱们以前瞧在乐陵王面上不同你计较,这倒好,越发上头上脸了。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可曾掂量过?今天这一巴掌,若是轻易放过你,太后的威严就叫你糟蹋透了。”她愤然左右张望,“乐陵王人在何处?叫他来处置,家规国法拿出来论,少了半分我也不能依!”

    慕容琤排开众人上前作揖,“臣治家不严,甘愿受罚。”再看弥生一眼,虽然拿帕子捂着脸,边缘露出来的地方仍旧赤红一片。他心痛难当,掉过头来望王宓,恨不得活撕了她。

    谢大妇是一等聪明的人,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善加利用天理也不容。因接口道:“殿下是掌刑狱的,如此便请殿下主持公道。咱们谢氏一门都看着,看着殿下究竟是秉公执法,还是徇私情包庇王妃。若是不能从严处置,咱们就到圣人跟前讨说法去。圣人至孝,定不会就这么罢休的。”

    王潜慌张地对谢大妇拱手,“夫人息怒,臣下疏于管教,让舍妹做出这样的事来。”又领着一干王氏子弟跪下磕头,“请太后千岁开恩。”

    王宓已经到了这地步,样样都豁得出去,边上有内侍羁押着,她挣不脱,便大声高呼:“阿兄何苦求她,她难道不该打吗?真真做了至尊,干那些鸡鸣狗盗的事也要叫人忍着不成!”

    王潜简直要被她的愚蠢气死,她不图自己,竟不知道言语过激会拖垮整个王氏吗?因白着脸压低嗓子喝她:“你给我闭嘴,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慕容琤最懂得快刀斩乱麻,稽首道:“为免偏袒,臣今日休妻。太后殿下信得过臣,臣定严惩王氏,以正视听。”

    弥生一直低着头,听了他的话方抬起眼来。目光微微颤动了下,却毫无温度,复又转到别处去了。

    王宓呵呵冷笑起来,“大王要休我,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条?”

    慕容琤冷冷瞧着她,外面传他凉薄,他也承认。他只要对得起弥生,别人怎么样,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因为从来不觉得愧对王宓,打击起来也不遗余力,“无子、善妒、口多言。”

    王宓涨红了脸申辩:“别的且不论,头一条无子我就不服。大可以叫医婆来验,我大婚半年还是处子,叫我如何能有子嗣!”

    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亲贵都在场,听了这话惊讶莫名,纷纷转头看九王如何应对。

    遮掩总会吧!看戏的人们兴致高昂,巴巴儿等待下文。谁知他往上作揖,“禀太后,臣无能。”

    大家都有些傻眼,什么无能?弥生也愕然,大庭广众下说自己无能,他是疯了不成!

    他倒很坦然,慢吞吞道:“臣好服五石散,五石散过量,但凡男人都知道,脾肾不足,瘀血闭郁,肝气不疏……”他摸了摸鼻子,“举而不坚。因此房事上不足,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大邺贵族流行服散并不是奇事,行散期间每每也会遇到这种问题。郎君们都有些尴尬,通病嘛,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这么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居然没有招人耻笑?王宓咬牙切齿,“大王只知七出,不知三不去吗?与更三年丧便不能休弃,大王又怎么说?”

    慕容琤厌恶至极,“看来你没有细研究过三不去,你守丧未满三年,这条保不住你。况且你我义绝,你今日犯下滔天大罪,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凝眉看从方,“等什么?叫她继续撒泼说无赖话吗?还不堵上她的嘴,打入大牢去!”

    王潜大惊失色,膝行几步道:“太后……求太后开恩,好歹念在先君的面上从宽发落吧!王氏这样大的重担压在臣肩上,臣确实管教无方。今日舍妹犯下大罪,过错都在臣。臣不能替舍妹周全,死了也没脸下去见先君。臣愿领回舍妹,从此严加管束,求太后留她性命。”语罢泥首在地,已然泪不能抑。

    众人的注意力重又回到弥生身上来,如今王宓是死是活就看她一句话了。她慢慢放下手,一边脸颊上指印分明。王潜看了心惊肉跳,唬得俯首在地,再不敢抬起头来,暗忖着这趟怕是不妙了。宓儿下手太狠,那种肉皮等闲碰不得,经受她这一巴掌,明天大约少不了要留下淤青了。

    弥生不说话,一味仔细地打量王宓。她被堵住了嘴,除了成串的鼻音,什么声儿都发不出来。看她发髻散乱满脸泪痕,弥生其实打心眼里可怜她。她也不容易,走到今天,除了女人的一点虚荣心,没有别的大错。祸根还是在慕容琤,她真的爱他,他却耽误了她。现在再为此要她的命,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她摆了摆手,对王潜道:“你起来,我还念着咱们祖辈上的交情,不会做赶尽杀绝的事。你领她回去吧,好好找一门婚另嫁了,别委屈了她。”

    翻起再大的浪花,仅仅是为了要这样一个结果,局内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弥生付出的代价惨重,她是金枝玉叶,从小到大被捧在手掌心里,爷娘舍不得碰她一指头。现在倒好,被个不相干的人打了去,别人不心疼,沛夫人是肝肠寸断的。可又碍于弥生赦免了王宓,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站在弥生身旁,只是斜着眼睛看慕容琤。

    慕容琤会意,适时道:“依臣的意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王潜原本谢了恩站起来掖袖子,听他这话悚然望过去。他皱着眉,脸上是不耐的神气,“王氏身上戾气太重,就是发还了娘家,也要搅得阖家不太平。其实说活罪,尚且算不上。不过叫她到庵堂里过上一阵子,修身养性,也是对她的恩泽。”

    过上一阵子,究竟过多久,是三五天还是三五年,全然没说。诸王子弟心里惶惶然,已经做了最大的争取,若还是留不住,那只有弃车保帅了。

    王潜无话可说,唯有叹息。太后驾前内侍松开王宓,她也是娇小姐出身,没有当众丢过这么大的脸,拽下嘴里的帕子狠狠呸了口,“人在做天在看,我愿你们一世能称心如意。别说叫我思过,就是判我做尼姑我都认了。今日这巴掌我还是赚到的,慕容琤,也叫你尝尝锥心之痛!”

    王潜这样大的个子也要被她摧垮了,蹒跚着上去拉她,“你好歹识相些,捡了一条命就少说几句吧!你要是继续闹下去,这事我也不管了,横竖别来指着我给你收尸。”说着愤然甩了她的手,自顾自向上长揖,带着王家人转身便朝外走。王宓哎了声,没法子,只得衔泪去了。

    闹剧鸣金,这场满月酒办得并不叫人沮丧。宾客们重新回去看他们的变文杂耍,谢家人恼怒之余,对处理结果也算满意。

    屋里只剩下几个当事人,谢大妇先头气坏了,到现在才想起吩咐下人拿药来。药膏子左一层右一层地往弥生脸上抹,沛夫人轻声道:“这是清火消肿的,过会儿就好了。还疼吗?”

    弥生摇摇头,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愣愣的。目的达到了,然后呢?突然觉得很委屈,她扭身抱住母亲失声痛哭起来。

    沛夫人也禁不住抽泣,“这是作的什么孽,受这冤枉气。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往后就太平了。”

    慕容琤手足无措,想抱她在怀里安慰,无奈谢大妇在场,不好太过逾越。他绕到她身边查看,心虚地嗫嚅:“我对不住你,这是最后一次……”

    “确实是最后一次,因为再也没有以后了!”她霍地站起来,“你要利用我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分明早来了,却眼睁睁看着我挨打。你要的就是个结果,我的想法我的脸面全然不在你考量之中。”

    他知道她怨他袖手旁观,可这也是情势所逼,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只有好言开解她:“你先消消气,听我同你说。我是很早就来了,之所以没有立时过去,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你们两个不过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我来了又怎么样?顶多责怪她两句,她没有大过错,想和离都没有借口。”

    言下之意就是等她挨打吗?她怒极反笑,“你果然有成算,这下子逮到了好借口,休了她,连带着把我的名节也糟蹋尽了,我真要多谢你呢!我对你太失望了,你口蜜腹剑,到底哪句话才是可信的?我若是再信你,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我问你,槐花林的消息究竟是谁散播出去的?是王宓还是另有其人?”

    他垂着头,半带彷徨半带愧怍,不回答她的话。

    沛夫人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了。不可能是王宓,王宓大不了乘着东风推波助澜,真正的始作俑者应该是他。他考虑得很周密,只要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这就是个一石三鸟的好计策。有了休妻的由头,再栽赃弹劾尔朱太傅,最后连弥生也在他的算盘里。太后和辅政王爷一搭一唱,下面的官员更不敢说公道话了。至于琅琊王氏,以前或许要倚仗他们,如今局势不同了,他变得足够强大,并且先帝极力提拔谢氏,王氏只能作为后备。现在明着打压也没有大碍,他们这百年大族想要屹立下去,最后必然向他屈服。玩弄权术的人都深有感触,挟制的感觉可比托赖美好多了。

    说实话他把弥生害得这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有理由去憎恶他。可是再转念一想,正因为他的不择手段才有今天的成就。帝王之术,向来没有心存善念这一说。如果他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怎么杀出重围,从嫡子的最末一位走到离御座一步之遥的高台上?

    “罢了,事情到了这地步还管什么谁是谁非。”她比弥生阅历广,眼下审时度势很重要,忙圆融着开解:“有话好好说,急赤白脸的不顶用。以后日子长着呢,活得那么仔细可是要累死人的。”

    弥生知道阿娘向着他,先帝留下的浮华都靠不住,只有抓住活人才是最实际的。她抚抚脸,可惜这一巴掌打醒了她,才看清原来构建在他身上的梦想是虚的,这辈子都不能成真。

    她转身叫从方:“我乏了,回宫去吧。”

    沛夫人讶然,“这就走吗?”

    她声泪俱下,跺脚道:“留在这里干什么?给人做笑柄吗?”高声喊元香和眉寿,“我的氅衣呢?快拿来!”

    慕容琤见势不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上去扯住她道:“你听我说,我……”

    弥生愤恨至极,瞪着他的手叫他放开。他并不听,一味抓着她试图解释。她怒上心头,反手就是一耳光,似乎打得不比王宓轻,自己掌心也辣辣痛起来。没错,她心里潜伏着汹涌翻滚的怨气,她无处纾解。一切恶果皆因他而起,不打他打谁?打的就是他这黑了心肝的浑蛋!

    在场的人都被这出人意料的一巴掌打蒙了,沛夫人目瞪口呆,隐隐担心慕容琤要恼羞成怒。待要责怪弥生,却看她奋力地挣扎,叱道:“放开,再不放开我还打你!”

    他眼里黯然,隐忍着转过另一边脸道:“只要能让你泄愤,你尽管打。”

    宫人们垂首而立不敢正视,沛夫人在一旁傻了眼,见她又要抬手,忙不迭拉住了,“成了,气也撒了,他递脸上来你还真打吗?好歹顾念大家的体面,底下人都看着呢!”

    “我还有什么体面?都是他!都怪他!”她叫嚣着,“我再也不要见到他,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走!”

    慕容琤哀哀向沛夫人求助,嘴唇翕动着叫了声:“大人……”

    倒像是两口子闹别扭,沛夫人夹在他们中间委实难做,叹了口气对他道:“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千万别见怪才好。她在气头上,强留她越发叫她恼火。还是让她回去冷静一下,剩下的事以后慢慢再议。”

    他也执拗,可又不得不放手,脸上出现一种难堪的欲罢不能的神气。犹豫之际被她挣脱了,再想去够,她已经提着拖裙下了台阶,没有一点留恋,大步地往前走。飘带逶迤,迈过门槛,一旋身就不见了踪影。

    他像丢了魂,追上去两步又停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扫除了王宓那个大障碍,没有让她有半分的庆幸。那一耳光折损了她的威严,他也愿意十倍百倍地补偿她。将来登了大宝,她自然是他的可贺敦,是这天底下最尊崇的女人。两代君王的皇后,也不能弥补她受的窝囊气吗?

    沛夫人对插着袖子走到他身旁,“这回是伤心大发了,要痊愈,怕是要经历一番波折。”

    他喃喃:“她若是不能解气,我可以把王宓抓来任她处置。”

    沛夫人皱着眉看他一眼,“我的弥生从小到大都善性,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倘或要杀王宓,刚才一声令下就能做到。既然饶恕她,就说明她不愿意追究。叫她伤心的远不止这些,到底是什么,殿下比我更清楚。”她有些哽咽,“她小小的人儿,如今坐在太后的位置上,我想来就心疼。太后再高的衔儿,终究不过是个寡妇。我的孩子,她过年才十六岁。这样大好的青春,就这么浪费在冰冷的长信殿里……”

    他深知道自己欠她,欠得太多,几乎清算不过来。但是用不了多久了,马上就能终结这种可恶的生活了。一旦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他有信心可以挽回她。

    “我这阵子忙,不能进宫去。请大人帮我一把,替我好好开解她。”他涩然道,“眼下已经闹成这样,万一再有些什么,她更不能原谅我。所以求大人先替我吹吹风,他日我定不忘大人的恩德。”

    他点到即止,沛夫人心里有了底,颔首道:“你放心,我年下要送东西进宫,到时候再好好同她说。”

    他长长揖下去,回身出门,又是那种心怀天下的昂然姿态。沛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嗟叹,有些人是注定的皇帝命,九五之尊的派势长在骨头里,臣服他是顺应天意。如今只求弥生别那么死心眼,大好的日子不要过,别钻进那窄处,一条道走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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