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它自己掉下来了?”慕容玦踢了踢琴架,“这是名琴,早年西域进贡入汉庭的,是皇后殿下心爱之物。如今毁在你手里,谢弥生,你该当何罪!”
那常山王的声气很不好,背着两手站在她面前,她原就窝在席垫上,加上他身量恨不得比夫子还高,这么一来恍惚像座山,要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弥生早就听说了他的大名,战功赫赫的厉害角色。他的面相还真同几个见过的王不大一样,大王再不济,好歹五官很儒雅。这位六王眉眼不赖,可是满脸的肃杀之气,让她想起了庙里狰狞的铜人罗汉。
这把箜篌是皇后的宝贝,这下怎么办才好?她吓得够呛,仓皇站起来,看着地上的凤首欲哭无泪。东西坏了,她在边上,满身长嘴也撇不清。要说拿去修,断然修不起来。那曲木不仅仅是装饰,更是紧弦用的轸。轸断了,整架琴就散了。不管以前如何清音撼世,眼下再也没有价值,成了一堆废物。
弥生年纪小,闯了大祸不知怎么料理,惨白着一张脸,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咬牙道:“我去向皇后殿下请罪。”
慕容玦嗤地一声,“请罪?当年圣人攻打斛律氏,一半是为了江山,另一半就是为了这琴。它不是单独的一把,你仔细看看,这是凰。还有一把凤,高挂在圣人寝宫的墙头上呢!你去请罪,我看你们谢氏父子十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弥生彻底乱了方寸。她来背这个黑锅已经够冤枉了,还要搭上整个谢家吗?她没了依傍,本能地想找夫子,可是夫子不在。她怕得心肝都要裂了,瑟缩道:“那依殿下的意思,学生怎么料理方好?”
他鄙薄地皱眉,“我不是慕容琤,别对我自称什么学生!”
弥生被他斥得噎住了,如今人在矮檐下,没计奈何,只得低头道:“是我大意了,请殿下恕罪。可是这琴真不是我碰掉的,我也不知怎么的,还没靠近它就倒下来了。”
“那又如何?”慕容玦捺着性子听她申辩完了,脸上带着嘲讽的神气,“你在跟前,不是你也是你。你去问问这殿里站规矩的人,谁能出来替你作证?若不是你,就是她们。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你觉得她们能够为你主持公道吗?”
弥生已经成了失舵之舟,现在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夫子了。她想着就要朝外去,“我找我家夫子讨主意……”
可是才走了两步就被他拽住了手腕,“找他?他可是孔夫子托生的,满嘴大道理,遇着事就怕受拖累。你与其去求他,倒不如求求我这眼前人。”
弥生惶骇地审视他,求他?然后呢?
慕容玦突然一笑,“我的混账事办得多,再添上一宗也没什么。这个罪名我替你担下来,事成之后你怎么报答我?”
他用力抓住她的腕子,她挣了几下挣不脱。大概惹怒了他,发狠把她拖到幔子后面去,朝墙上一摁。像拿捏住了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只差用针钉住翅膀。
“你再闹,非闹出一天星斗来?”他压低了嗓子恫吓,“还不给我识相些,仔细一会儿人来了,你逃不过罪责。”
弥生怕透了,反而平静下来。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缓了口气道:“我和殿下没有交情,殿下替我担责,我也过意不去。殿下好意我心领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杀是剐,我绝不推托。”
慕容玦吊起一边嘴角,直直望进她心里去,“你倒大方得很,自己豁出去,一门老小也不顾了?”话锋一转又道:“你放心,我帮了你,不要你为我上刀山下油锅。我如今缺个内当家,你给我做王妃如何?我也是堂堂的王,配你谢家女不算高攀吧?”
弥生没遇见过这么说话不拐弯的,直截了当要她做妃,就像街市上买菜那么简单。她错愕地看着他,“殿下未免太过无礼了。”
慕容玦没有太多耐心和她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于他来说娶谁做主妇并不重要。既然跟前有现成的,加之长相不错,门第风骨也高,最要紧的是在政途上能助他一臂之力,这样有百利无一害的良配,迎过门也可以将就。不过她的小脾气不讨人喜欢,怕成那样还装清高,没有一点弱者该有的觉悟。
他虎口上使了劲,这么细的手腕,怕是再用点力就要断了。他有种想把她撕碎的冲动,低头扫了眼,才发现她身条真不错。隐约兰胸,杨柳细腰,再加上这鲜花一样动人的面孔,的确有让男人癫狂的本钱。他倾身把她压在墙上,可以凭感觉描绘出那玲珑的体态。她羞愤交加,扭着身子试图摆脱他,在他看来简直幼稚得可笑。
“怎么?不愿意?”他挑衅地睨着她,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肩头一路捋下去,停在那腰臀之间来回抚摩。一面俯身耳语:“别乱动,仔细引出本王的火来。届时不管你答不答应,可都要指婚给我了。”
弥生不明白他指的“火”是什么,只知道和陌生人接触让她极其排斥。她可不怕触怒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又踢又蹬,想把他从身上剥下来。可是常山王是行伍出身,哪里那么容易对付!她折腾半天都是无用功,喊又不敢喊出声来,只得涨红了脸,憋了满眼的泪,不屈地瞪着他。
终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这里也被他上下其手占了很多便宜。仔细分辨了声音,像是大王慕容琮。她失望之尤,料着今天是死期到了。慕容玦捂住她的嘴不叫她喊人,肩头死死杵着她,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要把她的骨头碾碎。弥生疼得直抽泣,突然眼前一亮,厚毡被人撩起来,地罩后面探出一张惊讶的脸。
“六郎,你这是做什么?”那是广宁王慕容珩,看到此情此景也着了慌。
弥生被扣着嘴说不了话,只好用眼神求救。二王平常缺乏威信,兄弟间没人拿他当回事,在目空一切的六王这里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因此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只道:“二兄别多管闲事,快回你王妃那里去吧!”
慕容珩认出她是上回在晋阳王府给他套暖兜的女子,眼下拔刀相助义不容辞。这里正打算救人,不想身还未动,被后面的人一下撅到了边上。
晋阳王的腿将养了半个来月恢复了七八成,虽然还跛,走路倒没有大问题了。看见慕容玦敢用强,再想想自己两次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凭什么他认真对待的人,到这里却要受到这厮的侮辱?当下气红了眼,这趟是新仇旧恨一并算,咬着后槽牙上来就是一拳。
慕容玦没提防,一下子被打倒在席垫上。两臂横扫过矮几,几上的花瓶摆设乒乒乓乓滚了满地。战场上拼杀的将领,受了这等屈辱哪里肯罢休,挣着要起来反击。慕容琮瞅准了时机又补了个窝心脚,指着鼻子骂道:“褐烛浑,你果然好兴致!我还未同你算账,倒叫你得意起来!”
慕容玦愤怒地低吼:“大兄平素压我一头倒罢了,这趟却凭什么?要算账只管来,我倒不知我亏欠了大兄什么,哪个地方需要偿还的。”
他们兄弟争斗,弥生抽身揪着领口退开老远。心里还扑腾着,庆幸着总算安全了,真是老天有眼!
慕容珩把她挡在身后,扭头看了她一眼,“还好吗?没事吧?”
事倒没事,好也好不了。姑娘家没见过这阵仗,真是吓坏了,到现在小腿肚还直打哆嗦。
“二王殿下,我家夫子呢?”她上下牙磕得咔咔响,眼神颤巍巍地巡视着殿内,“我家夫子在哪里,殿下看见了吗?”
慕容珩不理会那边的唇枪舌剑,扶她转过地罩,到胡榻上坐定,吩咐人上茶汤,边道:“他约我同大王到这里来聚,可我们进了殿并未见到他,大约是被什么事打岔耽搁了。你等着,我这就打发人去找他。”
话音甫落,门外慕容琤拎了两只瓦罐进来,罐口上的红纸封了蜡,看样子是刚出窖的花雕。跨进门槛时似乎大吃一惊,搁下手里的东西过来问话。弥生呆呆的,看见他反而不知怎么开口。还是慕容珩这般那般细细说与他听,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回身瞧那头待要打起来的兄弟俩,慕容琮腿伤还没好利索,若是真动手势必吃亏。
慕容玦是硬茬子,决计不肯让半步。惹怒了他,天王老子也不在眼里。果然揎拳捋袖,打算扑将上去。慕容琤快步过去挡住了,冷着脸道:“六兄未免太不给我面子,我带来的人,阿兄若喜欢,大可以到母亲跟前请旨。挑了好日子,再三媒六聘上谢家求亲去。如今这样,闹的是哪出?好在大兄和二兄及时赶到了,倘或再晚些,在母亲宫里出了事,不说我难向谢家交代,连母亲脸上也不光鲜。”
慕容玦眼高于顶,素来是不听人劝的。他反手把慕容琤推开,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我怕什么?闹开了也无妨,大不了给她个正头的名分,迎回府去就是了。”
慕容琮啐了声,“你这做派,和外头混账行子有什么区别?你只当他谢家是好相与的?迎娶她,且看你有没有这造化!”
慕容琤抿起唇,眼里笑意一闪而过。他远远招呼弥生道:“起来,咱们回去。”
弥生勉力站起来,摇摇欲坠。他狠了心别过脸去不看,冲慕容琮作了一揖,“我先出宫,余下的大兄处置吧,别闹大了才好。”
慕容琮看了弥生一眼,颔首道:“我省得。”
慕容珩在边上喃喃:“眼看着要开宴,你这会儿走了,母亲问起来……”
“这样子还吃什么席面,横竖二兄替我周全吧!”言罢他一甩袖子,领着她朝宫门上去了。
夜色昏暗,没有月亮,寥寥几颗星镶在天幕上,一点微光连闪烁起来都显得吃力。宫城夹道上高高挑着绡纱灯笼,漾得久了,灯火俨然吃进了两面墙头,一眼望过去无尽的红。
弥生艰难地跟在他身后,他在光影里穿行,走得很快,身上的玉色地白柳条襕袍也沾了水汽,看起来孤高而哀艳。他似乎很恼闷,究竟为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弥生觉得她才是受害者,他要是和她动怒就太不应该了。
夹道里总有宫人擦身而过,或作揖或纳福,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弥生无比沮丧,这趟进宫就是场噩梦,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记忆。以后打死都不来了,想是她和这浩浩殿堂八字犯冲,赴个宴险些连小命都丢了。看来她还是适合坐在街边的小店里吃杂食,同这些贵胄相处有困难,不如听跑堂的伙计谈《山海经》来得自在。
慕容琤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彷徨、愁苦、郁结、愤怒……他知道登极没有坦途,他的序齿那么吃亏,空有满腔抱负也是无用。以前心无旁骛地朝着一个目标进发,可是时间久了,各式各样的阻碍层出不穷。比如她,如果油滑一点,奸诈一点,他在她身上打算盘,即使费些脑子,还不至于感到痛苦。可是她这么单纯无害,对任何人都不设防。他不敢想象她落到别人手上会是怎么样一种境况,如果再有六王这等莽夫,计划好的东西出了纰漏,她一个人怎么应对?
他多想去牵她的手,可是宫里太多双眼睛。他只有加紧脚步,快点出凤阳门。这里不是他主宰,进了皇城就像被拗断了四肢,除了一颗心还在腔子里跳,余下的只有一个躯干,半条魂魄。人就是奇怪,一面厌恶着,一面又不屈,征服欲硕大无朋。他心高,不甘于屈就在那三尺案几上。书读够了,盼望有更大的舞台发挥他的专长。欲壑难填,这就是男人。
渐渐离宫门近了,城墙厚,门洞也幽深。从这头进去,到另一边有禁军把守的地方少说也有二十步。他转回头看她,看不清脸,只有那个熟悉的刻进心里的轮廓。她走得踉踉跄跄,门洞里的穿堂风扫过来,广袖鼓涨,翩然欲飞。
她永远迟钝的样子,因为不了解,所以也不会付出。女人的身体,孩子的心。如果她一直留在阳夏,姊妹间说话少不得谈及男人,时间一长不懂也懂了。可怜她在太学的三年多,从来没有人教会她男女之间的情事。
弥生抬头,看见他折返向她走来,料着他大约改主意了。到底宗亲都在,单单他缺席了不好。她也准备硬着头皮跟他回去,可是没想到他一把便将她搂进怀里,强悍的,不容反抗。
“夫子……”
她意外低呼,然后他的手指在黑暗里捏住她的下巴,在她惊讶的当口俯身来吻她,带着满腔不得疏解的压抑。
弥生措手不及,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紧紧攀附他,避无可避。夫子是温润的人啊,从来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具有侵略性。和昨晚不同,昨晚是泓静静流淌的水,今晚便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她几乎要化了,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只知道夫子的吻那么新奇,和她舌尖相缠,无止无尽。
他气息不稳,原来如此,这是她的味道,甜的,蜜一样,世间难寻。他收紧手臂,他的弥生,他的细腰!他一个人的!想起慕容玦他便恨,最心爱的东西被亵渎,那种仇怨刻肌刻骨。他事事有把握,这次是个意外。他没想到自己沉沦得这样快,半个月前他还可以收放自如,但是仅仅这几天时间,他居然成了这副模样。爱情不知不觉发酵,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晚了,来不及了。
他用全部的生命拥抱她,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她垂髫之年开始就在他身边。他看着她一点点拔高,看着她一天美似一天……他心里的怜惜不比她的父母少。其实在他眼里,她早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管将来事态怎样发展,她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他发狠吻那红唇,怎么都不够。她傻傻的,不懂回应。他听到她低低的吟哦,只消一声轻叹都能让他崩溃。他沿着纤细的颈项缠绵吻下来,嘴唇碰到搏动的血管,她的香气随着每一次脉动扩散。
弥生猜不透夫子要做什么,饶是她再木讷,也知道他们现在做的事超出了师徒的范畴。不光今天,昨天也是,她那时居然会傻乎乎地信他的话,现在想来真是笨死了。夫子喜欢她,喜欢她才吻她。这种喜欢和别的不一样,这是私密的,两个人都不愿为外人道的。
她忐忑不已,他是遥遥若高山的师尊,如今这样,岂不是大大辱没了他!
“夫子……”她唤他,声音软得像一蓬烟。她迷醉了,醉在他铺天盖地的温情里。
他重新回到她唇瓣上,舔舐,吮吸,把她的话都堵回去。现在什么都别说,他什么都不要听。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情不自禁,也许明天就好了,眼下胸口疼痛,她是药引子,唯有她能医治。
唇齿相依,缱绻悱恻。他抚她的耳垂,和她额头抵着额头。彼此都不说话,这样静静的就很好。等到稍平了心绪方牵她走,车辇在御道旁候着,来时是两架,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先登了车再探身拉她。弥生顺从地坐进车厢里,车门合上了,车棚子上吊着灯,橘黄的光透过门上直棂照进来,幽幽的一缕,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捏着她的腕子,弥生有些吃痛,轻轻抽了口冷气。他觉察了,拖到亮处查看。她是极嫩的皮肤,稍不留神便会留下触目惊心的淤青。他细细地端详,蹙起眉问:“是六王做的好事?”
弥生提起六王就抵触,又屈又愤地申诉:“那把箜篌不是我弄坏的,他偏说是我的错,告到皇后跟前要问谢家满门的罪。”
“是那把凤首?区区一架琴,也值当他小题大做?定是还有别的什么,你说。”他按捺着,“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弥生斟酌了好久才嗫嚅道:“六王的意思是他替我顶罪,事后我得嫁给他报恩。”
慕容琤怒极反笑,“这个杀才,当真是什么都能说出口。”他在她肩上按了一下道:“你放心,他猖狂不了几日,这个公道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她抬起眼,晶莹的一双眸子,“可是这么甩手走了,回头圣人和皇后殿下问起来,夫子怎么交代?”
他笑了笑,那倒不妨事,宫里自然要问个明白的,有晋阳王在,什么事情都捂不住。他必定添油加醋地一通指证,再加上上次遇袭的事收罗到的诸多人证物证,宫宴过后必定会有大行动。六王玦想翻身,这辈子也不能够了。他不必动手,只要作壁上观,紧要关头踩上一脚,也够替她报仇雪恨的了。只是……
“委屈你了。”他低声道,“我没想到六王竟然如此呆蠢……不该让你一个人的。”
弥生侧过身,把肩靠在车围子上。先前的事真的吓着她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现在回想起来也庆幸,“多亏了晋阳王和广宁王,下回见着他们要好好答谢他们。夫子也别自责,我没什么事,都过去了,就别再多想了。”
他怎么能不多想,简直让人后怕。他嘴里喃喃着:“是我失策,办事欠考虑了。应当让你带上皓月和皎月,有她们在,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弥生含糊应了声,抱着胳膊倚在坐垫一角思量。今天的事都太奇异,先是六王演的那出闹剧,然后是夫子莫名其妙的吻……她脸上火辣一片,抬起手摸了摸,手心却是冰冷的。躲在暗处看他,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她鼓了几次勇气试图问出个所以然来,可是话在舌头上打个滚,又囫囵吞了回去。到底不好意思,大姑娘家的,有些东西真的问不出口。难道问他为什么要亲她吗?如果夫子又找出些稀奇古怪的理由来怎么办?再如果,夫子说喜欢她,又怎么办?
往后相处大约会变得别扭了,他们这算什么呢?
“你冷吗?”他说,“过来。”
弥生傻愣愣没动作,他自发挪到她身侧,揽过她,让她停在他臂弯里。他吻她的额头,呼吸里带着颤抖,“细腰,你不要怪夫子。”
她飞红了脸,夫子这样看顾她,她算是知足了。摸到他的手指,往上一些,扣住他的脉搏,她又发现点小小的乐趣。夫子心跳很快,原来紧张的不只是她。
慕容琤好笑起来,这丫头真是少根筋的,这时候还不忘了自娱自乐。
“你替为师诊脉吗?如何,辨出什么来了?”
她仰起头,嫣红的嘴唇离他不过三寸,絮絮叨叨地说:“夫子脉跳急促,属数脉。照面上看,邪气亢盛,气血充盈,脉快有力,是实热。夫子,您要泻火才行啊,否则气冲上顶,要作病的。”
外面驾辕的无冬没耐住,噗地一笑,忙咳嗽着掩饰了过去。
慕容琤嘴角微抽,“这回说对了,为师近来确实虚火盛行。想是老了,不中用了。”
她听他说自己老可是万万不依的,“夫子春秋鼎盛,正是如日方中。真要是老了,应当是虚热才对……”
他看着那唇一开一合,温热的气息几乎和他相接。他难掩心中的渴望,顺势啄一口,细细的满足,细细的喜悦。半晌才道:“嘴唇别人碰不得,知道吗?”
她靠在他怀里连神魂都要幻灭了,这么一次又一次,当真羞死人!她掩住脸,声音从指缝中发出来,平添了娇糯之气,“夫子真坏!”
他窃笑,“哪里坏了?”
“欺负我不懂事吗?我如今大了,其实什么都懂。”
一般说自己什么都懂的人,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他愉悦地扬起声调哦了声,“当真什么都懂?那过几日带你去看场好戏,若是连那个都见识过,我才信了你的话。”
她是孩子心性,一听有新式东西可看,转头就来了兴致,“是什么?夫子快说与我听。”
他夷然笑着,神神秘秘的样子,“不可说,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他三缄其口,她便有些怏怏的。突然想起皇后唤他乳名,禁不住哧哧地笑。他盘问她,她磨蹭了一会儿才道:“那天的鸡血石印章还没来得及刻呢,明日我回了太学,夫子有空便教我吧!横竖无咎的模子打好了,那我刻的那方印上写什么?”她带笑看他,“写叱奴吗?”
她到底放声大笑,笑得花摇柳颤。他被她嘲弄得发窘,摆出个正经脸子道:“不许笑!”
“怎么不许?”弥生边笑边拭泪,“皇后殿下这么叫你的,又不是我给你取的绰号。你别忙赖,我说错了吗?”
那个乳名是当年外祖父取的,拓跋鲜卑里的叱奴自有他的含义。他捋捋她的发,“你别笑,叱奴在鲜卑语里的意思是狼。祁人和鲜卑人的理解有歧义,听见个奴字就要笑吗?亏你在我门下三年多,胡书算是白学了。”
叱奴明明是极可爱的名字,谁知语言一换,立时变成另一种杀气腾腾的意思。弥生有些失望,“那其他两位王呢?他们叫什么奴?”
夫子白了她一眼,“只有我一个人带了奴字,大王的小字叫祁连,二王叫石兰。”
弥生再次讶异,“石兰是女人的名字。”
“石兰在鲜卑语里是狮子的意思。”他苦闷地点她脑门子,“你不能长进一些吗?傻成这样,将来怎么办?”
“我是傻。”她颓丧地点点头,似乎认命了,“我阿娘说傻人有傻福,想的事情少,人就受用许多。”
他听了叹息,但愿她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两下里都省力。可是他能够安排她的生活,却阻止不了她长大。他带着痛惜的口吻告诉她:“你母亲说得对,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看淡一些。纵然不顺遂,睁眼闭眼地也就过去了。你记着,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我替你扛着。”
大王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尤其铲除异己方面更是不遗余力。六王在昨天的争斗中没有落着好,第二天大将军的京机驻军便闯进常山王府,变戏法一样搜出了告天的铭文和十二章平冕服。再加上大王遇刺前后收集的证据,林林总总罗列好,庙堂之上恭呈御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常山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罪名坐实了,当即便被革除爵位下了大狱。
一个战功赫赫的王,最后落个锒铛入狱的下场着实令人唏嘘。圣人是杀伐决断的人,有时甚至残酷。功过不能相抵,他可以给爱子殊荣,可一旦发现谁敢撼动他拿命开创的基业,立刻就变得六亲不认。因此六王下狱后绝不亲审,全都交给大王和大理寺卿主持。慕容琤官拜司徒又兼着太尉,这等朝野震动的大事,总免不了要参与。
六王和大王一向乌眼鸡似的,即便满心的冤屈也不会向他告饶,倒是对他这个最年幼的弟弟还存着三分指望。好歹是一母的同胞,平时关系虽谈不上好,也不见得坏。像这种性命攸关的当口,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了。
其实他看错了人,最该托赖的应该是二王才对。二王虽庸碌,官职却不低,尚书令兼中书监,论职权比慕容琤还正统些。二王又是念旧情的,尽管这个阿弟常年挑衅他,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却还想着网开一面。
他犹豫着对大王道:“总算兄弟一场,阿兄是不是再命大理寺核查一下,万一有人从中使手脚,岂不误伤了六郎的性命?”
晋阳王斜了他一眼,“由头至尾都是我亲自督办,你所说的借刀杀人,指的不是为兄吧!我何尝不知道手足情深,想咱们是一道长大的,这些年腥风血雨里打滚,我自问未曾亏待过诸位兄弟。可我万万没想到,如今有人恨我至此,要取我的命。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不严办这厮,难解我心头之恨。”
大王的话水分固然大,却坚决地表明了态度。二王闹个没趣,那大理寺卿在众王跟前和地上的尘土没区别。慕容珩转过脸看看他,暗自一叹,再看看慕容琤,“九郎,你别闷着,好歹说句话。”
慕容琤对插着袖子,脸上表情千年不变,“二兄叫我说什么?我心里再痛惜也无法,两个都是兄长,大兄的伤势你我都看见了,只差半分腿就废了,好歹总要有个说法。目下所有证据都指向六兄,这件事对大兄是切身的伤害,二兄要求情也当同大兄说。该如何决断悉听大兄的意思,我不过是个陪审,无权置喙。”
慕容玦没料到他是这样的态度,立时四肢百骸都冷透了,死死瞪着他,心头恨出血来。
慕容琤乜了眼,看他这虎视眈眈的模样,若是这趟不斩草除根,出来便是个大麻烦。于是掉转了话头又道:“依我说,大兄即便不追究,六兄这趟的罪责也难逃。还有谋逆一宗,不是连通天冠都搜出来了吗?若是替他脱罪,陛下面前也不好交代。”
牢里的慕容玦终于咆哮起来:“枉我待你亲厚,这会儿竟落井下石!我算瞧出来了,你素来不哼不哈,诸王之中最有野心的其实便是你!你整治死了我,接下来鲸吞蚕食,哪个不是你的盘中餐?慕容琮,你莫得意,且有你哭的时候!你这好兄弟,将来必在黄泉路上送你一程!”
慕容琤面上一沉,“大兄二兄可看见?他得了失心疯,满嘴的疯话。这事我不管了,免得招怨恨。只是一句,猛兽安可出笼?大兄瞧着办就是了。”
慕容玦何等的力气,癫狂地撼动木栅,把顶上青砖都要摇下来。一头作困兽斗,一头扯着嗓子叫骂:“叱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打压手足,天也不饶你!”
慕容琤不理会他,对大王作揖道:“大兄明察,我再不想蹚这潭浑水了。到头来落不着好,连自己的名声都搭进去。我是一心做学问的,府里连个仪卫都没有,比不得六兄兵权在握。这么顶大帽子扣下来,我生受不住,还是回阿耶跟前告个假,称病退出的好。”言罢也不等慕容琮发话,自顾自敛着广袖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刚从暗处出来,外头阳光照得人眼晕。拿手挡在眉上远眺,树都发了新芽,庙宇楼台掩映在湖光中,别有一番曼妙姿态。
风里有了隐约的暖意,春日静好,一切都是簇新的。他生出点闲庭信步的雅兴,这里离百尺楼不远,走回去不过两炷香。他背着手慢慢地踱,街市上人多,他这一身绯衣在人堆中尤其扎眼。他是高贵的出身,铜驼街上多的是平民乞丐,一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托着碗乞讨,看见他却不敢近身来,只远远立着,瑟缩着。他感到辛酸,大邺立国后等级空前森严,富的更富,穷的更穷。这些底层的人碰见做官的便害怕,大理寺有专管这一项的衙门,冲撞了朝廷命官,要挨鞭子甚至是笞杖。
他命无冬去施舍五铢钱,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但却听到无冬一一和那些乞丐介绍着:“这是我们乐陵王殿下,心肠最好的大善人。”然后所有人都跟风,朝他遥遥稽首,“乐陵王殿下是菩萨转世,好人有好报”云云。
他摆摆手沿街往前去,到了个胭脂水粉的世界。垄道两侧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摊子,花红柳绿地摆满各式女孩用的东西。菱花镜、香囊麝串、金玉玳瑁首饰……那些小贩见有人来便热情地招呼:“贵人看看我的东西,选中了给家下娘子带几件回去。野店里的首饰虽不及银楼金贵,但自有野趣。贵人只管挑,挑好了咱们再议价钱。”
慕容琤边行边看,到底太粗鄙,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后面无冬赶上来,指着道旁的竹篓子道:“殿下瞧那头,有个胡人卖兔子。据说那兔子长不大,个头如硕鼠。要是买了送女郎,女郎定然极高兴。姑娘家最爱猫儿狗儿,送个活物,岂不比那些世俗玩意儿强些嘛。”
慕容琤拿手上的扇子敲他脑袋,“杀才,敢揣摩起我的心思来。”
无冬缩着脖儿觍脸笑,“小人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上回听无夏说女郎给殿下买了麈尾,跟那店主充了半天男人,临要成交给晋阳王殿下坏了事。好在最后是买成了的,只是多了那一番周折,这份情义殿下肯定要领。女郎是谢家的女公子,要星星都能摘下来,寻常物件断看不上。还是那兔子好,养着也稀罕。”
慕容琤听他这通卖弄,想想也有几分道理,因掖着袖子转到笼前,问了价,挑了只通体雪白的托在掌上。那兔子湿漉漉的鼻子和三瓣嘴在他虎口上来回嗅,他不由笑起来——怎么,闻着血腥味儿了?这兔子倒比人还聪明些。广袖一掩,把它罩在澜边下,一路摇摇曳曳朝太学而去。
到了红门上魏斯迎上来,满满作了一揖。见左右无人,悄声问:“夫子,六王那事可办妥了吗?”
他嗯了声,“这半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魏斯道:“官署这里倒无事,不过晋阳王先前打发人给弥生送东西来了。”
他调过视线来,“送了什么?”
魏斯见他面色难看吓得一凛,忙道:“我看了眼,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些书和文房。”
他抿起唇,脸上带了薄怒。穿过回廊朝官署去,走了两步又顿下来,“她这会儿在女学还是在耳房?”
魏斯说在女学,话还没收住声,他已经振袖去远了。
兔子在他掌心里,热热的、小小的一团。兔毛太过柔软,他每每担心不留神会把它掐死,只敢小心翼翼虚拢着拳头。过了垂花门朝学里去,院子一头有淙淙琴音,另一头静悄悄的。他站在廊庑下观望,庞嚣在多宝槅前踱着方步教学,帘栊上的褐纱微漾着,竹篾帘子卷得高低错落。学堂里光线不甚亮,瞧上去雾蒙蒙的。整块的席垫上纵横各摆三张撇腿案,不过九个人,他仅凭直觉,一眼就能找到她。
她如今不戴小冠了,也和宗族女子一样垂发。松松的一把拢在身后,更显出典雅端庄。他就这样远观着,心里安定下来。手指抚抚兔子的小脑袋,开始设想她见到这小玩意儿时的笑模样。只是太多无奈,如果没有那些外在因素,单纯这样静静的学院时光,该有多惬意舒心。
她似乎察觉到了,转过脸朝他这里看。然后扬起一点柔艳的笑,像花瓣落在水面上荡起的涟漪。
他倚着抱柱,极有耐心地等她。等她散学了告诉她常山王下狱的事,她泄了愤,一定很欢喜。他低下头看腰上的蹀躞带,拨了拨垂挂的金奔马,这个同她也是一对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总是悄悄做些幼稚的事情。仿佛这些细碎的东西汇集起来,最后可以形成一个魔咒,把她的心永远禁锢在他身边。
又过半盏茶工夫她们方结束课业,他看着她慢吞吞地收拾几上纸笔。想是故意要显得镇定老成,动作越发迟缓。
他有意回避那些姊妹,闪身进了边上书房里。她抬起头来寻他,没找到,明显一怔,急急地奔出来四下里看,半晌无果,满脸失落的神气。他原本打算逗弄她,可是终究没耐住,半遮半掩地叫了声“细腰”。
她意外地回过身来,哎了声,快步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