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是三尺宽的圆环状,在地面夹层的机械力量下,围绕着佛头匀速旋转。玄奘和李淳风躺在轨道上,诸天星辰灿烂夺目,就仿佛在大地上仰望星空。
忽然间眼角余光中闪过一些人影。
玄奘二人大惊,急忙爬起身来,这才发现轨道已经旋转到了佛头正面的一处星空下。宽阔的空间内摆着六把绳床,六名老者正端坐其上,周围空空荡荡,真如身处荒凉黑暗的宇宙之中。在诸天星辰的辉映下有一些混沌的光,老者们面部不清,只看见上首那位是一名僧人。
“贫僧玄奘,见过各位施主。”
玄奘急忙见礼。
老者们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又说了一遍,众人仍是一动不动,极为诡异。玄奘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有一种迷幻之感,浩荡无垠的宇宙星空下,一尊巨大的佛头居中而立,撑着宇宙洪荒。而就在这漆黑的深暗中,却坐着五名僵尸一样的老者。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李淳风更是手捏法印,随时准备发难。
到了近前,玄奘先是看见了上首那名僧人,顿时一怔,居然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大乘寺寺主,翟法让!
翟法让闭目垂眉,不言不动,但他显然还活着,似乎陷入深沉的禅定。他在大乘寺以自缢假死,竟然是躲藏到了这里!
正在这时,李淳风一声惊呼:“法师快看——”
玄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是脸上变色,六个人之中,居中而坐的和右侧下首坐着的居然是两具真正的尸体!
右侧下首那老者胸口插着一把横刀,横刀穿透他胸口,钉入后面的绳床靠背。尸体干枯腐朽,显然死去了很久。
而居中而坐的老者也是一具风干的尸体,只是身上并无伤痕。那老者脸上的肌肉干枯如同皮革,紧紧贴在骨头上,完全是骷髅模样,嘴巴微微张开,宛如咧嘴而笑,恐怖诡异。他搭在扶手上的两只手,上面的皮肤也已干枯,形似鬼爪。
“这是——”
李淳风毛骨悚然。
“看中间那人的穿着!”
玄奘低声道。
李淳风定睛看去,倒吸一口凉气。居中这老者的衣袍倒没什么特别,着软襆头,戴牛角簪,圆领开衩的袍服,乌皮靴,腰间佩着玉珏和革囊。只是……这一身衣衫的形制、色泽、纹理,甚至牛角簪的样式,竟然与他们见过的一人一模一样!
“令狐德蒙!”
李淳风喃喃道,“他的穿着与令狐德蒙一模一样!”
“不止如此,”
玄奘道,“你看他的骨相。”
骨相乃是相术中极为重要的门类,李淳风身为咒禁博士自然精通,他赫然发现,此人的面部骨骼与令狐德蒙也极为相似。
“他是……令狐德蒙?”
李淳风惊道,“那……那外面那个令狐德蒙是谁?”
“外面的令狐德蒙,自然便是老夫!”
黑暗中,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
一条人影从老者们的背后慢慢走了出来,走进宇宙苍穹的辉映下,赫然便是与二人打过交道的令狐德蒙!
“你不是令狐德蒙!”
玄奘道。
“自然不是。”
那“令狐德蒙”笑道。
“你到底是谁?为何冒充令狐德蒙?”
李淳风问道。
“我的名讳不值一提,你可以叫我壶公。”
那壶公说道,“我只是令狐氏从千万人中选出来,与令狐德蒙长相相似之人。至于为何要冒充他,自然是令狐德蒙的安排。玄奘法师,你可以猜猜他为何如此。”
玄奘沉吟片刻:“难道是令狐德蒙命不久矣,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死讯?贫僧明白了!”
玄奘吐了口气,“令狐德蒙知道奎木狼要杀他,他也想吸引奎木狼上钩,所以隐瞒自己的死讯,让你假冒他,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布置陷阱,擒杀奎木狼!”
“哈哈哈!”
壶公大笑,“法师果然有天眼通,一眼便看穿了真相。”
“莫要废话,”
左侧一名老者忽然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他整个人仍然一动不动,“方才那李淳风看出来我们在计算星体运行轨迹,此人似乎颇懂星象,问问他。”
玄奘和李淳风这才知道,这四名老者仍然活着,却不知四个活人为何要把两个死人放在身侧,陪他们终日枯坐。
“贫僧见过寺主。”
玄奘恭敬地朝着翟法让施礼。他如今还算挂单在人家寺中。
翟法让慢慢睁开眼,神情复杂地看着玄奘:“知道你来,本不欲相见,想不到你还是找到了这里。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玄奘!”
“自从贫僧进入敦煌,寺主一向照顾有加。当日寺主假死避难,若有难题不妨说一说,贫僧可以帮寺主商讨。”
玄奘诚恳地道。
“当日算不得假死,老僧如今啊,早算是真正的死人,这件事且容后再说吧。”
翟法让意兴阑珊,“李博士且看看这诸天星辰,有什么发现?”
李淳风抬头看着,露出惊讶之色,沉声道:“给我陶丸算珠。”
壶公拍拍手,楼下立刻有人捧着一副陶丸算珠跑了上来,递给李淳风。
这陶丸算珠乃是一副长方木框刻板,以几根细木条各自穿着五枚陶丸,上面一陶丸与下面四个颜色不同。刻板上下三分:上下二分来停陶丸,中间一分定算位。上面一枚陶丸当五,下面四枚陶丸各当一。
玄奘在长安西市见过商贾用这陶丸算珠记账,自己却不懂算法。只见李淳风两手拿着算珠,两眼盯着穹顶的星辰,陶丸噼里啪啦弹动,手法极其娴熟。
“不对,不对……”
李淳风喃喃自语,“你们计算的不对,如今是仲秋,夏历八月,对应地是郑地,那么夜跨天度的度数应该是一百三十八,中天星宿度数是十。而且穹顶上的星辰数目也比长安太史局测定的要少,傅奕共测定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颗星辰,这上面明显少多了。”
“这里星辰数量是六百二十七颗!”
壶公急忙道。
绳床上的其他老者一起睁开眼睛,满脸激动之色,其中一名老者急切道:“我们从三年前开始计算天象,只测到六百二十七颗便难以计数,太史局居然测出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颗之多!”
“怪不得计算三年,我们一无所获!”
另一名老者叹道,“德蒙公就是为了计算天象,心力耗竭而死。我们这些老朽之人也心力损耗过剧,离死不远了。”
“兀那李博士!”
右侧一名老者喝道,“多出的一千零一十八颗星辰你可都记得方位?只要标注出来,我们便能计算到那几件东西的下落了!”
李淳风正要说话,玄奘拽了他一下,朗声道:“请问诸公是否可以说出名讳?”
众人沉默片刻,翟法让道:“这里乃是我敦煌绝大的机密,你们既然见到这天穹,我们的名讳便没什么可隐瞒的。老僧翟法让,你们都是知道的,乃是翟氏家主翟昌的季父。”
“老夫张延,字长荣。乃是张氏家主张敝的父亲。”
“老夫阴贺兰,乃是阴世雄的仲父。”
“老夫氾正,乃是氾人杰的父亲。”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心中震惊,这四人竟然都是敦煌士族家主的长辈!
“居中那人自然是令狐德蒙了。”
李淳风问,“右侧下首那人呢?”
“哼,”
翟法让冷哼了一声,“那是李氏家主李植的父亲,李鼎!”
“谁杀了他?”
玄奘问。
“自裁。”
翟法让道,“他用这种方式来赔罪,换取敦煌李氏苟延残喘。”
玄奘后背冒出冷汗,这其中定然有极其惨烈的内幕,竟然让令狐氏的主事之人死而不葬,枯守在此,而李植的父亲将自己钉死在绳床上,任由尸体腐烂。隐约间,他感觉自己摸索到了敦煌士族最深层的内幕。
“这里面的缘由不知可否让贫僧二人知道?”
玄奘问道。
这次众人沉默了好半晌,没有人说话。
壶公道:“诸公,我们在这里计算了三年,耗尽无数人力物力都没能计算出结果。这李淳风懂得天象,或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翟法让道:“李博士,你可愿意帮我们?”
“帮你们做什么?”
李淳风问道。
“这诸天星辰中隐藏着一道密码。这密码指向了一处方位,你若是能破解,帮我们找到那地方,我敦煌士族必有重谢,你有任何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
翟法让道。
李淳风盯着头顶的星辰,轻轻道:“愿尽绵薄之力。”
这些老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都是微不可察地点头。翟法让似乎得到了授命:“好,那我便告诉你们。玄奘法师,你进入敦煌以来,当知道我们士族和吕晟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可知道为何?”
“至今仍然未打听到。”
玄奘老老实实地承认。
“因为吕晟刨了我们的祖坟!”
翟法让森然道。
玄奘和李淳风目瞪口呆:“他、他……他刨了你们的祖坟?你们六家?”
“不,是八家士族。”
阴贺兰冷冷道,“除了我们六家,连宋氏和索氏的祖坟他都给刨了。那是武德九年四月甲子日。”
玄奘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吕晟竟然会做出这种恶事。
掘坟发冢历代都是重罪,汉家礼法尊崇祖先,崇尚孝道,对死者的尊重是对生者莫大的慰藉。虽然孔子说过,“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可是儒家一贯遵循“慎终追远,隆礼重丧”哪怕葬一人而穷一家也心甘情愿。因为祖先承载了家族的血脉和荣耀,祖宗坟茔所在,便是家族灵魂所系。
发冢非但在民间深恶痛绝,朝廷律法也是严厉惩戒,两汉律令,“盗杀伤人,盗发冢,皆磔”大唐虽然废除酷刑,却也规定,“诸发冢者,加役流;已开棺椁者,绞”无论任何时代,发人坟冢都是丧心病狂的行为。吕晟竟然会做这等事?
“法师不信?”
壶公冷冷道。
“没有。”
玄奘道,“只是不解。”
“因为他是大唐双状头吗?”
翟法让冷笑,“癫狂之人必行癫狂之事。那吕晟共掘了我八大士族三十三座坟茔,偷盗了七座墓志碑。当年各家祖坟的沙碛上遍地盗洞,八家士族上千族人跪在坟前终日号哭,至今盗洞虽已填埋,可那七块墓志碑仍未找回,死者不得安宁,生者愧对祖宗。”
墓志碑便是埋在坟墓中,记载有死者生平的石碑,上面的碑文分为“志”和“铭”志,记述死者的姓名、籍贯、世系、爵禄和生平事略;铭,赞颂死者的功业,寄托悼念和哀思。
玄奘惊讶无比:“只盗走墓志碑?不曾发棺?也不曾盗走财物?”
“有什么区别吗?”
翟法让怒道,“盗坟掘墓十恶不赦,莫说是盗了墓志碑,便是毁掉坟头封树,也是不共戴天!”
玄奘深深叹息,却也有些奇怪:“既然吕晟发了三十三座坟,为何只盗走七座墓志碑?”
翟法让等人沉默片刻,肃然不答。
壶公道:“也许是各家与他恩怨不同吧!宋氏、索氏只是掘了坟,没有盗走墓志碑,翟氏、张氏、李氏、阴氏、氾氏则盗走了七座墓志碑。”
“那么令狐氏呢?”
李淳风发现这里面居然少了令狐氏,诧异地问。
壶公沉默片刻,如实道:“令狐氏只是掘墓,未曾盗碑。可是令狐氏祖坟遭劫最深,自东汉以来共有十九座坟墓被掘。”
玄奘沉思着,这件事确实奇怪,令狐氏被盗掘的坟墓超过一半,可见吕晟主要便是针对令狐氏来的,那为何不盗他家的墓志碑,而是盗走其他五家的呢?
玄奘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疑问,他意识到吕晟和八大士族争斗的内幕应该极为复杂,迷雾重重,不是简单问一问便会得到真相的。问出来的也不会是真相。
“吕晟盗掘坟茔之后,八大士族成立泮宫密会,建立同盟对付他。”
翟法让这时候说道,“他又在墓穴中留下一组密码,密码是一首星象歌诀,指向墓志碑的埋藏地。于是以令狐德蒙为首,我们在七层塔上建立了这座观象台,嵌凿日月星辰,黄道白道,模拟星辰运行,观测数据,希望能破解密码。可是,那李氏却背叛我们,暗中与吕晟苟合,偷偷把墓志碑赎买了回来。最终我们将李氏从泮宫密会中除名,而李植的父亲也在这里自裁谢罪。”
玄奘二人这才明白,为何李鼎的尸体竟然死不入土,众人也留着他的位置,任其腐烂。
“那么令狐德蒙呢?”
李淳风问。
“令狐德蒙死前留下遗言,一日不找回墓志碑,一日便不入土。他要坐在这里直到诛杀逆贼,找回墓志碑!”
翟法让道。
玄奘盯着令狐德蒙的遗体惊悚不已,哪怕此人已死,也能让人深切感受到他内心疯狂的执念和怨恨。
“李博士一定知道我们为何在这里建造观象台了吧?”
壶公问道。
李淳风苦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头顶:“这座穹顶上面便是石山的山顶吧?这里是祁连山边缘,敦煌最高点,观星自然最为便利。这山上又有河流,若是我猜想的没错,穹顶上的地面应该建造有水运浑象仪和浑天黄道仪。”
众位老者都有些吃惊,翟法让道:“果然不愧是袁天罡的弟子,一语中的!可惜,我们只是乡野之人,没人见过浑象仪和黄道仪的实物,只是根据史书中对落下闳和张衡的记载造出来的,错讹过多。可是我们也不敢找人求证。”
玄奘和李淳风乃是佛道中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朝廷严禁私人研究天象!
唐律中明确规定:诸玄象器物,天文图书、谶书、兵书、七曜历、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违者徒二年。私习天文者亦同。
并且疏议专门解释:“玄象者,玄,天也,谓象天为器具,以经星之文及日月所行之道,转之以观时变。天文者,史记天官书云天文,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
自古君权神授,天人感应,天象与朝政牵涉太深,天象稍有异常,便会在人间掀起大动荡。因此历朝历代都禁绝私人研究、观测天象,对天象的解释只能由朝廷太史局来执行,甚至太史局观测到异常天象,也必须“密封闻奏,漏泄有刑”民间私人别说观测,哪怕拥有此类书籍器物,最轻的也是徒二年。即便你没有,只是辗转从别处学习,也得连坐。
敢对观测结果进行传播的,便是“造妖书及妖言者”绞。
可以说,敦煌士族在西窟上秘密建造天象台,乃是犯了朝廷大忌。这也是为何要建造在南崖偏僻人少的大佛顶端的缘故,一旦被人发现,就是泼天大祸。
“那么,我们二人今日发现此处,诸公会如何处置?”
李淳风问道。
翟法让等人沉默了好半晌,几个老者互相用眼神交流。
翟法让最终道:“玄奘法师虽然是吕晟好友,可老僧本身是僧人,敦煌士族又多信佛教,不敢加害高僧,日后法师出关西游便是。”
玄奘苦笑,明显这是众人都不看好自己能活着回来呀!
“至于李博士,”
翟法让沉吟道,“虽然是朝廷官吏,可是若帮我们观测天象,破解了这道密码,便算是与我们福祸共担了,日后隆重送你返回长安。二位意下如何?”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却并没有别的选择,都是点头答应。猛然之间,只听七层塔外响起一声悠远的狼嚎,凄厉绵长,震动山谷,随即是千军呐喊,鼓声震动。
翟法让慢慢道:“小儿辈开始杀狼了!”
壶公问道:“法师要不要亲眼见着此獠覆灭?”
“不了。除了七座碑,老僧对他死活毫无兴趣。”
翟法让道,“你替令狐去看一眼吧!他死不瞑目,你既然代他活着,就让他有个慰藉吧!”
壶公答应一声,绕过六把绳床,进入一条甬道。玄奘和李淳风见翟法让等人不反对,便跟了过去。掀开厚厚的帷幕,落日最后的晖光照耀进来。原来这甬道竟然通着崖壁,一座栈道孤悬在崖壁上,正对着拱桥。
一匹巨大的天狼站在拱桥正中央,仰天长嚎!
两侧以及两岸的栈道上,布满了弓箭手,随着校尉的一声令下,战鼓声催,无数的箭矢狂风暴雨般朝着奎木狼激射而去。
四周凭空生起团团黑雾,奎木狼抱着翟纹在黑雾中一闪而逝,密集的箭雨穿透黑雾,却空空如也。一直跟随在旁边的郑别驾和赵富急忙趴在桥面上,那箭矢贴着背部射过去,两人惊出一身冷汗,急忙从边兵的尸体上扒掉甲胄给自己穿。
箭雨过尽,奎木狼抱着翟纹凭空出现,把翟纹丢给赵富和郑别驾,狼口中发出人声:“保护她!”
说罢一声长嚎,闪电般在拱桥上腾跃,朝着军阵扑来。
“射——”
马宏达又是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奎木狼再次消失不见。
但桥面上还站着郑别驾、赵富和翟纹三人,一见箭镞射来,两人披着半副铠甲一前一后合身保住翟纹,二人的后背瞬间插满了箭矢。有些是挂在甲片上,有些却是破甲而入,插入二人体内。
翟纹愣住了:“你们……你们不必如此!我今日已有死志!”
翟纹要用力推开他们,赵富和郑别驾却死死箍住她的身体。赵富嘴角冒出鲜血,喃喃道:“夫人……请问问奎神,我今生……可成兵解仙吗?”
翟纹一怔,看着赵富祈求的眼神,默默地点头:“奎神升天后,会带你飞升天庭。”
赵富露出满足的神色,与郑别驾搂着翟纹一起摔倒。便是倒在地上,他们也仍然用身体覆盖着翟纹。
虚空中烟雾生起,奎木狼出现在三人身前,低下狼首看了看,赵富已死,郑别驾奄奄一息,翟纹身上却并无伤痕。
郑别驾喃喃道:“奎神……”
“你说!”
奎木狼道。
“如果吕四郎苏醒,请让他记住我……我姓吕。”
郑别驾挣扎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他,“我从未忘记——”
手伸到半空,颓然跌落。
狼目中燃起幽幽的火焰,满是伤感和愤怒。
“又是五行大遁!”
军阵后的令狐德茂冷冷道,“这里是百丈桥上,绝金,绝木,绝土,绝火,我看你能遁到哪里!来人,开狮子闸!”
身后的部曲拿起一只牛角号呜呜吹了起来,号角声中,桥上的栏杆忽然嘎吱嘎吱响了起来。桥是石桥,但为了减轻桥的自重,栏杆却是木质,上面雕刻着三百六十只狮首。
随着号角吹响,三百六十只狮首慢慢转向,口中喷出一股细长的黑色黏稠液体,仿佛一股股喷泉般互相交叉着喷到了桥面上,奎木狼躲闪不及,被一股黑水给喷个正着,便是被郑别驾和赵富尸体压在下面的翟纹都被浇了半边。
那黑水刺鼻难闻,在桥面上喷成了一格格的网状。
玄奘在九层的栈道上看着,吃惊道:“这是——”
“石脂水,”
壶公淡淡道,“从肃州酒泉那边运过来的。此物你们中原人没见过,可在我们河西却应用颇多,当地人也叫石漆。能润滑车轴,制作墨料,治疗脱发、毒疮、刀剑创,不过它最大的用处还是——燃烧!”
“更换火箭!”
马宏达喊道。
传令兵一起呐喊,两岸的弓箭手一起更换火箭,旁边有辅兵举起火把,将火箭点燃,马宏达一声令下,峡谷的高空中顿时闪耀起密如繁星的点点星火,迅疾无比地射向拱桥。
无数火光落在拱桥上,顿时点燃石脂,整座桥面呈网格状燃烧起熊熊大火。玄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竟然不借薪柴而燃烧。
网格状的火焰一下子将奎木狼吞没,奎木狼大叫一声,抓起几具尸体往翟纹周围一扔,压在石脂水上,顿时将附近的火焰压灭。翟纹艰难地推开赵富的尸体,站起身,喊道:“没用的!我们逃不了!”
“凡夫蝼蚁罢了!”
奎木狼转头望着,一眼便看见栈道顶端的壶公、玄奘和李淳风,顿时怒不可遏,长嚎一声,蹿跃而起,朝着七层塔方向扑来。
众人冷冷地看着,除非它不落地,否则必定会跌到火焰之中。这种石脂水燃烧起来遇水不灭,除非自身燃尽,否则无休无止。可是随即两岸便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奎木狼的身影忽然在半空中爆裂,散作一团漆黑的烟雾,那烟雾又弹射出十几道浓烈的黑雾,朝着两岸的军阵扑去。
“他想要以遁术逃走!”
令狐德茂大叫,“布阵!盾牌兵——”
到了这时候,令狐瞻和翟述也不敢牵挂翟纹而误了大事,急忙喝令,大唐边军训练有素,迅速组成了盾墙,枪矛兵在盾墙上竖起如林的长矛,盾牌兵齐声呐喊,一起用肩膀死死抵着大盾,迎接即将到来的猛烈撞击。
可是十几道黑雾狠狠地撞在盾墙上,却并没什么力量,“砰”的一声碎成一团黑色的烟雾,然后无影无踪。盾牌兵们愕然,南面有些人便起身察看,面前明明空无一人,忽然间颈部却冒出一条血线,随即裂开巨大的创口,颈血迸射。
原来奎木狼竟然是以十几道黑雾作为分身,真身却藏在一道烟雾中,借机突破火网的封锁,扑进了军阵中。只见一条巨大的狼影在盾墙与枪矛中闪烁,刹那之间十几名兵卒喉头飙血,惨叫着,像是被割刈的草丛般纷纷倒地,但奎木狼到底也没彻底逃过石脂水的燃烧,身上也开始爆燃。
令狐瞻和翟述二人早就针对这种陷阱推演过,也并不慌乱,一声令下,桥两侧的步兵阵列缓缓推进,枪矛如林,盾墙如山,双方汇合之后,只见拱桥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铁甲军阵,奎木狼只是黑色钢铁洪流中不起眼的一个小点。虽然奎木狼神威仍在,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尸横遍野,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已经陷入了绝境。
顶层栈道上,玄奘沉默地看着厮杀,忍不住叹了口气。
“法师可是为这奎木狼叹息?”
壶公问道,“我知道你和吕晟的关系,不过为了杀他,这处陷阱我们筹谋已久,仅仅改造桥上的栏杆就耗费了半年之久,这才能用石脂水破掉他的五行大遁之术。”
“即便如此,你们想拿下他也只能靠人命来堆吧!”
李淳风道。
奎木狼沾了石脂水,半个身子都在燃烧,根本无法隐身匿形,而士兵身上皆着铁甲,头鍪、胸甲、背甲、裙甲将身上要害遮护得严密无比,根本不怕狼爪,除了面部和喉咙,几乎无隙可乘。奎木狼奋力厮杀,狼爪撕抓在甲胄上只是冒出一溜火星,伤不了兵卒分毫,只有趁隙裂喉才能一击必杀。
“没关系,死多少人都值。”
壶公淡淡道。
说是如此,拱桥上的厮杀也看得他胆战,那奎木狼哪怕不用神通,也是杀透了数列军阵,几乎将南岸的整个大阵给凿穿。此时双方绞杀在一起,没法使用弓箭,令狐瞻下令将栈道上的弓箭手调了过来,一股脑地堆了上去,这才遏制住奎木狼前行的势头。
兵卒们面对这样的杀神,早已经麻木绝望,只有兵刃伤到奎木狼,才能带给他们一股振奋,有时只是轻轻划伤了他,也会引起四周的欢呼。奎木狼哪怕是神灵,面对这无穷无尽的大军也终将被活活耗死,此时他身上的火焰已经被鲜血浇灭,浑身受创十几处,更有一把横刀几乎捅穿了他的身躯。
而这把横刀的主人一发现自己捅穿了奎木狼,顿时疯狂地大笑起来,顾不得这是生死交错的军阵,大叫:“是我!我伤到了神灵!我……龙勒乡安定里刘三——”
“噗——”
森然的狼爪划过他的喉咙。
喊声戛然而止,喜悦却并未凝固,刘三郎带着一种快意软倒在地。
在军阵的北面,翟纹神情呆滞,踩在燃烧的火焰上,跟随着军阵一步步南行。密密麻麻的军阵中她看不见奎木狼的身影,可是兵卒们每发出一声欢呼,她都会知道,他受伤了,距离死亡又近了。
“噗——”
一把枪矛从无数的人影中穿出来,刺中了奎木狼的后腰。奎木狼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几乎翻倒在地。众军卒欢呼中,十几把枪矛同时攒刺,奎木狼怒吼一声,张口一喷,忽然冒出一团浓烈的黑雾,黏稠的黑雾很快就在兵卒之间扩散开来,笼罩了方圆七八丈的范围。
黑雾中忽然响起连绵的惨叫,透过烟雾的缝隙,只见到处都闪起刀光和枪刃,一些吸入黑雾的兵卒忽然间发疯一样朝着同伴砍杀,所幸兵卒们都穿了铁甲,伤亡倒是不重,只是场面却混乱不堪。
“哼,无非是些迷幻类的烟雾罢了。”
壶公冷笑道,“法师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玄奘点点头:“眼下的奎木狼虽然厉害,但比起莫高窟和青墩戍时却弱了很多。像登天之术,身外化身,都没有施展。那时候的奎木狼,可不是靠人命便能堆死的。”
“黔驴技穷罢了。”
壶公淡淡道。
正在这时,一条巨大的狼影忽然从军阵的浓雾中蹿跃而起,在桥栏上一踩,顺着栏杆奔跃,闪电般冲出了军阵的包围,在拱桥尽头的一尊佛龛上一借力,便跳上了栈道,顺着栈道直扑顶层,目标赫然便是壶公!
佛龛下的令狐瞻、翟述和马宏达等人反应极快,迅疾弯弓搭箭朝着奎木狼射去。后面的弓箭手也纷纷射箭,无数的箭矢追着奎木狼,咄咄咄地射在栈道和山崖上,仅有一支箭射中奎木狼的后背。
奎木狼穿绕在栈道和石窟的窟檐上,躲避弓箭,很快便上了顶层,一个纵跃,朝着壶公和玄奘等人凌空扑了过来。那浑身浴血、杀意凛然的狰狞之状,让人不寒而栗。
壶公“哼”了一声,掉头就钻进了甬道。玄奘和李淳风二人对视一眼,也急忙跑了进去。
砰——奎木狼重重地摔在栈道上,“咔嚓”一声响,栈道被砸塌了半边。奎木狼艰难地爬起身,四足着地,钻进了甬道。
桥面上的兵卒发出一声惊呼,令狐德茂大叫:“不好!进去杀了他!”
翟昌、张敝、阴世雄、氾人杰也都慌了,但九层的栈道与四周并不连接,孤零零地悬挂在崖壁上,众人没法像奎木狼一样跳过去,只好率领甲士冲进七层塔。
马宏达也想进去,却被令狐德茂劈手抓住:“马校尉,你就守在这里,小心他从栈道上逃走。”
马宏达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当即答应一声,命令弓箭手封锁栈道。
激战止歇后,峡谷一静,忽然便有隐约的筚篥声传来。苍凉悲郁,映衬着最后一抹晚霞褪去,群山染墨,更显得哀咽如同悲泣。
一队队的铁甲兵卒走过栈道,走过拱桥,遍地都是袍泽的尸体和鲜血,一时间战胜神灵的兴奋化作了满腔的哀伤,有人忍不住哭泣起来。军中满是苍凉与悲怆。
马宏达朝四周看看,峡谷回音袅袅,竟不知筚篥声从何而来。
南崖的石山山顶,是祁连山的余脉,沙碛山头起伏连绵,山上寸草不生,人迹罕至。远远望去可以看见远处祁连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融化的积雪在山顶汇流成溪,顺着山顶的谷地流淌,绕过石山,顺着前面峡谷裂隙流入甘泉河。
就在石山的顶上,有一片夯平的空地,以土垒环绕成一个院落。旁侧还有一座低矮的土坯小房,狭窄的木门紧闭。
真正诡异的是,地面上有六百多个圆洞,洞口上覆盖着赤玻璃,里面有不灭的人鱼膏在燃烧。星星点点的燃烧圆洞环绕着几座大型的天象仪,其中赫然有李淳风说过的水运浑象仪和浑天黄道仪。
水运浑象仪高达两丈,用黄铜制成,主体是一座球体模型,球体上画着二十八宿等诸天星辰,球体外有两层圆环,一个是地平圈,一个是子午圈,在水力的带动下,天球绕着天轴转动,模拟出诸天星象运行轨迹。
就在浑象仪下,鱼藻坐在土垒围墙上,忧伤地吹着筚篥,脸上的泪水已经在夜晚的凉风下干枯,只剩泪痕。
原来,鱼藻和李澶两人赶到西窟之后,便开始到处寻找吕晟,只是洞窟太多,无从寻找,待到吕晟现身踏上拱桥,四周已经被军队团团包围。于是两人从南崖的栈道上挂起绳索,攀爬上石山的山顶,却赫然发现了这座山顶的观象台!
李澶出身皇族,当然知道私人建造观象台意味着什么,可鱼藻对观象台丝毫没有兴趣,她站在悬崖上眺望着为了爱人浴血奋战的吕晟。
她看见烟娘抱着吕师老跳下拱桥。
她看见六名星将惨烈厮杀,战死沙场。
她看见吕晟和翟纹在桥上相拥,生死与共。
她看见吕晟为了爱人一声怒吼,化身天狼,杀透重重军阵。
不知不觉间,天地已是一片深寒,黑暗笼罩,正如同她绝望而空洞的内心。她知道,十三岁时便开始痴爱的那个男人,今生再也无望了。他无论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都与自己毫无关系了。当年长安城中,他笑着说,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他笑着说,你快快长高吧。
她从此苦练武艺,强身健体,想要超过他的肩膀,与他在整个生命中并肩而立。她以为那是两人的开始,谁料想那竟然是终结。
他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她已经注定永远失去他了。如今这个人哪怕仍在眼前,可一如往昔,消失在大漠深处,苍茫世间。
其实两人相隔并不远,中间只是隔着一个女人,却比沧海桑田、前世今生还要遥远。
鱼藻扔掉筚篥,起身站在墙垒上,面朝着悬崖张开双臂。
李澶吓得扑过去要拽她:“使不得!”
鱼藻冷冷道:“我不是要跳崖自杀,王氏的女儿从来不会为一个男人殉情。”
“那你——”
李澶松了口气。
“我只是想告别,”
鱼藻喃喃地道,“却不知向谁告别。是那个爱过的男人,还是那个长安的小女孩。”
李澶挠挠头:“其实是人生吧!襁褓、孩提、垂髫、束发、而立、不惑、知命、花甲、古稀、耄耋、期颐,每一段都要向以前告别,就像破茧成蝶。有时候看着蜕掉的壳,连自己都厌弃。”
鱼藻静静地望着他:“你究竟是谁?”
“我?”
李澶吓了一跳,“李琛啊!来敦煌朝佛的士子。”
“你是士子还是世子?”
鱼藻的表情很平静。
李澶顿时汗就下来了,他显然听出了这两个字的区别。
“其实我也是到今日凌晨才发现你的身份。”
鱼藻道,“以前我就奇怪,为什么其他人见到你的时候,都有些尊重甚至敬畏,但我并没有多想。只是今日凌晨,你出入我内宅如入无人之境,明知我已许了人,我阿爷却不阻拦。像我阿爷这种一心攀高枝的性子,对待你的态度可不大符合你普通士子的身份。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你就是李澶,临江郡王世子。”
“我……”
李澶擦擦额头的汗,只觉身上凉飕飕的,勉强笑道,“我并非有意欺骗你。是那天从莫高窟回来之后,我才知道阿爷为我订下了这门婚事。只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想嫁给我,我却想留在你身边陪着你,哪怕只是看着你也是好的,所以就不敢向你表明身份。十二娘,我很抱歉,你若是想殴打我,我并无怨言。”
“我殴打你作甚。”
鱼藻有些苦涩,“那些天也不知为何,我看见你就厌烦,可能是冥冥之中早有预感吧!如今我阿爷要谋反,你我婚约又不可能成,即将反目成仇,想起多日来并肩作战,我只有感伤。”
“鱼藻,”
这是李澶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仍要娶你,这一世我无法再爱上别人了。”
鱼藻身子一颤,却冷笑:“别忘了我阿爷要谋反,而你是皇室!脑子被狗吃了!”
“不,你听我说。”
李澶此时的神情极为冷静,“我从来优柔,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不知该负起什么职责,我找不到自己要做的事。可是从玉门关归来之后,我便找到了自己的职责,我要陪着你,我要给你幸福,绝不会让你受到丝毫伤害。鱼藻,你我已经定过亲,行了聘,请过期,道理上你已经是我李氏媳妇。按照唐律,谋反及大逆,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
“你闭嘴!”
鱼藻在他的讲述中,忽然就想到了父亲和兄长、母亲的未来结局,忍不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李澶却不退让,静静地盯着她,继续道:“若女许嫁已定,有许婚之书及私约,或已纳聘财,虽未成,皆归其夫,不相连坐。鱼藻,我们回到敦煌之后,等不得阿爷派遣的迎亲队伍了,我立刻便让王利涉准备好亲迎,把你迎回瓜州。自此,你便是我李氏妇,与王氏无关。”
“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办法?天真!”
鱼藻冷冷道,“你阿爷会同意吗?他一边率兵平叛,一边却让自己的儿子娶叛臣的女儿?你以为皇帝不会猜忌他?他不会同意的!你迎我到瓜州之日,便是拿下我,绑送长安之时!”
“鱼藻,”
李澶流泪道,“或许我阿爷会这么做,可这就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我们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刺史女,高官贵胄,可其实只是这天地间的两朵飘萍,你父亲执意造反,我父亲只能平叛,你我又能左右谁的命运?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可是我能左右自己的抉择,如果阿爷绑送你到长安,我会绑缚双手,陪你坐上囚车,到长安自削为民!如果你被充官,我也会把自己发卖为奴,我只愿这一世能陪着你。”
“傻子!你就是个傻子——”
鱼藻哭着,疯狂地殴打他。
李澶只是流着泪,含笑看着她,不闪不躲,顷刻间脸上便肿胀流血。鱼藻停下手,蹲下身捂着脸呜呜痛哭。李澶沉默地站着,凝望着她。
“好,我答应你。”
鱼藻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