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么?行动虽然很体贴,但脸上不服气,恍惚让她想起他在左卫率府扮演凌将军那会儿,那种高高在上,不茍言笑的样子。
其实脚趾头也是微微冷而已,哪里都有暖炉,根本冻不着她,她就是想看一看先发制人时,他到底会如何应对。还好,坠入情网的太子殿下比之前聪明了些,再也不会一句话,把人凿出一块淤青了。
用最冷漠的表情,做最温暖的事,居上看着这位郎子,怎么看怎么觉得称心。
她抿唇微笑,“暖和多了,有郎君给我捂脚,一直暖进了心坎里。”说着往前凑了凑,“郎君,你今日还没有亲我。”
凌溯最受不了她这样的撩拨,仿佛经历了三年暴晒的草垛子溅了火星,轰然一声便燃烧起来。
眉眼间的严霜瞬间融化,前倾着身子努起了嘴。因为抱着她的腿,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但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够着她。
她是人间仅存的精灵,他以前不知道,原来女郎可以这样可爱,这样惹人怜惜。虽然她走出去顶天立地,但不妨碍背人的时候耍弄着小孩子般的意气。她有坦率的天性,别的女郎也许更善于暗示,更习惯等候,她不一样,想亲就噘嘴,亲亲可以促进感情。
以前一向独来独往的凌溯,自从有了她,便成了世上最富有的人。才知道感情丰盈了,像身负宝库,不再是身后空空,单打独斗了。
没有那么缠绵悱恻,仅是最浅表的一吻,也让人心生欢喜。
“叭”,干脆而嘹亮。
门外侍立的人让开了半步,屋里的人再也待不下去了,知情识趣地退出了上房。
居上问:“你高兴些没有?还生我的气吗?”
凌溯垂着眼,依旧拉长着脸,“有蒜味。”
居上的笑凝固在脸上,难为情地说:“对啊,中晌吃了蒸豚就蒜酱,味道很大么?”
太子殿下轻飘飘给了个眼神,示意她自己体会。
居上脸颊上的红晕更大了,忙捂住了嘴,“对不起,臭到你了。”
可对面的人却又笑了,嘴里说着“我不嫌弃你”,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复用力嘬了她一口。
居上胡乱摆手,“不可、不可……臭到太子殿下,明日负伤不能理政了怎么办。”一面喊药藤,“快快,拿甜杏仁来,我清清口。”
狗头军师的荷包里常备各种小食,眨眼之间便送到。居上嚼着杏仁,又有郎子替她捂脚,这样的日子,可说是惬意非常了。
没有遇见对的人时,万事万物从耳边汤汤流过,从来不往心里去。遇见了对的人,身边的每一点触动,都能让她感受到细腻美好,这就是活着一定要爱一场的道理啊!
擡起手,触了触他眼下隐隐的黑眼圈,“郎君昨晚果真没睡好,是公务太多,还是想我想得睡不着?”
凌溯说:“陛下千秋快到了,好些事务要安排,朝中公务也不能耽搁,昨日傍晚进宣政殿议事,陛下脸上总显得不耐烦,不知是不满于政事本身,还是不满于我。后来回到东宫,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揣度你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着我。”
居上问:“那你是何时睡着的?”
他说:“子时更鼓响过之后。”
居上有点心虚了,那个时候她正呼呼大睡,连梦里也不曾见到他。
“算了,咱们不谈这个。”她机灵地调转了话题,宽慰道,“郎君尽了自己的责,做好了自己的分内,对得起朝中臣僚和天下百姓,问心无愧。若是陛下有心挑你的刺,不管你做什么都不对,所以不必为此耿耿于怀。我阿耶在朝中,自会尽心扶持郎君,朝堂上风云变幻,他见得多了,新旧两派能够分庭抗礼最好,就让他们拉扯,若能一直拉扯下去,郎君就是安全的,暂且不必担心。”
所以谁说闺阁中的女郎只知花前月下,没有放眼朝堂的大局观?她知道牵制平衡,说明她懂得政局。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常把人气得倒仰,若是他南攻长安时已经娶了她,那么留守后方的阿娘便有了得力的膀臂,她未必不像阿娘一样,有以一当百的能力。
抓住脚的手松开了,转而抓住了她的手,他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忽然就不担心了。”
居上嫌弃地甩了甩,没能甩开,嘴里嘀咕着:“我怎么觉得你在嘲讽我呢……”
绝对没有嘲讽,是真情实感的表达,凌溯说:“家有贤妻,男人便不会出错。我曾设想过和你谈及朝政时的情景,你能安抚我,我的心就得大平静。要是你比我还慌,那我便更慌了,慌乱难免出错,时候一长,我这太子位恐怕就摇摇欲坠了。”
这倒是,前朝时候宫中传话出来内定她为太子妃,那时不过十四五岁,阿耶就是以培养太子妃的标准来培养她的。
作为将来的掌权者,最首要一点就是求稳,八风不动才不会忙中出错。虽然她性格有时候很毛躁,甚至心底里想的是走投无路时,干脆反他娘的。但这种话等闲不会说出口,不过是有这个准备,时刻站在自己的郎子身边而已。
太子很欣慰,握手犹不足,还想来触她的脸,被居上扭头让开了,顺便塞了一粒杏仁进他嘴里。
“咱们不说朝堂上的事了,来说说我今日回家的见闻。”居上娓娓告诉他,“有两家来向三娘提亲了,但都不太合适,最后大约就此不了了之了。后来我听说赵王家宴那日,她遇上了一位长得凶悍,口气也不善的郎君,心里反倒时常惦念。”
凌溯有点弄不轻她们姐妹的品味了,“长得凶悍还出言不逊,阿妹好这口?”
居上瞥了他一眼,“这叫缘分,你懂不懂!想当初我还不想理你呢,宫里还不是降了旨。”
也可以说你我本无缘,全靠我使劲吧,凌溯笑了笑,没有辩驳。
“长得凶,说话还疾言厉色……”居上兀自琢磨,“这样的人不多吧,你知道是谁吗?”
凌溯忖了忖道:“那场宴上,有爵的都上过战场,武将鲁莽些也是常事,但明知是来相亲,还不知遮掩的并不多……听着怎么有些像二郎?”
居上忙追问:“哪个二郎?哎呀,如今就是这点不好,家家户户都称郎,分不清谁是谁。”
可能这样揣度,有点对不起凌洄,但照着描述真的很像他,面貌不温柔,面对女郎,说话也没什么耐心。
“我家二郎,雍王凌洄。”
居上怔住了,想起秋狩那日见过的雍王,别说,还真能对号入坐。
“可见我家玉龟眼光不错。”居上喃喃说。
但这件事的可能性不大,人家是王,且两个人年龄差,比她与凌溯还大。一个沙场上杀人如麻,一个独自如厕都怕有鬼,大概只能当玩笑了。
凌溯见她神情有些怅惘,讨好道:“等见了二郎,我找机会打听打听,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他。”
居上也没放在心上,含糊应了,又道:“我听说五嫂下月成婚了,今日见了和月,那孩子蔫蔫的,连话都不肯说,看着好可怜。”
关于这种事,凌溯很有快刀斩乱麻的作风,“成婚就成婚吧,孩子难过一阵子,时候长了就好了,同在长安,又不是不能见。至于和月,她是你的侄女,将来大可借你的势。等到议亲的时候,有你有辛家,唐义节说不定也高升了,还愁说不得好人家?”
有些内情他也没好说,再过十来年,五郎的功业也建成了,到时候和月自是贵女中的贵女,儿时虽然命运不济,长大之后却吃不了亏,大可放心。
居上闻言松了口气,“也对,眼光放长远些,出身辛家,还有什么可愁的。”
家里事掰扯完了,凌溯又和她交代:“我这几日怕是还要忙,若是赶不及回来,你不要太想我。千秋节三日,全城不宵禁,你要是想回家,就在家里住上一晚吧,等我那里的事忙完了再来接你。”边说边唏嘘,“年关将近,很多政务要在年前处置,不光东宫忙,岳父大人在政事堂也忙得不可开交。”
可不是,居上听阿娘说,阿耶昨夜也留宿了政事堂。毕竟这是大历建朝后的第一个年关,年关难过,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接下来真如凌溯说的那样,忙得摸不着耳朵了,连着两日没能回行辕。居上收拾好了东西,只等正日一到,便回去与家里人一起过诞节。
院里的树上挂上了长寿结,用以为圣上祈求福寿。多日的雨雪也散了,一早太阳便慢悠悠爬起来,待咚咚鼓一响,久违的金芒洒满庭院,大有万象更新之感,连腆着肚子的长嫂也出门溜达了一圈。
顾夫人很高兴,迈进前厅对众人说,“今日春风要来走动,我让人去九郎衙门传话了,让他早些回来,两个人多多相处,日后成婚不生分。”
春风是顾夫人胞弟的幼女,长得白净姝丽,性情又乖顺。早前九兄没定亲的时候,就常听三婶提起娘家的侄女,念叨着要亲上加亲,将来孩子们都不受委屈。
居上三姐妹躲在一旁闲聊,居安说:“五嫂也是亲上加亲来着,还是自己人靠得住。阿娘怎么不在杨家族中给我挑个郎子,也凑个亲上加亲?”
两个姐姐不禁感慨她不害臊,居幽问:“阿妹也巴望出阁了,整日胡思乱想。”
居安扭了扭身子,“我看阿姐们都有郎子,怪热闹的。”她的诉求只是热闹,不至于两位姐夫来了,阿姐们都去应付郎子,留她一个人落单多孤独。
不过说起杨家,实则杨夫人的娘家算不上一等的门阀,当初老家主与杨家家主是至交,这门婚事是老家主定下的。也正因为门第并不十分相配,又是给长子娶亲,辛老夫人对这新妇有些挑剔。无奈不争气的辛道昭非杨氏不娶,辛老夫人最后只得妥协,但杨家门第到如今也还是平平,族中子弟也没有特别出众的,因此居安想亲上加亲,怕是不可能了。
喝一口香饮子,再吃上一块点心,居上抽空腾出嘴来告诉居安:“你在赵王家看见的那位郎君,很像一个人。”
居安“咦”了声,“阿姐回去,同姐夫殿下提起了?”
居上说是啊,“终身大事嘛,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毕竟那些公子王孙,他比我们更熟,我同他一说,他就报出个人来,你猜是谁?”
居安急切地问:“是谁?我猜不出来,阿姐快说。”
居上便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道:“雍王凌洄。”
这下子居安更惆怅了,“这么不知礼的人,居然是雍王,老天不开眼。”
她又去计较人家的态度人品去了,居上努力把她纠正回来,“你那姐夫殿下说了,等他去打探打探,确定到底是不是雍王。”
居安说:“这还有什么好打探的,真要是雍王,我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再说是二姐调侃,我才想起那个人,那人凶得很,我是找郎子,又不是找阿耶,快算了吧。”
本来就是打趣,最后谁也没当真。不一会儿顾家的春风来了,随行带了家中酿的酒和脯鲊,大家聚在一起吃喝,冬日围炉而坐,很是快意。
不多会儿三婶房中的傅母过来,把人叫了出去,居安等了好半日,不见春风回来,探着身子问:“春风阿姐上哪儿去了?”
大家当然心知肚明,二嫂说:“想是九郎回来了,人家有私房话要说,咱们吃咱们的。”
酒足饭饱后,仆妇搬出十张交椅放在廊庑底下,两边拿屏风遮挡,大家坐在廊下晒太阳。本来幽静的午后时光,因孩子们不安生,一会儿一个跑来喊“阿娘”,一会儿另一个又哭了,不断有人得起身主持公道,但这就是烟火人间啊,忙而繁复,却有滋有味。
终于晒得人恍惚起来,眯觑着眼直犯困,这才各自散了。
居上返回自己的院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躺下,拿手绢盖住脸,从午后睡到了未正。
睁开眼时,日头都西斜了,出小院看,各房都很忙碌,毕竟长安常年宵禁,只有逢元正和
上元日,才通宵开放市集。家中姑嫂们约好逛夜市,连三位夫人也要赴手帕交的约——
千秋节,家中阿郎陪圣上庆贺,夫人们难得遇上清闲的一日,多时不见的故交们,正好去酒楼喝上两杯,叙叙旧。
“今晚我们可不管你们吃喝了,你们自己照应自己吧。”
盛装的三位夫人站在院前,含笑互相打量。不像女郎们要乘夜色,她们早早便准备出门了,先去喝茶,再去饮酒,然后看灯赏梅,街市上游走一回……立户许久的妇人,拖儿带女执掌中馈,多少年不得逍遥了。难得有机会,以前的挚友们早就递了帖子进来,也像年轻时候一样高兴高兴,为了这场邀约,她们提前准备了好久。
大家都赞不绝口,一径夸奖阿娘好看,平日端庄的夫人们露出羞涩的笑,腼腆地捋捋衣裳抿抿头,相继登上了马车。
晚霞落在坊院里,没有余温,淡淡地。
众人原本打算寻个酒阁子用暮食,无奈每家酒楼都客满,二嫂懊恼不已,“早知道就该预先派人下定。”
不过也没关系,在家吃个半饱,再上夜市吃小食就是了。大家忙着回去张罗,居上把新做的襦裙取出来换上,正在妆台前盘头,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进来,柴嬷嬷慌里慌张说:“小娘子,不得了了,门上来了个人,要见小娘子。”
居上嘟囔了声,“我正忙着呢……谁呀?”
柴嬷嬷凑在她耳边压声低语了两句,居上脸色霎时白了,惊恐道:“这……这怎么办?快出去打发他,说我不见他,让他快走。”
身边的人都不明所以,柴嬷嬷为难地说:“打发了,他站在门上不肯走啊,老媪不敢发声,怕触怒了他,吵闹起来。”
居上心头急跳,气恼说:“真会挑日子,今日千秋节,殿下在花萼楼呢……”
柴嬷嬷瞠着眼看她,等她一个示下。
居上定神思量,既然到了门上,辛家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了。要是她避而不见,当真引来了人,那这件事更说不清了。
咬咬牙,她不声不响出了门,边走边吩咐柴嬷嬷:“赶紧让人上永春门,想办法找到东宫的人,给太子殿下报信。”
今日是圣诞,东宫十率府联合左右金吾仗院戍守皇城,城中三十八条干道上全是巡守的人,那笨蛋这时候出现,是想害死人了。
居上原本还念着少小时的情义,却没想到他如此让人绝望。朝中人人知道,阿耶是一心拥护太子的,辛家及背后的旧臣是太子坚实的后盾,只要能定辛家的罪,那么太子便不攻自破了,假以时日,不愁不能找到破绽,拉他下马。
她隐约有了预感,这回怕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想让辛家难以脱身了。
快步赶到前院,门房边上挨着个人影,戴着帷帽,一副避人耳目的样子。
居上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过去,他手忙脚乱撩开了帽上的纱幔,欣喜地唤了声“殊胜”。
快半年未见了,他还是老样子,感情充盈,脑袋空空,眼里满含着热泪,上前一步道:“你受委屈了,什么都别说了,快随我走。”
他上来牵她,被她甩手挣脱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城中还有旧时的幕僚,是他们救我出来的。我知道你与那北地蛮子定亲,不是你的本意,你几次轻生我都知道……都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高存意焦急地说,“今日是凌从训寿诞,城中到处喧闹,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马车就在前面巷子里等着,殊胜,你跟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我也不图什么大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居上听他乱七八糟一顿胡说,就知道有人在他面前吹了风。跟他走,或是起争执,无论如何都是百口莫辩,说不定不远处就埋伏着要拿现形的人,转眼便会蜂拥而至。
居上无奈地看着他,“你受人蒙蔽了,若是在修真坊好好呆着,或许还能保命。”
高存意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不由分说便来拉她,“快走吧,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
门上的柴嬷嬷见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唤家仆,见小娘子飞快抄起一旁的花盆,重重砸在了高存意头上。
“乓”地一声,花盆碎成了八瓣,高存意应声倒地。
柴嬷嬷吓得目瞪口呆。
不远处巷子拐角处,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带领一队人马伏守着,估算时间差不多了,预备包抄辛府。
恰在这时,有个穿紫府圆领袍的人,率领十几名金吾卫策马过来,扬起嗓门唤了声“石璞”。
石璞一惊,忙回头看,见那位一脸凶相的雍王到了面前,也没有多余的话,翻身下马,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手肘力道之大,简直要把人勒毙。脸上皮笑肉不笑着,好言好语道:“你来,本王有件事,同你商议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