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感情这种事啊,真的很麻烦,以前三饱一倒就很快乐的小娘子,也开始思念太子殿下了。
药藤挨过去,坐在脚踏上,尽力宽慰着:“殿下今日有公务,明日一定会回来的,小娘子别着急,睡上一觉,天亮不就到明日了吗。”
居上说你不懂,“就是很惆怅,睡也睡不着,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那倒是,不管是存意殿下还是陆观楼,都不曾扰过小娘子的好梦。如今为太子殿下睡不着觉,可见小娘子是真的喜欢上太子殿下了。
药藤说不要紧,“想念就想念吧,反正娘子想念殿下名正言顺,今晚睡不着大不了不睡了,婢子陪娘子说话,说到天亮。”
居上为难地看了她一眼,“你刚才不是很困吗,怎么陪我说话?”
药藤道:“我把眼睛撑起来。”边说边拽起眼皮,“就像这样。”
居上看了发笑,这是她们小时候玩的花样,现在猛然想起,倒有些怀念年少的时光了。
药藤把两臂搁在床沿上,歪着脑袋枕着手臂,悄声道:“小娘子,你说你想念殿下,会是一时,还是以后都这样?”
居上想了想道:“应该是一时的,现在正觉得新鲜,才会睡不着觉。”
药藤“嗯”了声,喃喃道:“可千万不要为谁茶饭不思啊,你看前阵子的二娘子,每日等着那个郡侯的消息,灵鹊同我说,她们娘子像魔怔了似的,看着好吓人。”
居上嗤笑了声,“放心吧,我先是喜欢自己,后才喜欢别人,不会为个男子魔怔的。说起来……五嫂下月好像就要成亲了,前日派出去的人不曾打探清楚,你再想办法好好问问。”
药藤应了声是,复又道:“小娘子,我觉得五娘子有些心狠,她真去成亲了,和月小娘子怎么办?五郎君离开长安,云游天下去了,她又要嫁作他人妇,和月小娘子可怜得紧呢,就算家中长辈们都疼爱她,她也不能像旁人一样无忧无虑了,你说是吧?”
居上觉得这个问题让人两难,和月固然可怜,但五嫂也同样可怜。好好的一个家散了,世上每个女郎出嫁之前都对婚姻充满期待,却不想兢兢业业多年,还是被婚姻扇了一巴掌。如今有了孩子,真的要为孩子长久痛苦下去吗?
叹口气,居上道:“日后咱们多多关照和月吧。”
药藤说是啊,“若有姑母关照,和月小娘子就不苦,还能让人高看一等。”
居上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待我和殿下商议商议,再过几年,把和月带在身边养着也行。”
忽然发现将来的计划里,处处都有凌溯的身影,不由又哀叹起来,“他不回来,我睡不着啊……”
其实回来了也是各住各的寝楼,无非开窗之后知道那人在不远处,喊一声就能听见,心里有了后盾,数九严寒也不怕孤冷。
药藤同情地看看她,“为情所困,小娘子如今也是俗人了。”
居上说是吗,“那就俗一点吧,做个俗人挺好的。”
后来又聊了些家常话,药藤聊得兴起,却半晌听不见她回话。擡头看,她已经睡得香甜了,药藤嘟囔:“不是说想得睡不着,今晚要熬通宵的吗……”
小娘子的柔肠寸断是间歇性的,只在深夜的时候比较多愁善感。
第二日起来,又是活蹦乱跳的。
因为礼部司负责教授的大礼都已经学完了,居上现在就像完成了课业,只等放旬假的学生,无所事事,满心欢喜。
闲着也是闲着,离诞节还有几日,便想回去看看。到了前院,发现家令正裹着毡毯,坐在炭盆前喝茶,见她来了忙站起身,“外面冷得厉害,娘子怎么出门了?”
居上笑了笑,“我想回去一趟,殿下不曾吩咐过,不让我出门吧?”
家令摆手不叠,“哪能呢,娘子来去自由,臣这就让人给娘子备车,殿下那里只需回禀一声就行了。”
这就好,居上安然等着门外套好马车,行辕的车辇到了冬日布置得格外精巧,车内供着暖炉,四面拿厚毛毡围着,顶上还有香球悬挂,不论车舆怎么摇动,那香球里香烟袅袅不断,诗人笔下的宝马香车,就是如此了。
一路穿坊过院到了待贤坊,从马车上下来,清扫过的路面又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门上仆妇呼出一口热气,简直像烧开的铜茶吊。朝外一张望,忽然看见她,忙“哎哟”了声,“小娘子怎么回来了!”
居上脚步轻快迈进门槛,穿过前院进温室,她知道每年下雪天气,家里女眷都爱聚在那里取暖。果然一上回廊,就看见居幽捧着手炉过来,见了她忙唤一声阿姐,向内大声传话:“我长姐回来了!”
屋里的人很快把人迎进去,杨夫人道:“下着雪呢,怎么跑回来了?”
这不是惦记着居安的亲事嘛!居上搀着阿娘坐下,转头看居安,那个不着四六的孩子永远有她朴实的稚气,拿铜条在炭盆里扒拉了半天,扒出烤得黑乎乎的茨菇,问:“阿姐肚子饿吗?”
关于饿不饿,是她们姐妹之间永恒的话题。居上的胃口,从来没有饱得装不下一说。尤其这种简单的东西,吃的不是滋味,是一种野趣。于是立刻找了张胡床坐下,忍住指尖骤烫,就算燎得牙疼,也要艰难地啃上一口。
她的忽然回来,让话题暂时中断了,很快便又言归正传,顾夫人说:“单论家世,倒还不错。”
居上偏头和边上的二嫂打听,韦氏“喏”了声,“中都侯家第六子,门第倒也相当。”
可居安不太高兴,鼓着腮帮子道:“我跟阿娘去中书令家赴宴,见过那人,长得贼眉鼠眼,不好看。”
关于好不好看,这是很重要的大事,关乎以后会不会相看两相厌。
杨夫人说:“倒是有个好看的,卫尉卿家的公子。那日人还登门了呢,你觉得如何?”
一直默默旁听的刘氏闻言,迟疑地看了杨夫人一眼,“依女君之见呢?”
杨夫人自有她的权衡,缓声道:“人是长得不错,但是个庶出,我心里不大称意。人家府上不像咱们家,不论嫡庶一视同仁,我同卫尉卿的夫人年轻时打过交道,反正不好相与,玉龟还小,犯不着去趟那浑水,还不如在家多留几年,不愁没有好姻缘。”
刘氏方松了口气,赧然道:“不瞒女君说,这门亲事我也觉得不好。虽说三娘不像长姐和二姐,但阿郎与女君疼爱,且人总想往高处攀,未必咱们是庶出,就该许个庶子。”
杨夫人道:“庶子也不妨事,但我派人悄悄打探过,那位小郎君没什么建树,在率府任监门直长。我想着殊胜既然许了太子,阿妹却许个从七品的小吏,岂不是叫人家笑话,家里只这三个女孩子,还把最小的这个不当回事。”
所以说,居安的婚事相较居幽,更难办些。因为上面有个做太子妃的长姐,郎子门槛要上调,难处又在于她是庶出,虽然辛家向来对所有孩子一碗水端平,但别家在议婚的时候,多少还是会计较嫡庶。
居上问居安,“你自己是怎么想?”
居安一直是坚实的阿姐党,她说:“我愿意为阿姐联姻,找个对姐夫殿下有助益的郎子。”
大家笑起来,“中都侯也能助益太子殿下,你又嫌人家公子贼眉鼠眼,长得不好看。”
就是要找个既能助益,又长得好看的,居安讪讪笑了笑,挨到杨夫人身边撒娇,“阿娘,我的婚事再议吧。我还想等长姐和二姐出了阁,多当两年独养女儿呢。”说得一点都不做作,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杨夫人就喜欢这孩子的性格,虽然不是她生的,但姐妹俩自小受她调理,居上和居安的脾气差不多,区别之处在于一个胆大包天,一个胆小如鼠。
胆小的孩子,自然要格外爱护些。杨夫人说罢了,“暂且不着急议亲,这两家就先放在一旁吧,等以后遇见好的再说。”
眼看要中晌了,今日大家不必各自回院用饭,干脆聚在一起吃。长辈和阿嫂们忙于凑份子添菜,居上和两个妹妹便倚着凭几闲谈。
居上问居幽,婚期到底定在什么时候,“前阵子忙于五兄的事,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居幽说:“阿姐二月十二,我是三月二十二。原本我觉得太着急了,可冰人说越王病得重,拖延不得,就等阿耶回来应准了,事情要赶紧办。”
居安笑嘻嘻道:“姐夫郡王今日出城调兵,临走来看过二姐。我躲在门后偷看,姐夫郡王牵住二姐的手,说‘我一刻不见小娘子,心里就七上八下’。这么说来,他岂不是每日都七上八下?时间长了会得心症的,身体受得住吗?”
居幽羞得打了她一下,啐道:“要死,你还偷看!”又来拉扯居上,互相拆台,“阿姐,我同你说,那日赵王家宴,玉龟不是一无所获,有个人问她‘你今年多大?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来赴这种宴’,把她气得饭都没吃下。”
居安呆了呆,“别人笑话我,你还告诉阿姐?”
说起这事真是气得肝疼,她承认自己看上去是年幼了些,但今年四月已经及笄了,及笄的女郎就可以议亲了,虽然不求立刻找到郎子,但是先物色物色,开开眼界总可以吧!
结果遇见一个傲慢的人,就这么折辱她。
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居安便详细描述给长姐看,学那人直挺挺地站着,垂下眼睛扫视,一副睥睨的姿态,炸着嗓子说:“你家中大人是怎么想的?”
“我家中大人怎么想,要向他交代吗?”居安说,“当时差点把我气死,北地来的人真是无礼野蛮。”
居上从没听说过这件事,一场相亲宴,每个人都有奇妙的际遇,便笑着问:“那人是谁,你打听了吗?”
居安摇头,“那么多男子,我闹不清谁是谁。反正长得怪凶的,很高大,不好看。从马球场上下来,脸上一层土,还趾高气扬。”
这世上,大概很少有让居安觉得好看的男子。她胆小,但绝不吃亏,居上问她,“你没有回敬他?”
居安一擡下巴,“我咒他,说今日肯定没有女郎喜欢他。他很生气,我就高兴了。”
“然后呢?”居上问。
居安有点扭捏,支吾着不肯回答。
居幽见状直接捅了出来,“那人很促狭,问小娘子是哪家的女郎,他要是娶不到娘子,就来登门提亲。”
但是可惜得很,都过去几个月了,石沉大海。居安不平地说:“难道那样的人,会有女郎愿意嫁给他?我原本想着,参加赵王家宴的都是皇亲国戚,看在人家身份尊贵的份上,我可以凑合凑合,但他怎么没来?不打不相识的桥段在我身上不曾发生,话本上的故事全是假的。”
她显得万分遗憾,但这就是少女奇怪的心事,这辈子没和陌生的男子打过交道,即便不对味,有人来提亲,还是会莫名想到人家。
姐妹三个无话不谈,就当是个用来玩笑的奇闻吧,哈哈一笑便过去了。
中晌居上留在家吃了饭,下半晌和阿嫂们玩投壶,把和云和月都叫来了。
留神看和月的神情,那孩子虽然小,但不时也显得落寞,不像和云那样,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她投了几支箭,便怏怏让到一旁去了,大家劝她再投,她也只是摇头,不说话。
众人都觉得心疼,李夫人悲伤不已,“她从延福坊回来便问我,阿娘可是不要她了,这话让我怎么回答呢。只好瞒着她,说阿娘身上不好,要留在舅舅家里静养,等再过几日就回来了。可她后来再也没有提起她阿娘,不哭也不闹,话也少了。我知道,她年纪虽小,其实什么都明白……这可怎么好,她才四岁,往后日子长了,要是一直这么孤孤寂寂的,孩子岂不是要毁了吗。”
关于这件事,大家都莫可奈何,孩子盼着祖母能让阿娘回来,可是大人也有办不到的事啊。
那日韦氏听见和月与长兄说话,小小的娃娃,奶声奶气道:“阿兄和阿姐都有阿娘,我阿娘走了,不要和月了。”
韦氏的儿子少白也才七岁,大包大揽地拍拍胸口,“等我们兄弟长大,替阿妹把阿婶抢回来,放心吧。”
韦氏听得不是滋味,背后把五郎大骂了一顿,说他是缩头乌龟,事情弄砸了,一拍屁股跑了。辛重诲还试图辩解,被韦氏赶去睡了书房,从此再也不敢替五郎说话了。
总之孩子很可怜,将来的处境容易解决,难以纾解的是心情。李夫人本想让她多在郑家待几日,但那边送回来了,实在是没有办法。
当着和月的面,谁也没有提及那件事,阿婶们笑着哄她,“等雪再下过一晚,明日攒得多一些,咱们堆雪人玩,好不好?”
和月方露出一丝笑容,等乳母把她抱回去,大家才长叹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惆怅无用,看看时辰,居上也该回行辕了,临走与阿嫂和妹妹们相约,千秋节夜里出门逛东市,大家欣然答应了。
马车从待贤坊出来,一路向东,路上看见很多精心打扮的女郎,撑着伞在直道上佯佯而行。长安的隆冬,有其精妙之处,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不一定窝在家中烤火取暖,上外面走一走,沿着河岸赏赏对面风景,也是极惬意的事啊。
待回到行辕,家令便先上来回了话,“娘子,殿下已经回来了,臣原本想派人去府上报信,但殿下说不必,娘子好几日没有回去了,让娘子与家里人好好聚聚。”
居上听罢觉得有点反常,解下斗篷扔给药藤,自己快步进了东院。
一入寝楼,看见他在窗前坐着,只是静静坐着,并不忙于批阅公文。
好像有些不对劲,居上唤了声郎君,“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凌溯这才转过头来,勉强笑了笑道:“我把那三个正字裱起来了,你看好不好。”
居上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裱好自然挂到了墙上,上面有模有样题了跋,落款处还加盖了太子的印章。
这算最新奇的字画了,将来可以一代代流传下去。但居上觉得少了点什么,看了半日道:“怎么只有你的印,明明我也有份。”说罢让女史上西院取她的大印来,斜川居士,颇有一代文豪的风采。
可不知为什么,凌溯的兴致不高,居上与他说话,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这就让人不安了。
站在一旁偏头打量他,居上说:“郎君昨晚没回来,一定发生了什么吧?你究竟住东宫还是住少阳院?少阳院离宣政殿不远,难道有后宫娘子途径那里,被有心之人曲解了?”
她的想象力惊人,原本有些愁闷的凌溯,被她一顿胡诌说懵了,“娘子不是对大明宫很熟悉吗,怎么不知道少阳院与宣政殿之间还隔着门下省和侍制院?后宫娘子到不了少阳院,也没人敢诬陷我与宫人有染,再说我昨日留宿东宫,并未住在少阳院。”
“那你愁眉苦脸做什么?”居上问,“是政务不顺,陛下责怪你了?”
凌溯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在这京中任职,与当初驰骋疆场不一样,以前只需拼命,现在却要勾心斗角。越是战功赫赫,越成为别人拿捏的把柄,做得不好臣僚鄙薄,做得太好君父猜忌……”说着蹙眉怅惘,“我这太子,当得不容易。”
居上表示同情,不过也开解他:“以前存意当太子很容易,但大庸亡了,太子也就当不成了。”
他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盛世太子,应当忍辱负重?”
居上说可不是嘛,“你以为月俸一万五千钱是好拿的?”
这就是有俸之人的觉悟,赚得越多,压力越大。
凌溯怏怏不快,“可我昨晚应付宾客晤对,忙到戌正才结束,那时宫门关了,我想回行辕都出不来,你看我的脸,气色是不是不佳?昨晚上睡得不好,今日散朝后又见了圣上,谈贡赋、谈度支、谈国用禄秩……你今日怎么没有派人来宫门上问问,我到底辛不辛苦?”
居上呆了呆,敢情抱怨半日,是在琢磨这个?
“我也很忙啊。”她说,“我昨日把亲蚕礼学完了,晚上睡不着,玩了半夜藏钩,今日又赶回去打听三娘议亲的事,外面风雪很大,脚趾头还冻着了呢!郎君怎么不来待贤坊接我?是不是打算红颜未老恩先断,辜负香衾事早朝?”
这反咬一口咬得很好,瞬间让凌溯的算盘打了水漂,并且顺利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开始反省自己这未婚夫,是不是当得很不称职。
所以何加焉出的主意就是不靠谱,他给太子出谋划策,说即便男子在外独当一面,也要懂得撒撒娇,这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女郎自然心疼你。
说得太让人向往了……
凌溯决定照做,处境不佳是事实,能够应付,但不妨碍他诉苦。结果他酝酿了大半日,她的牢骚反而比他还多,他只好放弃了,沉默着拉她坐下,脱了她的鞋,把她的脚抱进怀里,板着脸问:“怎么样?暖和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