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晌还响晴的天,到了午后开始下雪。雪末子满天飞,在眼前混沌沌铺陈成障眼的纱。年三十里,冷到了极致,连台阶下的阀阅都冻住了。顶上两只石狮在西北风里蹲着,渐渐面目模糊,冰凌糊了满口。
内宅的仆妇挨在门上等人,掖着手,呵气顿脚,回身对守门的说:“门合上一点。”
守门的稍稍转了转门臼,尤不足。边上几个婆子低声催促:“再合上点,小子,再合上点。”
那小子把眼一瞪,“大过年不作兴关门,郎主知道了要罚!”他索性把门大大一开,众人都暴露在凛凛寒风中。
这是个富贵已极的人家,五十年战乱中屹立不倒的望族。时居阳夏,家主姓谢,祖辈受封列侯,权势通天。因为历代常与皇室通婚,坊间有谚“公主为妇女为后”,说的就是谢氏的辉煌。如今天下大定,大邺开国后尤其注重门第风骨,谢氏隐退的后辈纷纷重新出山,在朝中的威望一时无人能比肩。
愈是家业大,愈是规矩重。大年下,不论远在何方,外放的诸子都要回乡祭祖过节。谢氏有子九人,腊八前已经陆续返家了。唯有两个女儿还在外。长女佛生嫁与康穆王为妃,做了人家的媳妇肯定是回不来的。次女弥生很奇异,十一岁的时候叫乐陵王相中了,好说歹说收去做徒弟。少小离家,到如今三载有余,只在年关才得同爷娘兄弟团聚。
眼看近日暮了,还不见回来。堂屋前的卷杀斗拱下站了个缓鬓倾髻的贵妇,拢着暖兜朝门上张望。等了一阵耐不住了,着人到屋里传话,唤来阿郎,焦躁道:“天色不早,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差池。你同你阿耶回禀一声,带人到城外去迎。”
大郎谢洵忙道是,刚穿好油绸衣,只听门外隐约有铃声传来。稍一顿,门上的仆妇拍手呼曰:“女郎至!”众人鱼贯下了青石长阶,在风雪中翘首而待。
一架高辇飒沓而来,顶马披了套流苏金缕鞍。一路风驰电掣,那马鬃飘扬起来,映在皑皑白雪中尤为流丽。到了门前缰绳一收便顿住了,仆妇们上前打伞铺脚垫,开了辇门,退后纳福。门里下来个女子,梳双螺髻,穿着丹绣裲裆,腰上束围裳,绛红的宫绦直垂到笏头履上去。虽还未及笄,身量却颇高。瘦长条子,碧清的一双妙目。立在花毯上抿嘴一笑,淡淡其华,随风入画。
谢家主母见女儿到门前,碍于礼教不好相迎,便踅身退回厅堂里。唯剩谢洵在檐下遥遥招手,高声唤道:“细幺!”
弥生披了鹤氅跨过门槛,对谢洵深深一长揖,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大兄。”
谢洵倒要笑,又恐失了威仪,敛神点点头,“果然拜乐陵君子为师是有益处的,识得了眉眼高低,甚好!”
弥生嘴角抽了下,不敢反驳,只道:“我进去拜见爷娘,回头再与阿兄说话。”
仆妇引了她往正堂去,堂门上垂着排帘,帘下是厚重的呢毡。弥生打起堂帘进去,甫入门就呛了一口烟。除夕祭祖是历年来的规矩,她这样晚到,已经是大大的不孝。偷眼看看父亲,并没有一年未见的骨肉亲昵。她心里突突地跳,婆子打了手巾来给她净脸,几个兄嫂都示意她先上香叩头。她只得稳住心神把仪式走上一遍,待所有都打点周到了,才踅身给座上的父母长辈见礼。
蒲团往跟前一铺,她深深泥首下去,“儿上路晚,误了时辰,请阿耶责罚。”
厅堂里燃烧的钱帛渐次灭了,整块寒冷又压将下来。父亲板着脸坐在宝椅里,手中端了盏茶。喝上一口,有些凉了,便托地搁到一旁,“我问你,这一年在外可恪守闺范?师尊跟前可敬孝道?”
这是每年必要问的。她两手扒着地面,青砖冰冷,寒意直钻进脉络里,复稽首应道:“儿在外谨记大人教诲,从未敢忘。”
父亲时任尚书令,一世认真做人,脾气固执也不好通融,他提高了嗓门道:“你学艺三年,三纲五常知道多少?祭祖有时辰,阖家都在,独少你一个。莫非忘了自己是谢家人不成?”
她惕惕然道不敢,顿了顿支吾着说:“并不是女儿愿意耽误,是夫子有意刁难。前日教篆刻,明知道我临行,还派人送一方石胎来命我刻章。我不敢违逆师命,只得完工了才上路。”她斜着眼睛给母亲和哥哥递眼色,“阿耶替我想个办法推托。我心里恼闷得很,想就此出师了。”
谢尚书显得很意外,“老庄六十岁还拜师做学问呢,你学成了多少,竟配提出师二字?”
谢家主母疼爱女儿,从旁道:“祖宗家法也没立过这规矩,女孩家要学孔孟老庄的。当初拜师本就不是自愿的,三年下来总算交代得过去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眼看就要及笄,再在先生跟前的确不方便。”
谢尚书何尝不知道,只是自古只有师尊不愿授业,却没有徒弟自说自话拜退师尊的。因道:“谢家的女儿焉能同市井里的相提并论?无才无德,将来凭什么辅佐夫主?乐陵王撇开出身不论,更是大邺学识第一人。平素严厉些就叫你恼闷了?可见你是个不上进的孽障!”
弥生被她父亲几句话驳斥得开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女徒弟总有个返乡的时候,总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这下子犯了忌讳,兄嫂们大皱其眉。年三十里不准死啊活的,谢尚书尤其尊师重道,接下来少不得一顿数落。
果然,家主泼天震怒,“你当拜了师还有你自己的主张?夫子不发话,你且给我鞍前马后地效力。莫说及笄,就是将来选婿出嫁,也要照着夫子的意思来办!”
弥生一时惘惘的,觉得倒不像学艺,像签了卖身契似的。竟连选婿都要师父做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苟言笑,她算是关门弟子,却并不受照拂。看来指望有生之年嫁出去,恐是不能够了。
她很想学台上巫傩嗟叹一嗓子呜呼哀哉,又怕惹得父亲不快,只好勉强稽首下去,“儿孟浪,这话以后断不敢再说了。”
谢尚书面上严厉,心里到底也舍不得。一年没见的孩子,又在年关上,到家就罚跪罚面壁,横竖说不过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气,只道:“念你年幼,暂且饶了你。等过了初三我修书与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之日,等礼成了再回邺城去不迟。”谢尚书莫可奈何地叹息,“成了人可不像眼下这样随意了。再敢信口胡诌,我就狠狠地罚你,可记住了?起来说话吧!”
弥生笑嘻嘻应个是,起身逐一给兄嫂们纳福行礼。众人见家主脸上有了笑意,一口气总算泄下来。阔别整年的兄弟姊妹欢聚一堂,衬着这满屋子的年货家当,又蒸腾出另一种松散惬意的氛围来。
这时仆妇们来通禀,守岁饭都备好了,请郎君娘子们移步。弥生搀着母亲出门来,天已经黑透了,雪下得越发大。西北风卷携着雪珠子打在伞面上,飒飒作响。
大堂到花厅有段路,她挽着母亲的胳膊慢慢走。一时心里腻起来,靠着母亲的肩头嘟囔:“阿娘,我在外日夜想您!夫子苛刻,每日布置的课业做都做不完。像前日临行作梗,我心里急着回来见阿娘,刻刀划伤了手,这会儿还痛呢!”
沛夫人是谢家大妇,正头的嫡室嫡妻。连着养了四个儿子,到第五个才生下她,宝贝得心肝肉一样。听她温言絮语的又是奉承又是道苦,拉手看看伤口,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
“难为你。”沛夫人伤嗟道,“殿下是凤子龙孙,满肚子才学闻名遐迩,太学里又收了那么多学生,如今个个在朝野为官,桃李满天下。人家瞧得起,破例收你一个女弟子,是求也求不来的荣耀。咱们应当感恩戴德,还有推托的道理吗?”
弥生暗里惆怅,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嗫嚅着道是。
待进了花厅,父亲另四房兄弟家眷们都到了。又是一番规矩,从父跟前磕头行礼。几个姨娘虽有所出,仍旧不能上正席,在花厅那头另开了单桌。按理说弥生是嫡女,不必自降身份同她们兜搭,不过毕竟在外几年有了阅历,也懂得了人情世故,便隔着六扇屏风遥遥请安问好。几个姨娘受宠若惊,忙起身还礼。行三的婶娘贺氏掩嘴笑道:“眼下好了,咱们府里出了女夫子了。二月里你阿弟有乡试,也请你指点一二方好。”
男女分了桌各自坐下。平常女眷们忌酒,过节倒也不拘太多。沛夫人道:“他们那头饮椒柏酒,我们这里有荔枝烧。打立秋就备好了,就等着年下用的。”说着要打发人往屏风那边送一壶过去,弥生忙接过斟壶,绕桌一一伺候起来。
四个堂姐站起来躬身,“不敢当,多谢阿妹!”
她且压她们坐下,应道:“我整年不在家,婶娘和阿姊们跟前尽点意思。”又给沛夫人满上,自己举了琉璃盏往前送了送,“我敬大人和姊妹们。”
颇豪气的举动又叫她们嘲笑起来,“是夫子教的吗?学得男人家一样。”
弥生有点不好意思,“太学里见得多了,一时转不过弯来。”
众人干了酒,二婶娘向夫人啧啧道:“若是有个师娘还方便些。夫子到底是男人,很多事没法子手把手地教。”
沛夫人转脸问弥生:“乐陵王殿下的婚事还没有消息吗?”
弥生无关痛痒,只顾吃她面前的驼蹄羹,懒散应道:“我是做学生的,夫子的婚事不与我相干。再说平常除了授业,夫子从不和我多说话。他的私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一个男人,年近二十五还没有婚配,走到哪里都算晚的。若不是家道艰难,就是自己本身有毛病。当然了,历来没有做学生的背后编派师父的道理。倒不是因为像父亲一样把师尊举在头顶上,只是不甚感兴趣。乐陵王殿下在文人圈子里出了名的善言笑,可是面对学生却一板一眼,且说话苛刻,挑剔难伺候。他们这些资质浅的躲他都躲不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过问他的婚姻问题!
不过乐陵王殿下美姿仪,这点艳名和他的学问一样尽人皆知。世间大约找不到如此双全的人物了,女人们对他感兴趣,想掏挖点私人消息不足为奇。
贺夫人打探着,“朝里圣人同拓跋皇后倒不过问?连康穆王都娶了亲,乐陵王殿下行九,却落在十一王后头?”
说起康穆王就想到三年前出嫁的佛生,弥生有些委顿。佛生是父亲的侍妾冯氏所生,极聪明的一个人。因为生母早亡,又没有一母同胞,在府里每每形单影只。那时只有弥生亲近她,因此姊妹间的感情十分亲厚。后来佛生出嫁,弥生舍不得她,还曾在她屋里仰天长号,哭了很久。
佛生走在梨花满地的时节,从阳夏嫁到高阳郡去了。那时天下还未大定,喜事亦称不上是喜事,是两家巩固关系的纽带而已。没有喧嚣的鼓乐,只有漫天霏微的雨。弥生看着青色的高辇杳杳去远了,鼻子里充塞着涕泪的酸楚。
等佛生走了她才知道,阿姊嫁的是个瘸王爷,一个缠绵床榻、没有政治前途的废人。佛生那么要强,她不敢想象佛生见了夫主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猜佛生一定恨娘家人,恨他们只顾巩固地位,葬送她的前途,所以才会一去三年杳无音信。
她嘴里含混着应道:“我家夫子脾气古怪,大约连圣人都管不了他吧!他不爱朝政,不爱美人……”她抬头想了想,“横竖我也不明白,想来他唯图一生快意,只愿做个闲散王爷。”
“我瞧着这样的就很好。”向夫人说,含笑瞥了身边的女儿昙生一眼,“我们谢家历来只与皇族通姻亲,佛生配的是康穆王爷,下面的姊妹不好落了次序。如今诸王里只剩九王和丧妻的六王未娶亲,便是轮,也合该我家昙生配给乐陵王殿下了。”
向夫人是前朝的公主,私下里有她的想头。这五十年仓皇动荡的岁月里,当权者走马灯一样更替。她是出了嫁的女儿,娘家的兴衰看得淡了,如今只活儿女。能和大邺慕容家攀亲,巴结住当下的皇族是最要紧的。渤海王夺位后虽未立嫡,将来继承大统最有希望的自然是长子。可是皇长子成婚不算早,膝下世子才七八岁光景,要作配太牵强。
战乱得久了,离宝座只一步之遥的人都有野心,谁不想做那万万人之上?诸皇子是陪同父亲一起打天下的,到时少帝登基,绝控制不了那些欲壑难填的阿叔。所以嫁给这一辈的王胜算也颇大。她是高台上走过一遭的人,最知道皇子们的心思。除非是个傻子,否则过分的安静,便是韬光养晦的厚积。那位九王爷岂是池中物?勇而有谋,才是真正的王者。
弥生在诸姊妹里排最末,也想不到那么长远去。听见昙生要配夫子,想当然地高兴起来,搡了昙生的肩道:“阿姊做我师娘再好不过,什么时候能定下来?早些大婚,到邺城去,我也好有人照应。”
昙生脸皮薄,见她们当众议她的婚事,早羞得无地自容。三个婶娘低头浅笑,心里忖度着,仅剩这两个王了,谢家姑娘待字的还有五个,谁该当是嫁给旁系郡王的呢?
沛夫人别过脸去,“年前有官媒提过,乐陵王殿下不是都谢绝了吗?咱们这里盘算没有用,且待人家怎么说吧!依着我的意思,旁系的郡王公侯也没什么不好。要论起来,宗室子弟哪个孬呢?”说着一笑,“打个恶俗的比方,僧多粥少,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干人听了都讪讪的。细算下来,只有长房才是嫡系。年纪长幼是次要,如果非要配亲王,最后一个席位必定是弥生的。不过眼下师徒的名分在那里,这个念想也就断了,不料却纵得底下这些人想入非非。
大年下,闹得不痛快也没有必要。弥生岔了话题,问敷于散可做好了,又说起初一吃生鸡蛋,难以下咽,在她母亲怀里忸怩半晌。被她这么一闹,原先那些伤和气的斤斤计较暂且撂下了,婶娘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胡聊起来。一时花厅里其乐融融,笑语混着酒香,氤氲绕梁。
弥生和众位堂姐长远没见,团圆饭用得差不多了便自发腾挪出来。一旁侍立的婢女伺候着漱口盥手,又搬来炭盆,送了汤婆子让她们各自焐在怀里。姊妹五个绕到屏风后的四合床上打茶围。
谢家的女儿除了弥生都养在深闺里,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七嘴八舌地问邺城的情况。时下局势稳了,京都涌现了一批文人雅士,才高八斗,放浪不羁。弥生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四叔父家的莲生婉媚道:“我却没有细幺这样的好命。要是也拜个师,到外头游历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道生呷着茶汤嗤笑,“若能拜个仪表瑰杰、神情闲远的师父,更是锦上添花,是也不是?”
弥生叹了口气,“你们只道外头好,殊不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依无靠多可怜。夫子只授课业,碍于我是女孩儿,不过单辟个院子给我。我在外,连个贴心的婢女都没有,事事靠自己。”她把手往前一摊道:“瞧瞧我这双手,谁能猜到我是谢家的女儿?”
几个人探着头看,看完了纷纷嗟叹。虽不至于太过埋汰,到底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不一样。昙生啧啧咂嘴,“怎么不许带仆婢呢?浆洗衣裳什么的都要自己动手吗?”
“可不是!”弥生说,“我觉得夫子太过严苛,有点不近人情。叫我阿耶听见了又要骂我,可我当真不愿再回邺城了。我又不入仕,拜什么师呢!索性传授权谋倒好,那夫子只教我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整日老庄,听得脑子都木了。”
莲生在她脸上细打量,“幸而没祸害了面孔,和走时没什么大不同。”
弥生长了副令人艳羡的脸架子,八岁上坊间就传她神光动人,亘古所无。如今六七年过去了,越发的出挑。是那种浓淡相宜的美,不打扮时荣华浅驻,然而一妆点,又是别样鲜焕的光彩。
她自己倒不觉察,性子有点慢的人,对什么都迟迟的。尤其到了太学,很少在梳妆上花心思。又未及笄,总是一头丱发低垂。床头的海兽葡萄镜长远没擦了,边缘起了锈迹,临走才托师兄带到首饰铺子重新打磨。好在年后有指望,等上了头,要打扮也有名目了。否则总感到不好意思,半大的丫头,太入时了免不了落个俗丽的名儿。
三叔父家的玄生视线飘忽忽落在半空中,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还不如在闺里念念佛!入了道,心生莲花,不染尘埃。”
另四个人面面相觑。大邺尚佛,从她们的名字里就能窥出一斑。只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太过痴迷佛法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琴棋书画也可以琢磨琢磨,做什么非要参禅悟道?真要四大皆空了,日日青灯古佛,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弥生笑道,又转脸问莲生:“年下佛生可有消息?”
莲生摇摇头,压低声道:“你是知道的,你母亲不待见她。眼下嫁得又不得意,我料着,心里怎一个恨字了得!只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哪里还惦记娘家的好处呢!”
弥生怅惘不已,果然生在望族,待遇也分几等几样。因为一直很喜欢佛生,她只顾着替佛生惋惜。她明白父亲这样做的用意,不过借此巩固与慕容氏的关系,好为后面入官的谢家子弟铺路。四大家族中只有他愿意将女儿嫁给残废,这是多大的忠心!他在向神宗皇帝示好的同时,把佛生当作贡品祭献了出去。
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很单纯,爱憎分明。道生很是不屑,她素来看不惯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样。嘲讽一哼,话里也带了轻蔑的味道,“我实话实说,你们别呲达我。佛生本就是妾室养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截子。康穆王殿下不过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里轮得到她去作配?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爷,却愿嫁个贫民?只怕届时又另有说辞,怨恨将她贱配了,不拿她当人看。谢家生女为后,但也没把庶女算在里头。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还指着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吗?”
这话不无道理,一个曾经战功赫赫的王,即便受伤残疾了,仍旧是不可小觑的贵胄。佛生嫁了他,哪里就能辱没了她呢!
昙生知道弥生维护姐姐,怕道生没头没脑这一通伤了姊妹和气,忙打岔道:“她过门三年了,我料着该有子嗣了吧。可惜没有书信来往,高阳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不知怎么,众人都怏怏缄默下来。莲生和玄生凑在一块儿议论初七互赠华胜的老理儿,弥生从屏风的缝隙朝外看,奇道:“诸位阿兄都在,唯独缺了四兄。”她回头问:“人哪里去了?”
众人满脸无奈,“不知又在哪里醉生梦死呢!”
祁人过年很有讲究,年初一清早,全家老小穿戴端正祭祀贺拜,从年纪最小的开始喝屠苏酒和桃汤水。弥生手里颠腾着那颗生鸡蛋,半天没敢下嘴。到最后还是母亲拔了簪子两头凿出洞来,逼着她吃下去的。
生食鸡蛋有个名头叫“炼形”,再吞上七颗赤豆,据说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绑敷于散,用雄黄加蜡调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慑鬼,趋吉避凶。
若照着相传的老规矩办更为复杂,五十年战乱,到如今已经是精简了。原本还有挂桃符、画鸡、拿钱串子打粪堆等等,实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来热闹够了,人也焦头烂额。年纪小的时候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穿。年纪稍长就失了兴趣,看底下侄儿侄女戏耍,不免有白驹过隙感慨。
弥生在太学待了三年,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人多一闹腾就有点吃不消。好歹该忙的都忙完了,搬个杌子走到巷堂里,一个人背靠着墙晒晒太阳,也不亦乐乎。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屋顶的积雪衬着碧蓝的天,云是薄而淡的。这样如诗的年华,倘或养在深闺里,不用每日点卯读书,那才是最惬意的人生啊!只恨夫子怪异,收她为徒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弄得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辞又辞不出来。她几次想问问,是不是父亲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乐陵王,所以他要这么处心积虑地报复。
当然只是私下里揣测,当真去问,少不得挨一顿痛骂。她无聊地摆弄纤髾,想起母亲昨天说有人来提亲,脸上热辣辣的。十五了,长成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家出了名的眼界儿高,来提亲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听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潜。十来年前两家大人玩笑提起过,慕容氏没有适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开始通婚。
母亲说王潜是长房长孙,首屈一指的好人选。只是她如今人在乐陵王门下,师尊同父,要出阁,必须先得夫子恩准。又说十五她及笄,父亲写信通禀乐陵王殿下,诚意邀殿下来观礼,好借机同殿下商议她的婚事。她对这门亲却避忌得很,心里暗自庆幸着,夫子忙,她在众多弟子里不算出众,夫子未必愿意为她长途跋涉地奔波。
她抚抚脸,这个年纪正是怀春的年纪,对爱情心向往之。她记不得王潜长什么样了,不过出身簪缨,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就可惜在民谚坑人,“王郎体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象,恍惚看见一个穿着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山一样挡住她的视线,气势逼人。
这里正胡思乱想,冷不防有人疾风一样地走过她面前。她抬头看,青石甬道那头立了个男子。大冷的天,宽袍大袖,衣裾翩翩。他跑到井口,从右衽里腾出一条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芦瓢儿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发酸,站起来喊了声:“四兄。”
谢集行四,是弥生的胞兄。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纵情得过了头,叫人有点接受不了。看他这一脸红光满面,肉皮儿绷得要裂开似的,不问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头散发药力来了。
谢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里,两三步折返回来,咧着嘴道:“细幺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将入夜才到家,回来就没看见你。阿兄年下哪里玩去了?”
谢集手里哧哧打着扇子,回身叫随行的小子拿酒肉来,边吃边道:“逢年过节噪也噪死了。到处烧爆竹,比发丧还闹腾。年有什么可过的?大一岁,离死又近一步。”
弥生目瞪口呆。这哥哥平时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开始癫狂。大过年又死又发丧,叫父亲听见免不了长篇大论地训斥。大邺开国后,旁的都没得挑,就是风气不大好。京机里这种药盛行,分明是治寒症的方儿,不知怎么成了那些贵胄们炫耀身份的利器。若是有谁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话。
她叹口气,“四兄往后少服些药吧。天这样冷,仔细冻出病来。”
谢集一笑,“你倒来管我?你在邺城待了三年,没见过夫子和师兄弟们发药行散吗?好好做你的学问,阿兄的事不用你过问。”
他言罢振袖去了,脚上麻质的六合鞋早湿得透透的,还偏挑积雪厚重的墙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样子,简直让人悲喜难说。
弥生复坐下来,穿堂里有风迎头吹,直往袖笼里钻。她挪挪月牙杌子,挨到夹角里,低头描画围裳上的蔓草纹。枝叶纵横,牵牵绊绊点缀着素绢的镶边,看久了有些烦闷。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不知道,但说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着她,看了足有半盏茶工夫。当时她唬得噤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哪里做得不称他的意,缩着脖子等挨骂,谁知他又若无其事地绕开了。现在回过头想想,大概也是药后的行为失常吧!
晒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撑着头合上眼,才要打盹,旁边腰门上有脚步声传来。梳着环髻的侍女福身行礼,“女郎怎么一人在这里?叫婢子好找!夫人筹备了笄礼时的冠服,叫女郎快些去看呢!”
她忙应了起身,跟着往园里去。谢家家大业大,甬道两侧栽了松树。雪后初晴,松针上积了好些凌子。叫风吹了一抖,簌簌落了满头。主仆两个嬉笑着护住衣领奔进楼里,站定了方扑扑雪末子,绕到厅堂后面去。
沛夫人站在衣架前里外打量钗钿礼衣,一寸一寸地抚摩过去,见弥生来了招招手,“快试试可合身。”说着,便和几个嫂子搭手把那窄衣宽博的华美衣裳给弥生穿上,又蹲着给她束抱腰,腰封两侧配上玉双螭压裙。沛夫人上下审视,脸上满足地笑起来,“我儿成人了,母亲心里欢喜呢!”
嫂子们一旁附和道:“阿家就盼着这刻,真真是十几年的心血。这身行头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了,日后妹妹大了,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
弥生自小就懂得撒娇邀宠,听嫂子们这么一说,立时响亮快活地应了声,扑进母亲怀里缠绵摇撼着,“阿娘疼我,我到哪里都不能忘了阿娘。”
“嘴上说得好听!”沛夫人道,爱怜地捋捋她的鬓角,“阿娘不求别的,将来给你配个好郎子,一辈子丰衣足食的,我就心安了。”
她不像别的姑娘,一提婚配就羞臊,反倒顺承道:“儿最听阿娘的话,阿娘就是给我指个癞痢,我也照嫁不误。”
众人皆笑,沛夫人道:“这点你比佛生强些,你那有气性的阿姊,这会儿不知怎么恨我呢!也罢,终究不是自己养的,隔层肚皮隔座山。把心吐出来,人家还嫌不够热乎!”
母亲提起佛生来,总是滔滔不绝,一腔的不满。弥生怕引她恼火,自己这头又抵触王潜,干脆趁着这当口说:“今儿初一,别提不快活的事。阿娘,儿有个不情之请,你同阿耶说,拿我配癞痢不打紧,只别配胖子。”她讪笑着,“儿怵肥肉,怕瞧久了要吐。”
她这话一出,沛夫人就知道她打什么算盘了。王家公子体胖出名,她大约是嫌弃人家。先头还百样听爷娘安排,霎时间就换了说辞,挑肥拣瘦起来。她伸手点弥生脑门子,“你这个人精,耍赖讨巧是头一等。你父亲和王家郎君是至交,两人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临时变卦,叫你父亲怎么同他交代?除非你聘的是慕容氏,否则人家得说你父亲毁约,背后要戳脊梁骨的。”
弥生老大的不愿意,“慕容家如今只剩两位王,一位是丧了妻的鳏夫,一位是我师尊。夫子在三纲五常内,嫁不得。阿娘说,莫非让我给人续弦,做填房去吗?”
沛夫人怪她口没遮拦,啐道:“才刚还说你大了,你哪里长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心性!世上哪个做母亲的愿意眼看着孩子给人做小老婆去的?佛生再不济,好歹是康穆王爷的正头王妃。你样貌出身都在她之上,嫁得不如她,岂不惹人笑话!我算来算去,眼下只有王家好作配。嫁庶子是不成的,若嫁庶子,倒不如嫁旁系的王侯呢!”
弥生转过身来看几位嫂子,“阿嫂快给我说说好话!自己家里阿兄个个容貌魁伟,我配个痴肥的女婿,将来连娘家都不敢回了。”
那些阿嫂都是大家出身,三从四德高高供在头顶上,婆母的话没有一个敢反驳。小姑那里又央告,没办法只得圆融道:“不知正月十五九王殿下来不来,且听听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也觉嫁得,妹妹听尊长的话,日后绝不吃亏的。”
这倒给她提了醒,她的婚事要经夫子首肯。如果夫子来不了,那么事情暂且要搁置下来。但万一来了,她计较着大约可以去那头求求情。夫子心再冷,总还看着三年的师徒情谊,不见得见死不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