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当你走了。”她现在看到他有些忸怩,日头底下相见更是难为情。朝边上挨了挨,让檐角挡住脸上的阳光。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好像往哪头靠都沾不着边。说是情侣,实在够不上。说是师徒,又好像差了一截子,闹不清是种什么滋味,不伦不类。
弥生还是比较谨慎的,心里依赖他,绝不做在脸上。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下意识地规避叫他夫子,那是她的一点小小的私心。总觉得你啊我的,显得更亲近。
她怯怯地看他一眼,他嘴角含着笑,温润儒雅,不拿架子。她忙移开视线,心头直蹦。这样下去怎么办呢,以往三年也常见他,那时只有栗栗然,从没有现在这样心慌意乱过。自打他卸下了矜持清高的面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只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立刻变得局促不安。弥生恼闷地嘟起嘴,都怪他轻佻,好好的师父没个师父的样子。连累她像害了病,离他近了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一时兴起,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我走了你不寻我吗?”他说,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看你在园子里转了两圈,可是在找我?”
弥生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支支吾吾了会儿,岔开了问:“我原本也要找夫子去呢,年前叫我抄的佛经都抄好了,等回头我送到衙门里去。”
他唔了声,“那个不忙,我先送你样东西。”
弥生有些迟疑,“送我东西?是什么?”
他撩起袖子把手托到她面前,自觉不好意思,便有些闪烁其词,“回来的路上正遇上胡人卖兔子,无冬说你会喜欢,我就买下来了。”
弥生呀了声,那兔子白颜色,眼睛并不像中原的发红。小小的个头,脆弱地轻颤着。她简直爱到骨子里去,不敢直接去捧,托着两掌叫他放上来。他也干脆,直接拎起了两个耳朵,那兔子吊在半空中后腿乱蹬,她大肆嗔怪起来:“你做什么,这样它多疼啊!你瞧它两只耳朵薄得像纸似的,你怎么下得去手!万一耳朵伤着了怎么办?”
那稚气的娇媚直叩上他的心房,他才意识到他的感情里也有柔软的部分。以往对人笑,笑起来没有感情,都是浮于表面的。同她在一起不一样,时时揪痛着,怜爱着。多相处一天,这种症状就加重一分。他通医理,知道无药可医,大浪袭来的时候只有仰着面迎接,即使吞没也无可奈何。
他笑了笑,“不过是只兔子,你这样紧张?我见那个胡人就是这样提的,不是好好的吗。”
“可见它在兔子窝里受了多少委屈!”她絮絮说着,拿鼻尖蹭蹭兔子的鼻子,“如今到了我身边,我要对它好些。先搭个窝,再给它洗个澡,瞧这身上一股子怪味道。”
慕容琤一愣,忙闻了闻手上,简直忍不住要犯恶心。慌忙到金井边上捋袖打水,弥生跟出去,睃着他笑道:“夫子真是爱干净,男人家太娇贵了不好。”
他转过脸来看她,“又胡说八道。”
她低头抚那兔子,微眯着眼,忽而从眼尾一瞟,“太娇贵了不好养活,就和女人似的。”
他瞪她,“你胆子倒大,敢说我像女人?”赌气似的补充了句,“你且等着,下回总要让你知道,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话是冲口而出,突然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她傻乎乎的不懂那些,自己却在话头子上占了她的便宜。他不免嗟叹,这是潜意识里一直肖想的吧!心里装着她,时间久了就总归生出别的念头来。他茫然搓着手指,一遍遍地在清水里涤荡。好在他这点自控还是有的,成大事者……当忍得。
然而弥生对他的好感却更进一层,在她看来夫子是极妙的人。虽然深不可测,但性格里总有些温暖可爱的成分。喜欢甜食,喜欢动物,最要紧的是爱干净。这点比那些半瓶子醋的名士强,据说有些人为了强装不羁,动辄一个月不洗澡,弄得满身虱子。所谓的风度雕饰到这个份上,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学琴的也散学了,来来往往都是招呼声。弥生把兔子掖在袖子里,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扮出疏离来,乍看之下果然是一派徐徐清风拂桃李的和谐景象。
弥生递上帕子,他接过来拭手,才打算同她回衙门里去,远远有人叫九兄。他踅身看,是令仪提着袍裾匆匆而来。到他跟前行了一礼,切切道:“我适才听底下人说,今早大兄带人抄了六兄的府第,六兄如今关押起来了是吗?”
弥生愕然抬头,竟没想到常山王就这么倒了台,这仇报得也忒快了。
慕容琤皱眉扫了令仪一眼,“这是朝政,你是女子,夫子没有教导你莫问国事吗?”
令仪打个寒噤,讷讷道:“我是心里急,一时忘了忌讳。可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兄长出了纰漏,我打探一下也是情有可原。”沉吟了下又道:“九兄好歹想想法子吧,或者同大兄求个情……”
“大兄遇刺也是他的手笔,同大兄求情,你去试试。”他冷冷别过脸,“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我该说的该做的都尽了心力,事到如今且听大兄发落吧。你别逗留,快些回宫去。阿娘那里多宽慰些,这才是你的孝道。”
令仪听了怏怏的,知道这位阿兄素来铁面无私,再黏缠也没用。只好肃了肃,蔫头耷脑地去了。
他敛袍穿过垂花门,弥生从后面赶上来追问:“常山王殿下真的下狱了?”
“这还有假吗?”他仰起脸,日光在灰瓦的屋脊上镶了层金边。他对着那抹光亮悠然一笑,“我说过要替你讨公道,不论早晚,绝不叫你的委屈白受。”
弥生跟在他身后,闻言又觉踌躇,夫子似乎和她以往了解的不同。他在面对三千太学生时大气谦和,同她在一起就有些小肚鸡肠,现在处理六王的事上,又明显的睚眦必报。这样的人要看透真是不容易,她挫了挫脚尖上的石子,有些惘惘的。夫子不是她想象中的温雅宽厚,她看着那个潇洒的身段,头一回感到无比的陌生。
脑子胡乱想着,随他进了正衙里。进门就见他翻书柜,捧了个木椟下来,把里面的书全掏空了递给她,“这个做兔子窝,别抱在手里,脏。回头让她们垫些棉絮进去,这会儿天冷别给它洗澡,会冻死的。”
她瓮声答应了,他又打水示意她盥手。她把兔子搁在匣子里,边打胰子边不住地觑他。他抱着胸带笑道:“怎么?不会洗手吗?可要为师帮你?”
弥生懂得察言观色,见他唇角结了花,就知道他又不怀好意。心头只是小鹿乱撞着,忙收回视线老实盥洗,一面踌躇着问:“六王殿下怎么冷不丁地入狱了呢?”
他拿拂尘掸扫案头的尘土,颇为漫不经心,“世上走一遭,过于外露总落不着好处。聪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样的性子没有不吃亏的。事还没办,大刀扛在头顶上,谁不知道他张牙舞爪的蠢样子?早有人看他不顺眼,这么个下场也是必然。”
他回答得有点避重就轻,弥生倒没有别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脸子能把个王侯拉下马,但看夫子深恶痛绝的神情,她又妇人之仁地觉得常山王可怜。
“夫子也不待见他吗?”她说,“到底是一母同胞。”
他回过身来,脸上阴云密布,“你觉得我冷血吗?”
她猛地吃了一惊,忙不迭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光微微颤动了下,调向别处,“我原先倒没有那么恨他,是他昨天晚上太出格。”这也是实话,虽然铲除六王是他肃清道路必须的一步,但确实如他现在说的,经过这件事,他更是恨他入骨。若说冷血,他也不否认。其实慕容氏的血液里或多或少都留有狼性,兄弟间并不像一般祁人那么和睦。就算表面和乐融融,私底下一点口角都会累积成深仇大恨。这是所有帝王人家的通病,心思窄,揪着一点什么就无限放大。因为爬得越高,离死亡越近,没有人愿意让自己成为活靶子。
她低头绞着腰上的流苏,大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战战兢兢的。他叹了口气,“听说晋阳王命人给你送礼了?”
她唔了声,“我是想等你回来同你商议呢,要不要把东西原物退还他?无功不受禄,他昨晚上算是救了我,我还没谢他,倒反过来让他破费。”
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么?”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两卷琴书孤本。”她嗫嚅着,“打发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揉着衣角的样子像是受了欺负似的,他看着好笑,“我又不骂你,你做什么这样?”
“我怕你生气。”她很快地回答,然后又诧异这个担心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怕他生气呢?
她娇柔的脸刻进他心底,像没开锋的砚台,墨块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难免感到疼痛。他软化下来,“我不生气,是他自愿送,又不是你问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么,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东道还了他的情就是了。”
弥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还的,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她自然要按他说的办。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广,没有半丝云翳。春日里难得有不刮风的时候,这样的天气蛮适合练长卷书画,因回头道:“带上笔墨,随我上南亭。”自己抱了卷轴和印泥迈出门槛,翩翩然朝游廊那头去了。
南亭其实应该叫弨弓亭,因为位置在太学以南,大家图方便,直接称之为南亭。
南亭不尽然是个亭子,那里是片空旷的广场。当年嵇康在太学任博士时为三千太学生奏《广陵散》,选的就是这个地方。如今南亭已经是个统称,代指道场和弨弓亭。从太学过来有段路,平常没有大的集会用不上这里,顶多书库里要晒书了才往这里运。弨弓亭地方宽绰,写了长卷方便出风阴干……他是这么解释的,弥生当然深信不疑。
慕容琤走几步,习惯性地回首一顾。她在后面颠颠地跟着,日光下一张不染纤尘的脸,纯洁的模样,简直可以和那只兔子称姊妹。他恶趣味地笑,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发现个有趣的现象,如今和她走在一起真真就是兔子和狼的故事。只不过这兔子太过可爱,叫他有些不忍下口罢了。
进了亭子扫开石案上的落叶,笔墨一并铺排好,便招她研磨。画纸用素绫,长长的卷轴展开了,拿镇纸结实压好。提笔蘸墨兑水,他惆怅起来,“画什么好呢?”
她蹲在边上眨巴着眼睛,“水墨丹青自然以山水为上,夫子可以画庐山。我没去过庐山,画出来,叫我饱饱眼福。”
他略沉吟,馨馨然一笑,“那就画庐山,条画四幅为一组,既然要画,便画个大全。”他学变文里的走板,唱了句:“徒儿,笔墨伺候!”
弥生顺势答声“得令”,调色的小罐子一溜摆上。夫子好兴致,兀自哼儿哈儿地唱起谣歌。她悄悄看他,他眼角眉梢藏着逍遥,十分快意的样子。抽了空教导她——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笔墨要神韵,平、圆、留、重、变。
弥生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唯唯诺诺应着。要说才情,她这辈子真没见过比他更高的了,似乎各种风雅玩意儿信手拈来。绢面上走笔生花,寥寥一点勾勒便是险峰对峙。逐渐成形了,山水环绕,有种咫尺天涯的错觉。
他画得很快,四幅下来竟没用多少时候。她目瞪口呆,“上回我看樊博士画金碧山水,四尺长的横幅用了三天。”
他乜她一眼,“我这是水墨,不是金碧。金碧要用泥金、石青、石绿勾边,画法不一样,耗时也不一样。”
她听了觉得扫脸,拜了个这么有学问的夫子,入室三年,连皮毛都没学着,也只有打打下手的命了。她起身挂条画,适才说起樊博士,才想到今天竟未见到樊家女郎。计较再三,实在对他们那天的谈话内容感到好奇,便回头觑他,“夫子,樊家女郎怎么没来学里?是有恙吗?”
他漠然写他的行草,抽空应了声:“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明明同人家很熟的嘛!”她不满地咕哝,撇得这么清,分明是在敷衍人!
慕容琤手上一顿,她这说法怎么听都有股子酸味在里头。心里空前地高兴,便含笑望着她,“你这样留意吗?我和樊家女郎熟不熟,同你什么相干?”
弥生心虚地背过身去,自己也开始琢磨这个问题。夫子说得没错,他同谁好,和她好像没多大关系。她只是个学生,学生管好分内的事就行了,师尊的私生活,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过问呢!只是犹不甘心,为了不让夫子误会,自作聪明地解释着:“樊家女郎真是不错,样貌好,人品也好……”
他蹙起了眉头,“然后呢?”
她心里一跳,这是要发怒的征兆!手忙脚乱地去收那些晾干的素绢,嘴里嘈切应着,“没有……没有然后了。”突然咦了声,发现那四幅画里原来是有玄机的。分开看山山水水各成一体,毫无牵搭。可是并排挂在一起,赫然就是一幅动物图!一头龇牙咧嘴的狼,正围着瑟瑟发抖的兔子打转。原本山脚下的潺潺溪流,居然变成了蜿蜒的狼的口水。
“哎呀,怎么这样?”她惊讶着,“藏头诗似的,夫子真了不起!”
远处林子里有沙沙之声,起了一点风,亭下的书法长卷舞动起来。她抱了满怀的卷轴,正要去料理,猛地被他扣住了后脖颈,像拎只猫一样把她扭转过来,还没等她回神,他的吻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什么都听不到了,松风鸟鸣都杳杳远去,只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嘴唇。他强迫她回应,勾着她的舌头打转。她颤得连站都站不稳,简直半挂在他身上。想别开脸,他不容许,手指插|进她的发里,用力固定住她,强势异常,几乎把她的魂魄都吸出来。
如同一场厮杀,酣畅淋漓,让他满意。她是稚嫩的可人儿,被动的,羞怯的。那些卷轴纷纷从她怀里跌落,他索性把她拖过来压在案几上。怎么办,无论如何都不够。大概真的禁欲太久,触碰到她,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她抬手想推他,然而实在虚弱,经不住他强悍的侵袭。指尖搭在他领口的皮肤上,想起来就令人晕眩。
弥生喘不上气来,癫狂和惶恐交织。她愿意和夫子那样亲近,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或许那点超出师生之外的别的感情早就悄悄萌芽了,只是她一直不自知。那么夫子呢?夫子不会是单纯的逗弄吧?最好不是寻开心,上次是夜里,人影模糊看不清楚,恍惚得像一个梦。现在是大白天,总归真真切切无所遁形了吧!如果他这回没有好的解释,弥生就决定要生气了。
他们呼吸连着呼吸,一样的心跳如雷。他终于挪开了,把脸枕在她的颈窝里,喃喃地念她的名字。弥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仰面看着弨弓亭顶上的藻井,一点喜悦倏地扩散,仿佛空气里的尘埃,充满她简单的世界。
他稍稍支起身子,眼睛直直盯着她,嗓音沙哑暧昧。在她下巴上啄了一口,“细腰,你喜欢我吗?”
弥生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红艳艳的嘴唇漾起温柔的笑意,不等她开口,自顾自道:“我喜欢你。”
这下子弥生镇定不了了,她想坐起来,他却不愿挪动,把她抵在案面上,眼里是促狭的光。靠得那么近,脸贴着脸,他的手臂横穿过她的胸绕到背后,怕石头的棱角硌着她,故意将她托高些。这么一来越发显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段,胸是胸,腰是腰,秀色可餐。
弥生羞得拿手捂脸,“夫子这是做什么!”
纤纤玉指盖住了眉眼,只露出丰腴的红唇。他重新低下头,唇瓣和她的隐约触碰,若即若离。她挪开手,大眼睛里装着迷离,就那么看着他。他笑了笑,“夫子吻你的时候不能睁眼,懂了吗?”
她果然傻傻地合上了,面若桃花,妖娆入骨。
他却不再吻她,用力把她抱进怀里。珠玉一般的耳朵近在眼前,他在她耳垂上一舔,她便剧烈地颤抖一下。他闷声笑,“细腰,你也喜欢我吧?”
她被他弄晕了,糊里糊涂嗯了声。攀着他的肩头,忽然发现她在邺城不是无依无靠的,原来一直敬畏的人变成了最贴心的人,那么以后他大约不会再欺负她了。
斜阳照过来,一片跳跃的金。她偎着他,柔软而驯服。他捋捋她的发,“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多好。”稍分开些,两手去捧她的脸,“细腰,夫子将来定然以天下为聘,娶你过门。”
弥生怔住了,错愕地望着他,“娶我?我们是师徒……”
“师徒不可以吗?”他抚抚她的颊,“你是注定要为后的,我若想娶你,必先称帝。所以你要帮我,助我登基。届时天下都在股掌间,谁还敢提师徒二字?”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全然没想到夫子会有御极的心思。她果然是看不透他,她一直以为他的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学,权力不在考量之中。今天这番话,的确令她惊讶。不过他做皇帝自然是极好的,他的人品才学大邺找不出第二个来,诸王之中他最有资格问鼎九五。可是他要她协助,她却闹不清楚了。
“我能帮你什么?”她茫然道,“我无权无势……”
他嗤地一笑,“我不仰仗你的权势,要权势,我手上也不缺。”
她越发纳闷,左思右想很觉惭愧,“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怕是要让夫子失望。”
她思想单纯,不知道她拥有的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优势。他伸手拉她,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弥生顺从地站起来,先前太迷乱,砚台里的残墨弄脏了她的袍襦。她低头看看,有些沮丧,“是老墨,洗了也得留下淡青的印子。”
“也不是没法子。”他细细审视一番,转过身去取端砚。执笔的手冲她身上点点,他笑道:“横竖已经这样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没在人身上写过字,正好叫我试试手。”
她发呆的当口他已经蘸了墨落笔,洋洋洒洒的一通狂草,银钩铁画,从她肩头飘坠而下。狼毫滑过她胸前的时候她飞红了脸,气鼓鼓地瞪他。他一定是故意的,变着法儿地戏弄她。
最后一个字写完了,他顺手撂开笔墨,端详半晌满意地颔首,“比我想象中的好。”
她别扭地立在那里,自己看看,他的字确实是妙,平白给她添了些落拓的书卷气。她咧着嘴笑,“倒也是。”
他踅身去收画卷,想起什么来了,慢慢道:“十一王这阵子留在京机,你们姊妹要好我知道,走动可以,别把咱们才刚说的话告诉十一王妃,记住了。”
弥生悄悄嘟囔了声:“我又不是傻子。”
他探过手来捏她的颊,带着宠溺的姿势。她望着他,他敛尽了锋芒,夕阳里的眉眼分外安和。她笑得有些犹疑,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惑。一直轻松的人生,自此仿佛沉重起来。
载清为情所累,很受打击。中晌用饭的时候见到弥生,便托着饭碗挨过来倒苦水,“我这辈子九成是要打光棍的了。”
弥生手肘支在案头上,托着腮看他,“又怎么了?”
“樊家女郎许了人家,隔不了多久就要出嫁了。”载清双手捂着脸,懊丧不已,“早知如此,我早些同樊博士提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可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作他人妇,我心里刀绞似的痛。”说罢一手抡拳,在胸口捶得嗵嗵响。
载清一厢情愿弥生是知道的,可是冷不丁听到樊家女郎要嫁人,再联系上那天一想,她大概也料到缘故了。想是她心仪夫子许久,一直没得到回应,眼看着到了婚嫁的年纪,再等不得了。可是她要嫁的是谁?不会正是夫子吧!她提心吊胆地问:“配的是哪家郎君?是学里的还是外头的?”
载清惘然地摇头,脸上很苦闷。然而到底是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脾气,一粒米夹在了牙根上,很费力地舔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又和语气不太搭调,只道:“外埠人,听闻是个持节使家的公子。相貌怎么样不知道,据说人品高洁。又是大妇的独养儿子,家财是不用操心的。”
弥生舒了口气,现在她满满的都是私心,只要和夫子没有牵扯,一切都好说。因道:“那不是蛮好吗,你要是真喜欢她就盼着她好,你瞧你,虽是嫡子,家里兄弟五六个。将来自立门户,家私分下来也有限。就靠你满嘴的天花乱坠,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樊家女郎若是跟了你,吃了上顿没下顿,得忍饥挨饿。”
“一派胡言哪!”载清不服气地拔高了声调,“我是个男人,能叫妻小忍饥挨饿?要不你嫁我试试,看我能不能亏待你。”
他话才出口,头上就挨了一记。弥生狠狠瞪他,“你腚上痒痒吗?再敢浑说我告诉夫子去,看他怎么罚你!”
载清告饶不迭,“好歹顾念,夫子近来越发凶了,你是跟前大红人,倘或告我一状,我吃不了兜着走。”顿了顿,又不无遗憾道:“说正经的,到天到地都是嫡长子占便宜,我家祖上分家还真是这样。田地银钱分两份,长房长子拿一半,剩下的一半底下小的平摊,真真得些渣滓,连塞牙缝都不够。百姓家是这样,连帝王家也是这样。你瞧那晋阳王,好的都是他得,豪奴广厦,威风八面。咱们夫子顶受排挤,连府邸都选到城外去了。你住在那里是知道的,和晋阳王府能比吗?同父同母天差地别,也只有夫子好性儿不争。”
弥生缄默下来,夫子是君子,看得开,不贪小利。可是大家都有眼睛,会看会分析。如今他们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纠葛,她知道向着他了,便也觉得他受了委屈。所以他那天的话她也认真考虑过,私下里是认同的。莫说现在关系匪浅,就算是以前单纯的师徒,她也愿意看着夫子步步高升。他这等才学,若屈居人下,的确是太糟蹋了。
但是天步艰难,传嫡立长是千百年来的定规,要打破委实不易。她的筷头子不闲着,把那块髓饼拨得来回打转,“争不争的又怎么样?晋阳王一个大活人在那里,况且还有广宁王呢。”
载清眯着眼睛朝外面眺望,“当真要比试,夫子次得过谁去?只是晋阳王厉害,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你没听说常山王的事吗?一身战功的王,如今被幽囚起来了,饮食溲秽共在一所,可怜见的。手上雄兵在握尚且如此,咱们夫子是读书人,要斗便只有靠权谋……”语毕左右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摆手道:“罢,还是莫论国事,免得惹祸。”
弥生才想接口,门前有人唤:“弥生师姐何在?”
载清回头看看,“是找你的。”
她立起来应了声,撂下筷子出去,那小师弟道:“门上托我传话给阿姊,阳夏有人来探看阿姊,就在停马石前等着呢!”
肯定是六兄!她兴奋不已,拔腿便下台阶,只听载清在后面喊:“瞧瞧带没带好吃的,记着给我留些!”
她顾不上搭理他,匆匆朝红门上跑。过了影壁往外看,谢允是瘦瘦高高的身量,着一身天青襕袍站在阀阅下。石柱的阴影遮住他半边身子,只留下纶巾上的皂条在风中转腾飞舞。他见了她淡淡一笑,招手喊“细幺”。
她扑过去,欢喜道:“六兄何时进京的?怎么不进太学里来?”
谢允脸上是笑着的,可是笑意未达眼底,看上去莫名有些哀愁。他说:“我前日到衙门里上任,诸事料理好了便来看你。你如今住在乐陵王府吗?一切可都好?”
她想起夫子总不免羞涩,潦草应了句:“都好,阿兄的下处都安顿好了吗?”
谢允点点头,“朝廷有专门的官邸指派,只是稍远了些,在建春门外璎珞寺那里,离乐陵王府倒很近。”
弥生越发高兴,“那敢情好,往后我可以走动,休沐的时候也不至于无聊了。”
谢允素来疼爱她,但因为不是嫡亲的,总难免忌讳。从前在陈留人口多,一个个眼睛睁得溜圆,没什么都要捕风捉影。现在离了那是非之地,心里反倒轻松起来,坦坦荡荡也不怕人寻衅。她这么说,他自然满口答应:“横竖你掐着时候,得了空到我衙门里来找我也使得。”
弥生道好,再看他,觉得他有些憔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得着佛生的消息,便试探道:“我阿姊也在邺城,阿兄可听说了吗?”
谢允微一怔,忙笑了笑掩饰过去,含糊应道:“我进城那天就得知了,先来瞧的你,回头找机会再去探望她。你见过她了吗?”
“正月底宫里设宴我见着她的,她过得不好。”弥生凄怆道,“同我说了十一殿下的病情,又说他脾气暴躁,佛生很受罪。”她边说边觑他脸色,“阿兄抽空去瞧瞧她吧,我年下还怨她不和家里通书信,现在看来是错怪她了。十一殿下一刻也离不得她,我估摸着她连写信都没有时候。”
谢允扎心扎肺地痛起来,如果她过得好,他自然是没有二话的。可是现状远远没有他期待的那么理想,一些原本和他无关的问题他也大包大揽地归咎于自己,只顾懊恼着当年能力不够,做不到带她远遁天涯。如今她受了那么多苦,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弥生看他不说话,脸色却越发苍白,暗里捏了一把汗,嗫嚅着:“阿兄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我扶你到我书房里歇会儿。”
他摆摆手,“不必,大约是这两天事情多,忙昏了头。”
弥生心里觉得难过,谢允是那种温暾的性格,没有刚性,语气和声音里都透着儒雅。这样的人受了不公平都闷在肚子里,说不出的可怜又可悲。她忙又添了句:“其实佛生就是琐碎事情多些,十一殿下看病吃药什么的,诸样要她打点。别的也没什么,倒没听说殿下有侍妾或外妇。佛生在王府是当家,地位也蛮牢靠。”
谢允勉强扯了下嘴角,“健妇持门户,胜一大丈夫。康穆王真好福气。”一头说,一头回身把车上的荷叶包拎来交与她,“我知道你爱吃五味脯,今早路过市集,看见有人在卖,便称了点给你尝鲜。这东西原该夏天才有,交春就拿出来,想是陈年的。”
弥生抱个满怀,撕开一角使劲嗅了嗅,眉开眼笑道:“还是六兄记着我,比大兄他们强多了。”
她依旧是小孩子做派,谢允看着她,想起佛生在闺阁时的样子,更加孤凄难言,略打了会儿顿便道:“我得回衙门里去了,手头还有些事没办完。横竖离得近了,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弥生知道他心里有事,只不说破。送他上了羊车,站在阶下仰脸道:“阿兄自己保重身子,府里不知安置得怎么样,我也不放心,隔两天我和夫子告了假过去看看。”
谢允道好,嘱咐她乖乖听话。拉缰的小子响鞭一挥,小乘的羊蹄踩在青石板上踢踏作响,脖儿上铃声在暖风里悠扬,慢慢去远了。
弥生目送着,直到他过了百尺楼才收回视线。转身正待回太学,一抬头,夫子赫然就在眼前。简直像个门神,站在槛外面无表情盯着她。她最怕他这个样子,过去的敬畏深入骨髓,已然成了习惯。她反射性地头皮一凛,吓得脸色发白。
“做什么?”他眉间阴霾氤氲,朝路口瞥一眼,“是谢允?”
她点点头,“是我六兄。”
他的眼角闪过幽光,“我碰巧听见你说要到他府上去,莫非你想搬出王府?”
弥生呆呆望着他,突然觉得脑仁疼,“夫子误会了,我没有想要搬出去。”
“最好是这样。”他说,“嫡亲的兄妹尚且要有避忌,何况他只是你的假兄。”
其实这是大实话,可是弥生听着却有些不高兴。她一直很疼惜这个哥哥,夫子说他是假兄,她几乎要反感起来。低头抱着荷叶包上了台阶,她悻悻回了句:“他是我阿兄,不是什么假兄,夫子别这么说他。”
她来了脾气,没有停留,从他旁边擦身而过。他站在斗拱下失了半天神,才发现自己当真有点草木皆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