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有些犹豫,“祖母跟前倒好说话,如今姑母为了表妹的婚事也回上京了,要是躲在小院里,不和长辈在一处,只怕不合礼数。”
他愈发惊讶了,“又来一位姑母吗?那女眷岂不是更多了!女眷多了我发怵,还请娘子怜惜我。回头先进园子向长辈们请安,然后你和祖母请示下,带我回去吃,好么?”他好言央求着,“我还没去过你的院子,况且今日是真的累坏了。”
肃柔没办法,想了想道:“那我试试看吧,若祖母答应,咱们就单吃。若祖母不答应,那还是留在岁华园,都是家里人,忌讳什么女眷不女眷。”
反正现在她就像一个受妖妃古惑的昏君,有时候他提一些不合情理的要求,她纠结过后也都应允了。总是事出有因,平时是碍于他脸皮太厚,这回是同情他果真累了。自己就算心再硬,也不能让他劳碌几日之后,到了张家再打起精神应付众人。这世上什么是最令人费神的,自然是人前的面面俱到,肃柔在禁中尝够了这样的苦,实在很能体谅他现在的心情。
马车笃笃,很快便到了张宅门前,他靠在她的肩头打了会儿盹,待肃柔唤他,他才醒过来。
重新整了整衣衫,他下车后回身接应她,两个人进门直入岁华园。那厢太夫人已经接了雀蓝的通传,知道嗣王要登门,申夫人心下虽不称意这个侄女婿,但人既然来了,只好以礼相待。
站在门前迎接,远远就见两人从门上进来,申夫人仔细打量了赫连颂两眼,暗里赞叹他的好相貌,似乎也懂得了肃柔为什么能放下旧怨与他定亲,想必这张脸起了不小的作用。
太夫人呢,因寄柔的事能得解决,心里对赫连颂很是感激,见人来了便热络地招呼,引他上里间,一面向他介绍申夫人,说:“这是江陵府的姑母,前几日才入上京的。”
赫连颂恭敬向申夫人行礼,长揖道:“介然见过姑母。”
申夫人点了点头,“上回与王爷相见,是在肃柔爹爹的丧礼上,没想到多年之后竟成了一家人,还有再见的时候。”
说起这个,赫连颂显得有些难堪,诺诺应了个是,顺势又道:“我这几日忙碌,不曾有空来府上拜会,连姑母进了上京都不知道,还请姑母恕罪。”
太夫人忙打了圆场,“我听肃柔说了,说你这几日衙门里公务忙,自然是身上差事要紧,姑母哪里会同你计较这些。今日金家托媒人来提了退亲的事,五娘说一切多亏姐夫帮衬,我才知道里头是你斡旋了,要不是你,金家还不知要含糊到什么时候,五娘好好的姑娘,也要被他们耽误了青春。”
赫连颂淡然笑道:“既是一家人,祖母别说见外的话,我这头恰好有这个便利,不过顺手的事,办了也就办了。往后祖母有什么差遣,只管让二娘子知会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尽力为祖母分忧。”
太夫人听得欢喜,一叠声说好,转头对申夫人道:“介然是个贴心的孩子,家里的事愿意搭一把手,强似那些自矜自重不肯登门的。我先前还舍不得肃柔,怜她刚回来,又要嫁出门,眼下看看哪里是割舍了一个姑娘,分明是多出了一个贴心的郎子啊。”
申夫人勉强扮起了笑脸,“母亲说得是。”
太夫人知道她心里还别扭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将来她们姊妹出阁,也盼着她们能勤走动。长辈渐渐都会上年纪,耳聋眼花,帮不上什么忙了,只有姐妹间不离不弃,才能相互扶持到老。”
申夫人哪能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终究有个愿意过问妻子娘家事的郎子,兄弟姐妹间才会有帮衬。世上没人一辈子能顺顺当当,不遇上一点坎坷,嗣王再怎么样,爵位在这里,别人办不了的事他能办,那么于长远来看,终究是有百利无一害的。
徐徐长出一口气,做惯了生意的头脑,自然能辨别什么对自身才是最有利的。家中似乎已经没人在意赫连颂是不是害死二哥的元凶了,自己一头为二哥不值,一头也随了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缓和了下来。
太夫人转头瞧瞧赫连颂,见他脸上有倦容,温声道:“可是这两日累坏了?”
赫连颂赧然笑着,摸了摸额头道:“确实两夜不曾睡了,今日终于忙完了,就上了园送小娘子回家,顺便来给祖母和姑母请安。”
边上的肃柔顺势道:“先前路上回来还小睡了片刻,我瞧王爷是真累了。祖母,今晚我们就在千堆雪用饭吧,也好让他松散些。”
太夫人听了没有不答应的,“定亲这么久,确实还没上你的小院里坐过呢,回头我打发人把饭食送过去,你就代祖母好生款待吧。”
肃柔道是,和赫连颂一同向祖母和姑母行了礼,便退出上房,往月洞门上去了。
申夫人拧了拧眉,“我瞧竟有些不成体统,长辈还在这里,两个人怎么就躲到小院子里去了。”
太夫人啧了声道:“都是定了亲的人了,再有一个月便要成亲,讲究那些做什么。再说谁没年轻过,当初你和申郎子还不是得闲就在一处,如今倒来挑拣孩子。你且再等两日,过两日伯爵公子就要来寻绵绵了,到时候你难道还不让他们多相处吗?孩子越是浓情蜜意,将来婚后越是和睦,我如今倒有些担心晴柔呢,定亲将满一个月了,黎郎子也不曾再登过门,可是心里有什么疙瘩,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倘或有不满意,早些说出来为好,别这么吊着,回头苦了晴柔。”
申夫人起先被老太太说得讪讪,后来又调转方向,转而担心晴柔去了。
那厢肃柔带着赫连颂进了千堆雪,房里办事的女使们一见来了外人,倒有一刻怔忡。等回过神来,知道这是自家小娘子的郎子,便将人迎进院子,准备端茶递水伺候起来。
结绿托着茶盘出来,压声对蕉月道:“这位嗣王的样貌,与我们小娘子正相配。”
蕉月也悄悄探头张望,掩唇笑道:“咱们小娘子这样端庄人儿,既把他带进内院来,想必彼此间已经很亲厚了。”
雀蓝每日跟着小娘子同进同出,早已经见怪不怪,她们拿眼神询问她,她便咧着嘴点了点头。
赫连颂漫步在落日余晖里,感慨万千道:“两个月前我连想都不敢想,这辈子还有踏进你院子的一日。”
肃柔也嗟叹,可不是么,她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把这冤家对头带进自己的小院来,还要款待他吃喝。不过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就随遇而安了,比了比手道:“王爷去廊上坐,先歇歇脚,我打发人过厨房瞧一瞧,酒菜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他就有这点好,大多时候顺从、听话,你让他去坐着,他便在廊上老老实实坐下了。
这个所谓的廊子,其实有些像凉亭,是从廊庑上延伸出来的一段,建在上房东边的空地上。两旁垂着竹帘,里头有桌椅和长案,案上摆着瓶花、香炉与两本书籍,是她平时用来消闲的。
他抚着膝头四下望望,后廊上有轻纱帐幔随风微扬,这是女孩子生活的地方,多了很多人情味,不像男人的住家,虽然也妆点得清雅,但总是缺了人气和细腻的情调。
穿过金丝竹帘看过去,她站在院里低声吩咐下人,可以设想一下,将来过了门,自己当家做主时候,应当也是这样有条理的模样。姑娘嫁人如投胎,男人娶妻也一样,聘得一位妥帖的妻子,关乎一生顺遂,他看得明明白白,眼前这姑娘能够替他好好执掌门庭,在他奔波劳碌一天之后回到家,是那个能够给他慰藉的人。
松散地闭上眼,惟愿岁月静好,让他多受用一刻。不一会儿听她入内来,轻声道:“我叫人搬把躺椅来,王爷躺一会儿吧。”
他说不必,慵懒地睁开眼道:“好容易能和你独处,这种时候浪费在睡觉上,不值得。”
肃柔笑了笑,反正听惯了他这样的话,起先还觉得甜言蜜语渍人耳朵,时候长了便习以为常了。
趋身倒了香饮子递给他,“过两日得闲,我上王府去一趟,看看婚房怎么安排为好。”
他听了,心里涌动起一股温情来,暗想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正式规划将来的生活了。
望望眼前这人,娉娉婷婷,波澜不惊,他愧怍地说:“对不住,原本这些都该是我这头打理的,如今因长辈不在上京,要偏劳你来过问。”
肃柔倒觉得没什么,“反正我一日隔一日教习贵女们,闲暇时候也多起来,偶而过去看一看,不费什么手脚。”
像现在这样的情况,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家中没有长辈坐镇,什么事都要自己料理,紧要关头若是遇见不能下决心的事,也没有人帮着出主意。至于好处,大概就是所有待要出阁的女孩儿都梦想的,上面没有公婆,也没有兄弟妯娌,不用寸步留心事事谨慎,过了门即自己当家做主,比好些四五十岁仍听令于婆母的,要强得多。
这是自己的一点小小私心,当然不能说与他听,有得有失,所以现在就算操劳些,也是愿意的。至于将来,万一回陇右,孝敬公婆是应当,但自己那时也不是新进门的媳妇了,就算姑嫂妯娌多起来,自然也不会犯怵。
这时一队端着食盒的婆子到了廊下,向上回禀:“二娘子,老太太打发奴婢等送酒菜来,问二娘子,可要铺排起来?”
肃柔应了声好,蕉月和结绿上前接引,将菜色一个个运到案上,像玉灌肺、雪霞羹、莲房鱼包等,都是夏季时令的菜色,满满摆放了一桌。最后还有戚里①酿造的美酒,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公雅成春”,装在精巧的酒注子里。肃柔不由失笑,祖母真是个周到的人,就连酒品都预备好了,果然将这位郎子奉若上宾,也不忌讳人家是在深闺中做客。
赫连颂则是高兴的,看着这些佳肴感慨:“这几日吃住都在衙门里,伙房做的菜色真是一言难尽,我跟着吃了几日,吃得人都要疯魔了。”边说边执壶给她斟了一杯,“我敬娘子。”
肃柔被他叫得没了脾气,端起酒盏和他碰了碰。低头尝尝这酒,清爽很易上口,且也一点不觉得辛辣,和平时喝的桂花酿一样,喝不醉,用来消暑解腻最好。她放下酒盏给他布了菜,一面道:“几日没有吃好,今日找补回来吧,或是喜欢什么菜色可以告诉我,我命人再去做。”
他说不必,“这样已经够好了,菜色很合心意,更要紧的是对面的人。”说着眼波流转望了她一眼,直白,但很真诚。
肃柔呆了呆,兀自嘀咕起来:“你以前果然没有和姑娘打过交道吗?我怎么不相信呢……”
他立刻表示绝对没有,“这满上京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值得我这样。你现在还不能体会我的心情,等你哪一日喜欢上我,到时候就无师自通了。”
肃柔红了脸,垂眼道:“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哪有那么多不害臊的话。”
但这样轻轻的抱怨,就已经是对他澎湃情感的回应了。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我在你面前装不了高深,心里想什么,就要让你知道。相处这么长时候,我算有些了解你了,你在禁中多年,学会了隐瞒自己的感情,倘或我再藏着掖着,那我们俩要相敬如宾一辈子吗?”说着摇头,“我不要相敬如宾,我要亲如一人。我看见很多表面客气,背后离心的夫妻,人生短短几十载,何必把时间花在经营这种无情的婚姻上。”
肃柔听他说了一大套,只抓住一个细节,难堪道:“什么叫‘隐瞒’,我从来不会隐瞒。”
他微微挑起了眉,也不反驳她,只是给她布菜,笑着说:“娘子也多吃些。”
肃柔有些气闷,又无话可说,心道这就娘子长娘子短的,他最善于从这些细微之处渗透人心。早前称呼爹爹也是这样,张口闭口岳父大人,如今可好,干脆连着把她也一同拖下水了,脸皮真是厚!
不过这样静静对饮,闲适地吃上一顿饭,倒是不错的体验。婚后的日常应当也会如此吧,有了伴,没有第三人打扰,就着晚霞喝上一杯酒……眼前这人就是要相伴一生的人,细思量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她中规中矩的人生,偶而总会出现一次措手不及——还有一个月,果真就要出阁了。
当然这一顿饭吃得还算舒称,饭后再饮一盏熟水,就是十分快意的人生了。
两个人慢慢闲谈一些家务事,肃柔和他说起三妹妹许了谁,四妹妹又许了谁,还有申表妹,许了登封县开国伯家。他听后迟疑地哦了声,“登封县开国伯……是上年才搬到上京来的吧?听说家里子女不少,家业好像也有些凋零了。”
肃柔沉默了下,其实心里也知道,宋家这样的伯爵人家,会与商贾结亲,必定是有所图的。前两日祖母和她说起姑母的意思,听着像是宁愿花些钱,也要让绵绵嫁入高门,既然这样就不便说什么了,待日后暗里嘱咐绵绵一声,就尽了姐妹的意思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候有些晚了,赫连颂掩口打了个呵欠,肃柔见状便道:“我送王爷出门吧,回去好生歇上两日,恢复恢复元气。”
他却有些无赖地说:“要不然娘子安排个睡榻给我吧,我不进屋,就睡在这廊子上。”
肃柔断然说不行,“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可是我们就要成亲了啊。”他无辜地说,“况且我睡在廊上,又不碍着你什么。”
肃柔依旧不答应,“我还教着那么多学生呢,自己立身不正,怎么有脸给人授课。王爷不要再说了,快起来,我送你出去。”
他还想继续赖着,捧脸说:“我困得厉害,迈不动步子了……”最后还是被无情地拽了起来,一口气送到了门外。
不识趣的马车已经驶过来了,他垂首叹了口气,“你好狠的心。”
其实也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在她院里留宿的,原本躲到小院里单独吃饭,就已经是太夫人的恩典了,真要是留下过夜,那才是坑了她的名声。可人嘛,总会有无端的恶趣味,想逗一逗她,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菩萨慢慢有了烟火气,才像过日子的样子。
肃柔板着脸把他推下台阶,向他纳个福说“王爷走好”,转身便要返回。
他忙嗳了声,促狭也化成了笑脸,退后一步道:“我这就走,等我走了你再回去。”
肃柔只好耐着性子看他登车,车上小窗很快又推开了,一张精致的面孔从里面探了出来,切切地叮嘱:“说好了明日过府看看的,有哪里不顺心,吩咐底下人去办。”
肃柔说好,音节拖得老长,然后打发驾车的小厮:“慢着点,稳着点,走吧。”费尽周折,终于把这瘟神送走了。
蕉月搀了肃柔往回走,边走边笑道:“我瞧王爷很依恋小娘子。”
肃柔纳罕地看了她一眼,“依恋?”
蕉月说是啊,“王爷在上京没有家人,好容易聘了小娘子,已经将小娘子当家里人了吧。”
肃柔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一厢情愿只要演得够好,最后便会感动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