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习惯,出了元宵节才算完整地过完了年。只是初二开始便不那么隆重了,无非遵守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一早府里的女孩子们便忙起来,剪人形的五色绸贴在屏风上,又在金箔上雕刻人胜戴于鬓角。初七还有做煎饼的习惯,要在庭院里亲自动手,这就难煞养尊处优的娘子们了。
弥生拿着火镰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原本男人才会做的事,她办起来也毫不费工夫。引火,支锅,驾轻就熟。姊妹们都感到惊愕,她站在那里,却恍惚有了点格格不入的悲哀。
“我不是深闺里的娇娘子,我是假男人。”她垂着嘴角,盘弄手指头。
众人大笑,“说浑话!哪个娇娘子比得过你去?你是巾帼英雄,文武全才!”心里喟叹着,到底在外求学苦,真真练得刀枪不入了似的。这样的女子不多见,也许将来有番作为也说不定。
这儿谈笑着,底下几个侄子挑着挂了钱串的竹竿来,围着火堆打转。道生一看就驱赶,“去,去,哪里不好玩,跑到这里来耍把戏!仔细告诉你们父亲打你们!”
孩子们被撵走了,莲生笑道:“真是晦气,打粪堆的东西,偏拿到锅灶边上来。”
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遗留下来的,关于打粪堆有个典故。说河间商人区明有一天经过彭泽湖,从河水里出来个衣着华美的人,自称青洪君,请区明过府游玩,有厚礼相赠。青洪君问区明要什么,边上人教他说“但乞如愿”。如愿本来是青洪君珍爱的婢女,最后不得已,赠给了区明。自此以后区明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到满足。只可惜那区明度量狭小,大年初一如愿起得晚了些便棍棒相加。如愿逃到了秽土堆里,区明用钱杖敲打呼唤,但如愿再也不回来了。后世把这故事演变成了习俗,打粪堆乞如愿,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弥生并没有那些忌讳,边忙着捞袖子熏饼子边道:“孩子家,有什么可计较的。我先头想问,一打岔忘了。上年我走的时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怎么如今不见孩子?”
玄生哦了声,“下雨天里打檐下过,滑了一跤,把孩子跌掉了。说起这个来怄得慌,我母亲不问情由就骂。二嫂子可怜的,身子虚着呢,跪在胡床上打躬磕头。真是惊着了,到现在都病歪歪的。”
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前朝的辽东郡主。可惜娘家失势了,婆母要寻衅,只有忍气吞声。
几个女孩子都是没出阁的,推己及人,免不了“悲且伤,参差泪几行”。
这头感慨着,一个大房的嫂子远远地走了过来。探身看看她们做的饼子,笑道:“大人们登高去了,差我来问问可吃得。今日上新菜,厨里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只等着你们的熏饼就菜呢!”
再一打量,那四个裹着袖子站干岸,只有弥生一个人忙活,嗬了声道:“这倒好,一家子几十口,全指着细幺一个人,了得!”便叫下人拿缚带来,绑了广袖上来搭手,“常年不在家的,难得回来还要这样劳累,可叫我看不过眼。”
大嫂子说着想起今早驿丞送来的手书,又道:“阿家同你说了吗?九王回信,十五观礼是一定要来的。这会儿安排了手上事务,十三动身,第二天便到了。”
她吃惊不小,“夫子要来阳夏?倒怪了,我只当他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观我的成人礼。”
“这话不对。”四嫂子说,“你是入室弟子,夫子到场见证本就是应该的。若推说忙,不肯来,反而失了礼数。”
她听了惘惘的,看来还要准备一套说辞同夫子求情。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她和夫子除了课业上的问答,平常是不怎么说话的。眼下冷不丁要论起她的婚事,多少有些难为情。别的倒也罢了,万一他和她爷娘统一口径,也认为她当嫁王潜,那她才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
弥生惕惕然数着时辰,三五日转眼就过了。十二这天无波无澜到了傍晚,她正乘着一撇斜阳坐在杌子上清点回邺城要带的东西,房里侍候的婢女元香急匆匆进来,福了身道:“娘子快往前头去,有客到!”
她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这样晚了,谁来了?”
元香上前给她抿头,“还能是谁,乐陵王殿下到了!郎主和郎君们把殿下迎进了堂屋里,传娘子过去磕头见礼呢!”
她吃了一惊,“夫子来了?今天不是才十二吗?!我十五方及笄呢,来得这样早做什么?”
“想是郎主信上说起了琅琊王家求亲的事,殿下提前来,好同郎主合议吧!”元香又忙着给她上粉擦胭脂,道:“腾出两天的空儿,若是敲定了好叫王家过礼。”
弥生垂首一叹,只怕是这打算。她自己的婚事,轮不着自己做主。如果父亲现在就和夫子谈起,她来不及做手脚,夫子一点头,事情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元香眯缝着眼给她换披领,啧啧道:“我是头回见乐陵王殿下,这世上竟真有这样俊美的人物!可惜了,女郎与他是师徒名分。如若不然,按着次序排,女郎当配给殿下才对。”
弥生听得心里一抽,打死也不敢有这念想。丫头见识浅,她在京机待了三年,什么青年才俊都见过!虽然目前没遇上比夫子周正的,但她坚信他日定有更入眼的良人出现。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王家那胖郎君等着纳采问名,倘或现在拍了板,她的所有梦想便就此终结了。
再耽搁不得,她慌忙正了正裙襦出门。即刻赶过去,最不济紧要关头还可以岔开话题。
越是急,越觉得裙裾上的禁步碍事。谢家的教养极好,大到言行举止,小到步履仪态,对女儿都有最严格的要求。不像寻常人家随意,谢家姑娘走路须得莲步轻移。压裙更加挖空心思,丝带吊玉玦是入门,最高段的是绕膝钉上一排细碎的银铃,动作稍大些便是一波惊涛骇浪。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牵起裙角一路飞奔。
大约动静实在是大,方到宣德堂前的青石阶上,还未进门就惹得众人回头张望。
藻井下掌起了一溜描花八角油纸灯,正门上的排帘高高打起来,地心供了个青铜禁,熊熊燃烧的火耀得满室辉煌。
她看见上首正襟危坐的人,身形挺拔,眉目平和,戴着玉梁冠,雪白的褒衣博带,越发衬出宽清磊落的风姿。他淡淡瞥她一眼,似乎不甚满意,随即蹙起眉来。
弥生头皮发麻,夫子这模样最令人害怕。加之阿耶目光如电,恨不得活生生把她射出两个窟窿,分明是嫌她造次。她紧张得手足无措,才想起放下裙幅进门去。也不敢往上看,整整衣领便闷头一长揖,“学生给夫子见礼,夫子新禧。”
乐陵王仍旧是一贯冷冽的神情,似乎碍于她父亲的面子才容她免礼的。然而又不算真正宽宥,诘责道:“你入我门下时我就训诫过,正色端操,清静自守。如今看看,你可曾按我的话做?”
谢尚书很是尴尬,替女儿周全着,“臣下教女无方,才回来时诸样都好,谁知家里待了几日就变得这般顽劣。殿下好歹息怒,臣下回头必然狠狠教训。”
“我料着妹妹定是着急来拜见师尊,才会这么匆忙的,可是吗?”二兄笑着替她解围,“如今大了,更要知礼。快给夫子认个错,求夫子恕罪。”
弥生的二兄谢朝和乐陵王颇有些交情。当初之所以被强行收徒,就是因为三年前谢朝攻打蠕蠕凯旋,带了这位殿下回来做客。偏偏那么巧,后院料理花草的小厮抓了只雀儿给她牵着玩。她当时并不知道府里来了客,拎着细麻绳去找二兄,结果一进门就给九王相中了。说她天质自然,是块璞玉。只要用心雕琢,他日必成气候。
她不懂得成气候是什么概念,单因为能够离开家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于是她满怀着希望,就这么被带到了邺城。三年过去了,她咂出了点上当受骗的味道。静下来的时候想一想,夫子大约也有同感。她哪里是什么璞玉,分明就是一块顽石。这徒收得不上不下,如今只要认同王家的亲事,夫子就可以顺利卸肩了。
本来嘛,她及笄婚配是双赢的大好机会。四族之中琅琊王家排名在谢家之上,门第阀阅颇令人仰止,的确是般配的好婚。可指谁不好,为什么偏是那体胖的王郎呢?这么两下里一计较,反倒是继续学业有利些。可是眼下叫她怎么办?夫子生气,只怕更要打发她了。
她脸上辣辣发热,低垂着头,“二兄说得极是,学生请安心切,怕夫子久不见学生恼火,这才跑得急了些。学生是……”她吞吞口水,“是半月未侍奉夫子左右,心里挂念夫子安康。夫子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则是学生的大不孝,学生万死难辞其咎。”
谢尚书倒觉得惊讶。这丫头是家里老幺,从小娇惯着,脾气向来耿直,在父母面前也从不下气儿。还是恩师教导得法,有本事把她锻造得如此恭勤,的确叫人甚感宽慰。
乐陵王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隔了会儿方道:“过节的当口,我也不追究了。记住下不为例,倘或再犯,叫我知道了定不轻饶。”
她战战兢兢道是,起身退到一旁。脑子里又开始琢磨,下不为例,那应该表示自己暂且还出不了师门,还要在师父手底下调理上一阵子。她兀自欢喜,揣度着夫子可能并不赞同这门婚。真要是这样,那真是老天开了眼了。
她敛袖侍立,小心翼翼在边上伺候茶水。想到得意处一个没控制住,眼神跑了偏,居然和夫子的迎头撞上。吓得她猛打了个寒噤,再不敢随意走神了。
要说走运,那真是半点不假。她一直提心吊胆着,生怕父亲要和夫子谈起她的婚事。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两人只聊些民俗还有同僚间的琐事,并没有涉及王谢两家的联姻。
不过做学生的确是很凄惨的。祁人尊师重道,师尊宴客受邀也罢,居家读书写字也罢,但凡是门生,个个有义务从旁侍候。以前夫子有钦点的得意弟子随行,用不着她打下手,今日左右看看,那几位师兄都不在。这么一来她就得推上去,有点“舍我其谁”了。
父亲一生为人谨慎,同慕容氏说话永远都是谦卑而满含敬意的。他说:“小女资质浅薄,这三载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臣下真是惭愧得紧。”
乐陵王殿下颇为礼遇,“谢尚书言重了,令爱聪慧过人,不可多得也。”
弥生听得心里颤悠悠的,她知道自己没有夫子说的那么好。读书算上进,但从不能一目十行;练字也算刻苦,写出来的狂草却神散形也散;还有那《易经》,乾卦坤卦永远弄不清楚。夫子之所以夸她,想来是买父亲和二兄面子罢了。
就算这样也该感激他,起码给了老父一点安慰,不至于后悔生养了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于是弥生越加尽心尽力地服侍,搬凭几打手巾,殷勤周到。夫子有一点极好,不喜欢缠绵酒桌,酒过三巡便开始推让了。人不离席,只是酒水换成了茶汤。这么一来众人皆醉我独醒,也确实从没有人见过乐陵王殿下失态的样子。
谢家父子都是聪明人,见他鸣了金,绝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谢尚书道:“殿下一路奔波劳累,臣妇早备了上房恭候。殿下早早歇息,今日仓促出迎,怠慢了殿下,明日臣再筹备,好生与殿下接风洗尘。”
乐陵王却道:“不必,家常些反倒好。年后十来日都在宫里,热闹得过了头。外埠又有官员进京朝见,王府里迎来送往也多。正借着弥生的及笄礼遁出来,如今只愿清净。”
谢尚书听了诺诺称是,“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处,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
乐陵王道个谢,拱拱手,便由谢朝引着往甬道那头去了。弥生对他背影拜下去,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七兄谢恒大笑,“见了夫子像只避猫鼠,总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
弥生很不满,“七兄这是幸灾乐祸吗?我比不得你,学堂里无法无天。”
谢洵怕她孩子脾气发作了要恼,忙打圆场道:“阿兄和你玩笑,不许拉脸子。明日早些起来伺候夫子净脸,撇开他师长的身份不论,到底是天潢贵胄,仔细供奉着总没错。”
她有些扭捏,“我是女子,贴身伺候不方便。”
这是个难题,古来收女弟子的不多,究竟女徒该如何孝奉男师,没有个先例。谢尚书沉吟道:“房里再安排两个机灵的小子,细幺在外间侍候茶点就是了。师尊同父,你如何孝敬父亲,便如何孝敬九王爷。分寸自己拿捏好,勿要触怒了夫子。”
弥生只得躬身应是,同阿兄们恭送了父亲。人渐渐散了,这时候才觉得冷。北风呼号着,檐下一排风灯被吹得左右摇晃。她搓搓两手,回身却见六兄谢允在垂花门前站着,颀长的身形,俊秀苍白的脸,对她轻浅地笑。
“阿兄还不回去?”她走过去,透过那双温暖的眸子,看见令人心疼的懦弱。
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样,他母亲进谢府七个月就生下他,他不是阿耶的骨肉。正因为这样,仿佛总是低人一等。分明课业和为人都拔尖,却显得过分可欺。底下的弟弟嫉妒,唤他作假子。他实在是个软弱的好人,受了委屈也无声无息。他们都说他没气性,弥生却觉得他宽宏。谢家锋芒毕露的人太多,像他这样安静的人反倒珍贵。
他招人送来他的鹤氅给她披上,“年后忙着庄子上的事,你回来后也没说上话。我送你回去……这一年在外可好吗?”
他们并肩走在夹道里,灯笼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她唔了声,“谈不上好不好,就那样吧!阿兄可是要入仕了?”
他点了点头,“四月里拜门下录事,届时好常去看看你,你在那里要什么也方便些。只是不知道和王潜的婚事怎么论,若是定下来了,大约就要在家里备嫁了。”
她垂眼道:“我倒是很想出师,年三十里和阿耶提起过。没议成,讨来一通骂。但王家的亲事我也不甚满意,王郎出了名的体胖,这叫我怎么处?”
谢允转过脸来看她,“你是有了中意的人吗?”
她笑,“没有,日日在学堂里读书,哪里能遇上中意的人!阿兄呢?过年二十四了,还不结亲吗?”
夜凉如水,三三两两的星镶在漆黑的天幕上,似乎出奇的远,远得有些渺茫。他叹了口气,瞬间在眼前交织成浓雾。嗓音也淡寒了,慢慢道:“你是知道的,我在家里身份尴尬。父亲虽然一视同仁,我自己心里终归不好受。这么多兄弟姊妹里,我只和大兄还有你谈得来。何苦娶亲呢!自己苦闷便罢了,再牵扯上一个人,妯娌之间也要拼出个贵贱高低来。”
弥生不知怎么劝解他。像他们这样的大族一般不分家,上下百口人吃住都在一府。若是能单过,还少受些腌臜气,可惜行不通。既然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个问题便很现实地存在。嫡庶尚且有别,他的定位有点四面不着边。连庶子都不如,充其量算个继子。父亲仁爱不分伯仲,然而婚配上艰难。女家挑郎子半点不马虎,出身和富贵一样重要。他要像哥哥们那样尚公主是不能够的。莫说公主,就连其他三姓的正头千金都配不上,估摸着顶多就是个庶女。庶女如何在那些头顶光环的妯娌间立足呢?还不得受尽欺凌!
她怜悯地望他一眼,“可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或者我寻了机会同母亲提一提,叫母亲为你留意。”
他笑了笑,“你不必为我操心,过阵子我到门下省任职,便从家里出去了。等立稳了脚跟自己建个府,届时和阿耶细说,他也定能体谅我。”
弥生想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周全的计划,夷然笑道:“日后谁嫁了阿兄可是大大的福气,阿兄宁肯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嫂嫂的。”
他有点惆怅,“我们常做不了自己的主,即便爱了谁,最后也未必有结果。我不奢望高攀,他日觅个小家碧玉,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给不了人家万丈荣光,若是连安逸的生活也不能保证,那还不如不娶,免得拖累了别人。”
他说得颇凄凉,弥生静静听,感慨道:“阿兄的胸襟叫我佩服。其实这样也好,自己自在,又短不了吃喝。深宅大户,人多是非也多。索性出去了,单过自己的小日子,想想是极惬意的。”
兄妹两个一递一声说着,走出去老远。隐隐听见街道上敲梆子,恍在耳边。
谢允挑着灯笼与她照脚下,边道:“我几次去邺城,本想去看你,最后都作罢了。”
“怎么不来?”弥生不解地问,细琢磨一会儿转过弯来,“是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谢允眼里浮起无奈,“我们隔了一层,名义上是兄妹,到底不能像他们一样。走得近了怕是要有闲话,但是我对你的心并没有差别。虽然不是同个爷娘养的,好歹看着你长大。他们嚼那舌头,叫人气愤至极。”
弥生听了也要发火,按捺了半天才道:“阿兄别搭理他们,我们自家兄妹,真要忌讳那么多,往后岂不是越走越远了!横竖我不怕得罪人,他们再浑说你告诉我,我逮了他们到父亲跟前理论去。”
谢允笑而颔首,“你还是这脾气,不过今天夫子手底下办得倒不错。我琢磨着,你既然不愿嫁给王潜,何不央求夫子?父亲曾说要征询乐陵王殿下的,若是殿下这头不放人,这门婚便结不成。”
谢允的话正撞到她心坎上来,忙附和道:“还是六兄懂我!我也这样盘算,只是没有把握。我和夫子交流得少,往常不怎么说私话。突然间去讨人情,有些开不了口。”
“且试试吧!到底是人生大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谢允道,“说实话我见过王潜,虽然体胖,但是很有才学,待人也谦和有礼。你若是单因他胖而推了这门婚,似乎太过武断了。”
穿过长阶到了弥生的院落里,门上候着的仆婢忙出来迎接。她摘下暖兜递给身后人,一面道:“若论风骨,我见得实在太多。夫子门下哪个不是才情纵横的?反正我有主张,阿兄放心吧!”踅身解下斗篷还与谢允,“阿兄进来吃盏茶再走?”
谢允辞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吧。你快进去,别受凉。”小厮伺候着他系好了鹤氅上的飘带,这才踏着夜色去了。
房里婆子和几个婢女替她打点沐浴,她的乳娘在一旁抄着手道:“女郎整年地不着家,想是不懂。少和六郎君来往,仔细人背后说闲话。”
她净了一半脸抬起头来,“这话怎么说?那起子不懂人事的东西浑说,你也同他们一口气?六兄好好的人,只因为他是带来的,你们就这么糟践他?”
乳娘怔了怔方道:“我何尝是这意思!女郎不知道,他同大娘子有过一段情。府里人都说他是要学何晏,假子招赘做女婿,好图长久留在谢家。你那时小,没人同你说那些。如今大了,横竖提防些,免得给人钻了空子。”
谢允和佛生有过私情,这话真是头回听说。她呆愣道:“我阿姊不是嫁了康穆王吗?怎么又有这说头?”
“那是大婚前的事,三年多了。”乳娘敛着衣袖道,“说与女郎听,是给女郎提个醒。大娘子不过是个庶女,他且心心念念,女郎是大妇生的嫡女,只怕更惹他惦记。”
弥生没对她的忠告上心,反而更同情起谢允来。难怪他说爱了也没有结果,原来是指佛生。到底凡事有因果,佛生一去三年,没有消息,大约也是恨家里拆散了他们吧。
次日五更,弥生便到夫子下榻的园子里候着了。
眼下不像头几天,爷娘体谅她在外不易,有时晨昏定省误了时候也不苛责她,睁眼闭眼地就过去了。夫子是外人,在学里规矩也定得严。如今到谢家做客,她是东道,又是学生,哪怕单只为了给谢家争脸,她也要一丝不苟地把夫子伺候好。
她手底下的几个婢女对乐陵王殿下实在感兴趣,见他生得这样齐全,一个个红着脸私底下偷偷打听。姑娘们的爱慕都写在脸上,她最体人意,索性趁着出门前的辰光细细和她们说道一番——
“殿下行九,讳琤,是拓跋皇后的第四子。初封乐陵郡公,圣人御极后晋爵为王。现今官拜司徒,又兼太尉。”她半抬着眼看屋顶的莲花藻井,信口就说出一串溢美之词来,“殿下音容兼美,学涉经史,聪慧夙成,谦慎宽厚。读书目下十行,覆棋不失一道,圣人与皇后甚爱之。你们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夫子,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仆婢们听不出她的满腔幽怨。她自己知道,一个过于优秀的老师,对她这种不成器的徒弟来说到底意味着多大的压力。眼界高的人要求自然也高,不过总算好的是,他平素不太关注她。除了动不动堆积如山的课业叫人苦闷,相比那些师兄弟来,已经是天大的通融了。
她站在外间的多宝槅前吩咐人准备青盐。也不知夫子什么时候起身,抬来的热水怕冷了,打发人拿厚褥盖着桶。等了好久里面也没动静,弥生便寻张官帽椅坐了下来。
天气奇寒入骨,一旦无所事事,这高深的大屋子就显得无比清冷。好在椅子上铺了厚厚的灰鼠袱子和椅搭,脚下还踩了个炭火炉。那热气从铜炉盖儿上成排的圆孔里蓬蓬四溢,一路由脚底往小腿肚上扩散,不多时身子就暖和起来。
因为起得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简直憋都憋不住。她迸出两眼的泪,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夜长昼短,鸡叫过了两遍,天才放出朦胧的一点微光。夫子还睡着,她怕吵醒他不敢发出声音,坐的时候长了渐渐犯困,回笼觉睡不成,打会儿盹儿总可以的。她宽慰自己一番,曲起胳膊支着扶手,当真开始恍恍惚惚起来。
慕容琤在里间收拾停当了出来,小子一打软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蹙眉打量,她倒挺受用,脸上睡得红扑扑的。小子觑他面色知道不妙,待要上前唤人,被他摆手制止了。他捺着性子踱过去,在凳脚上踢了一下,再负手站在她正对面,倒要看看她如何应对。
她睁开眼,果然不出所料,大大地一震,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怯怯道:“夫子起身了?”左右环顾一圈,捋了袖子道:“我给夫子打水洗漱。”
“不必了,我不敢劳动你大驾。”他转身坐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案头的书,也不看她,只道:“连累你这么早过来,是我的不是。你要睡便回去睡,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向来敬畏他,听他语气不佳,胸口咚咚直跳。再小心瞟一眼,见他面沉似水,便更惶恐不安了。小腿肚发僵,手足亦无措。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懊恼着怎么一疏忽真睡着了,夫子生气也是应该的。自己不是来尽孝心,是来惹他不自在来了。当下悔恨交加,甚至考虑要不要跪下来磕头认个错。
恰巧门外仆妇送羹来,她忙去接了,躬身托到他面前,嗫嚅道:“学生忘了本分,请夫子恕罪。夫子昨日没进饭,想是饿了。且吃些东西,回头再责罚学生不迟。”
她还知道他宴上只喝了几盏酒,观察算细致的。这么想来,他心头火气方退了些。
弥生揭开盅盖儿,把勺子呈上去。他慢慢用了几口,看脸色像是缓和了。她略松口气,却也不敢怠慢,招人往铜炉里添些新炭,亲自捧到他脚边,赔笑道:“天冷得厉害,夫子莫冻着。踩在上头焐一焐,可暖和呢!”见他只穿了件齐膝大袖衣,又道:“夫子眼下要读书吗?久坐不动,寒气要入骨的,学生给夫子添件衣裳吧!阳夏不像邺城,人口少,四周屋舍稀疏,风也比邺城大些。”
他唔了声,没有明确表示,只管低头看书。弥生想顺势攀搭两句话都不能够,没法子,只好垂头丧气地踅进屋里找大氅。她搭着那狐狸皮的里子思忖,豁出去,今儿整天在跟前待命,不愁找不着机会。
再到堂屋里,他仍旧不温不火地捧着那本《齐谐记》看。她不好出声打断,上前给他披上氅衣,便静静退到一旁侍立。
太阳渐高了,雾也散了。温煦的光从门槛外斜射进来,照在光滑的青砖上。花形里的一枝一叶仿佛有了生命,在她视野里缠绵伸展,绽成鲜活的莲。
熏炉顶上香烟袅袅,屋里静悄悄,唯有他翻动书页的短促清脆的声响。不知是不是来时路上受了凉,他有些咳嗽。每每蜷起半拳挡在口前,那纤长洁白的手指如珠如玉,倒比女孩子的还要漂亮。
她替他换下放凉的茶,看准了时机道:“夫子身上不舒服吗?学生叫人拿枇杷膏来,夫子用些?”
他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她有些讪讪的,只得老实肃立。到现在才知道做下人有多不易,站功练来委实吃力。她想起母亲给嫂子们立规矩,上房南窗下的十来块砖都站塌了。自己琢磨琢磨怪后怕的,万一将来嫁了王家,婆母厉害,像戏文里焦仲卿的母亲一样,到时她不单要站,恐怕还要纺纱织布……
不知纺纱织布夫子教不教?她把自己逗得发乐,调过眼来快速瞥了瞥他。他低着头,眉目清冷。但比起训诫时候的疾言厉色,这刻倒显出罕有的宽厚。弥生没面过圣,但听说圣人当初是有名的美男子,夫子这花容月貌想是随了武定皇帝。不过再好看,总是板着脸到底不大妙。夫子深沉能断,学生们都知道。美人过分严厉,也叫人望而生畏。
她这头只顾胡思乱想,又开始盼着二兄他们。不是交情极好的朋友吗?怎么日上三竿了还不见来?来了他们说说话,气氛就能缓和些。她站得久了,又不敢动,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真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夫子把书合上,扬眉道:“这《齐谐记》我十岁时看过,如今再读一遍,倒有别样的感触。”
她道是,忙去打热水,绞了帕子来给他净手,“夫子坐得久了,活动活动吧!家君先头差人来回话,梨园里备了戏文和段子给夫子取乐。夫子稍歇一歇,学生服侍夫子过去。”
“劳你父亲费心了。”他说,走到光影里。太阳照着他的脸,深邃的眼,白净的皮肤,是种与生俱来的显贵模样。手指把着门框,他抬头看了看道:“这宅子有些年头了吧?”
弥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檐下的木斗拱上朱漆斑驳,颇有凝重的沧桑感。她躬身道:“回夫子的话,这个院落是我祖父手上建造的,到如今算来有五六十年光景了。家君主张勤俭,产业交到他手上,府里还没兴过土木呢。”
慕容琤听着,嘴角流出隐隐的笑意,“王谢并重,王家我拜访过,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极大的富贵排场。令尊是大邺出了名的贤士,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弥生拜下去,“谢夫子夸赞,家君不嗜铺张。常说自古名士出寒门,我们这样的出身,更当洁身,修德行。”她笑了笑,“所以夫子来了只能住这老宅,怠慢之处,夫子切莫怪罪才好。”
他微颔首,脸上表情喜怒难辨。弥生咬着唇思量,既然提起了王家,正是开了个好头,说下去也顺理成章,因鼓足了勇气道:“夫子平常忙,这趟为学生的笄礼而来,学生真是感激得紧。原还想着夫子回邺城,学生好为夫子扶车的,可是前几日我母亲说起我的亲事,只怕许了人家,就不好在夫子跟前伺候了。”
她不知道父亲的尺素里有没有提及,因此分外留意他的表情。他转过脸来,眼睛深得如一口井,“你后儿就及笄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怎么,说的是哪家?”
望族间的联姻他也懂得,局限性极大。她要作配,不外乎琅琊王氏,弘农杨氏,太康谢氏。后面两家虽也鼎盛,到底不及陈留谢氏辉煌。如今能比肩的唯有琅琊王氏,横竖人选只在王家人里挑罢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夫子也认得的,是王家大郎。”
他哦了声,“王潜。”
“对对!”她接口道,“夫子以为如何?”
他稍顿了顿道:“王潜眼下拜沧州刺史,为人审慎,举止也有度,我看倒是门良配。”说罢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你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她愁眉苦脸道:“王郎体胖,具服大焉。其宽六尺,横陈如彘……夫子,这话您听过吗?”
“你嫌他胖?”慕容琤道,“说来是有些,不过男人外表是其次,要紧的还是人品操守。王潜少年有器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许给他也算门当户对。”
她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夫子也说他好?可是我不愿嫁……我学业未成,还没来得及报答夫子,怎么好这样草草嫁人呢!”她急急说下去,“其实夫子昨儿一到,我就想和夫子说来着。夫子横竖收了我做徒弟,求夫子顾念则个。叫我有机会,以后好好报答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